柳枝怔怔地看着陆霆,道:“……二庄主。”
陆霆朝他笑了一下,道:“嗯,我可以替你赎身,你就不用陪那些男人了。”
说完,他就火急火燎地拽着曲泠的衣袖,一边催促陆骁,道:“快走快走,要命了要命了!”
曲泠回头看了柳枝一眼,柳枝孑然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们,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目光,柳枝看向曲泠,四目相对,柳枝微微俯身行了一礼。
曲泠心中复杂,刹那间,竟仿佛看见了少年时的自己。
几人匆匆出了南风馆,曲泠和陆霆各怀心事,一时间,竟都没有开口说话。
陆骁道:“少爷,回庄吗?”
陆霆说:“回!马上回庄!咱们今日就只是出来随意逛逛,压根儿没去什么南风馆。”
陆骁:“嗯?”
陆霆心如死灰道:“千万,千万不能告诉我哥!陆骁,你要是告诉我哥,我就不理你了。”
陆骁随口哦了声。
陆霆说:“认真一些!你答应我!”
陆骁叹了口气,说:“是,少爷,我不告诉庄主咱们今日去了南风馆。”
陆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拿余光瞟着一直沉默的曲泠。陆霆在心里拿出了两个小人,一个是他哥,一个是曲泠,如果他哥喜欢的男人是曲泠……好像也不是不行,至少二人生得都好,站在一起顶养眼。
陆霆想,比起那位江湖第一美人南宫小姐,曲兄竟也不输半点,又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真成了他嫂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下意识地开口叫了声,“曲兄。”
曲泠:“嗯?”
陆霆对上他的眼睛,满肚子的话又消失了,不知如何开口,他揉了揉鼻子,道:“你觉得我们陆家庄怎么样?”
曲泠愣了下,道:“很好。”
陆霆说:“我哥呢?”
曲泠哑然。
他不说话,陆霆急了,道:“曲兄,你说啊,你觉得我哥怎么样?”
曲泠道:“陆庄主自然也很好。”
陆霆堪堪放心,可别的话实在问不出了,二人相对着,竟有几分难言的尴尬。曲泠挪开目光,突然,他看向远处一方小摊,眉心皱了皱,可再定睛一看时,来往人潮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又消失不见。
陆骁细心,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道:“曲公子,怎么了?”
曲泠说:“好像看见了一个故人……没事,可能是眼花了。”
陆骁道:“可需要我遣人帮您寻一寻,只要在临州城,就没有陆家庄找不到的人。”
曲泠摇头道:“不必了。”
几人正说着话,突然听见一记醉醺醺的声音,“曲泠?”
曲泠抬头看去,就见一伙着锦穿罗的纨绔子弟,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他饮了酒,双颊泛红,眼睛却盯着曲泠,笑嘻嘻地挨了过来,道:“你不是在云州吗?怎么来临州啦?”
曲泠脸色微变,道:“你认错人了。”
那年轻男人笑了声,道:“我怎么可能认错?你这张脸,我梦里都想着。”
曲泠袖中手都攥紧了,没有看陆霆和陆骁,只道:“我们回去吧。”
年轻人却借着酒劲一把抓住曲泠的手,说:“走什么?这两个人是谁?曲泠,当初我说给你赎身让你陪我来临州,你不愿意……”他熏熏然笑了声,道,“难道是想通了,要跟着我了?”
曲泠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冷冷道:“要酒疯滚回去耍,我说了,我不认识你!”
他转身就走,青年险些摔倒在地,他被同伴搀着,有人劝道:“什么曲泠,你喝多了认错人了吧?”
青年被拂了脸面,冷笑道:“我怎么可能认错,曲泠啊,当年艳绝胭脂河的头牌!无情无义的婊子!”
他话没说完,脸颊就被一个重物砸了个正着,这一下裹挟了凛冽内劲,砸得重,顿时口鼻都淌出血来。
那凶器却是一个油纸包,里头装着的竟都是糕点,七零八落了,散着香,隐隐还透着热气。
“什么人?!”那几个纨绔都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就见几步外站着一个青年,面罩寒霜,神情冷峻,他漠然道:“我陆家庄的人,也是你们能诋毁的?”
几人脸色登时变得苍白,酒也醒了,纷纷低下头,不敢再开口。
陆酩不再理会那些人,只朝着曲泠走了过去,曲泠背影僵硬,浑身紧绷着,如一张绷紧的弓,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能弦断弓裂。陆酩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拇指揉了揉掌心,低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第81章
曲泠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难堪两个字怎么写了,年幼时和饿红眼的村民抢树皮,沿街乞讨不觉得丢人,再长大一些,将自己卖入春日宴,从此剥下一身人皮,礼义廉耻统统都踩在脚下。
曲泠觉得自己已经无坚不摧了。
没承想,今天在这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再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如芒在背,仿佛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被生生撕开,鲜血淋漓,周遭俱是荆棘利刃,每走一步都是锥心之痛。
头牌,婊子。
听多了,听得太多了,于曲泠而言,实在很不痛不痒。再恶毒的话曲泠都听过不知多少,这么两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嘲讽回去,将他气得跳脚,可曲泠却无力回头,甚至脚下都挪不动一步。
曲泠只是很平静地想,他和陆酩彻底完了。
不知怎的,竟让曲泠想起很多年前,他头一回接客,满间屋子都挂着红,身上压着的是个陌生男人,面目已经模糊了,可他如何挣扎都挣不开的恐惧和无力感却久违地席卷而来。
大抵是离开春日宴太久,又太远,就生出了一丝奢望,他曾想,这里已经没有人认识他了,他或许可以重新开始——陆酩喜欢他,曲泠久经风月,自然知道陆酩喜欢他。
陆老夫人是个温柔和善的母亲,陆霆多傻啊,他又于陆酩有救命之恩,说不定……说不定他们就接受陆酩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了。
可如今,梦醒了。
过往种种,并不会如昨日死,它就像附骨之疽,潜藏着,在他窥见天光时,狠狠拽他一把,看他摔得头破血流,方漫不经心地嘲笑他的天真。
曲泠好恨,恨极了。
他垂下眼睛,看着陆酩握住他的手,掌心传来一点暖意,如同无声的慰藉。过了几息,他缓缓抽出手,转身就朝躺在地上哀嚎的男人走去。
陆酩出手重,那一下砸得男人口鼻鲜血不止,凄惨非常,曲泠突然重重一脚就对着对方胸口踹了上去,他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说:“婊子?”
“婊子怎么了?”曲泠又狠狠踢了男人一脚,疼得男人嚎着求饶,才慢慢蹲下身,他俯视着男人这张脸,微笑道,“真可怜,你还不是要向一个婊子求饶?”
油纸包散落在地上,糕点砸碎了,散了一地,他拾起幸存的一块糕点,站起身,对陆酩道:“给我买的吗?”
陆酩一怔,点头道:“八宝坊的点心。”
曲泠叹了口气,说:“拿什么砸不行,非拿这个,暴殄天物。”
陆酩道:“你喜欢,我们现在一起去买——”话没说完,就见曲泠拂干净边角沾的灰尘,吹了吹,浅浅尝了口,笑说:“味道还不错。”
陆酩看着曲泠,没有说话。
曲泠说:“走吧,回去了。”
他扫了一圈,笑道,“诸位,热闹看够了,再不走我可摆摊收钱了。”
周遭人顿时一哄而散。
第82章
人群散去,曲泠回过头,就对上陆酩的目光,陆酩正静静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曲泠脸上的笑几乎维持不住,堪堪出现一丝裂纹,陆酩却朝他走了过去,抓着他的手,道:“走吧。”
曲泠指尖蜷了蜷,没有抽回手,二人谁都没有管,就这么回了陆家庄。
一进入陆家庄,曲泠下意识地想再抽出手,陆酩却没有松开,兀自紧紧地握着。
二人就这么走了一路。
曲泠止步在客房外,收回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手,叹气道:“说你恢复记忆了,聪明了,怎么还是这么傻,你拉着我走回来,这庄里庄外谁不知道我们有奸情了?”
他话说得俏皮,陆酩不为所动,只叫了声,“曲泠。”
“嗯?”曲泠笑道:“我今天累了,你今天先回去吧,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他要关门,陆酩直接抬手抵住了大门,道:“曲泠,我从来不怕任何人知道你我在一起。”
曲泠看着陆酩,倏然又是一笑,道:“什么在一起,我不过是送你一程,再收你一千两,顶多算点恩情,哪里在一起了?”
陆酩目光沉静,自顾自说道:“我原本打算这两日和母亲说你我之事,今日如此,正好。”
曲泠点了点头,道:“说完了吗?”
陆酩不言,曲泠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看着陆酩,道:“你要和你母亲说什么,说你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还是当年花名在外的头牌?你是想天下人都道你陆庄主风流,还是笑你自甘堕落?”
陆酩平静地说:“天下人如何论说与我无关,曲泠,我心中有你。我喜欢你,只因你是曲泠,和你是何种身份无关,就如你当日在水中救下我。”
曲泠沉默须臾,笑了一声,“你高看我了。”
“其实当日我救你,是因缘际会,带上你,是因为你的那支簪子,那是个好东西,能佩戴那支簪子的,必然非富即贵,所以我让你签了那一千两的契约。”
他抱着双臂,懒洋洋靠在门框上,道:“如果你没有这张脸,又是个寻常布衣,我早就丢你下船了。”
陆酩看着曲泠,却笑了笑,道:“脸也好,簪子也罢,都是我的东西,都属于陆酩,你所说的,无从假设。”
“何况后来,你带我离开清州,远赴临州,你手无寸铁,又有人追杀,为什么不丢下我?”
曲泠叹了一声,道:“我已经沾上麻烦了,要是就这么丢下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酩说:“曲泠,你撒谎。”
“喜欢一个人是做不了假的。”
陆酩伸手摸了摸曲泠的脸颊,认真道:“曲泠,你看着我,别往后退。我说过不负你,今生就绝不会负你半分。”
贵人83
陆家佛堂。
陆酩来时,陆母正在佛堂里礼佛,自陆酩父亲含恨离世之后,陆母就信了佛,在家中设下佛堂。
陆酩叫了声,“母亲。”
陆母恍若未闻,跪在佛堂前,手中捻着紫檀木佛珠,低声念着佛经。
陆酩安静地看了片刻,一撩衣袍,就跪在了她身后。
陆母捻动佛经的手顿了顿,母子二人如同无声地对峙,佛堂里弥漫着袅袅的檀香,气氛压抑而沉闷。
曲泠和陆酩的事闹得临州人尽皆知,瞒不住,陆酩也不想瞒。他曾经想等他恢复记忆,彻底想起了自己和曲泠之间的所有,再和母亲坦诚布公地谈一谈。
没想到,一切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陆酩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即便他没有想起自己作为云州时和曲泠发生的点滴,也不妨碍他喜欢这个人。细细一想,云州当是很喜欢曲泠的,否则不会在他忘记了曲泠,却依旧留下几分心动。
日头渐渐爬过窗棂,陆母一颗一颗地捻动着佛珠,心里却如何都平静不下来。陆酩是陆家的长子,年幼时备受宠爱,被养得有些骄横,可骄横归骄横,却总是贴心的。再长大一些,陆霆出生,陆酩被他父亲带在了身边,一点一滴磨去了顽劣知礼,变成了进退有度,人人赞誉的陆家庄少庄主。
陆母也曾为长子而骄傲,可慢慢的,她却发现陆酩不再如儿时一般和她亲近,她有些心焦,但想着陆酩年岁渐长,又有陆霆会伏在她膝头撒娇弄痴,便放下了。
陆酩从来不让她担心,后来陆父离世,陆酩行事不惊,杀伐果断,他是她最优秀的儿子。
没想到,陆酩会带给她这样大的“惊喜”。
她心中有气,佛珠拨动得急,陡然只听一声碎响,手中的佛珠顿时崩了一地。陆母睁开眼睛,慢慢站起了身,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陆酩,说:“你出去吧。”
陆酩沉默须臾,道:“母亲,无论你接受与否,”他停了停,开口道,“曲泠都是儿子认定的,要共度一生的人。”
陆母冷冷一笑,道:“陆庄主既已经想好了,和我说作甚?”
陆酩抬起眼睛,看着陆母脸上的冷意,心中泛起微疼,他波澜不惊道:“禀告母亲,这是为人子当做之事。若是母亲不喜曲泠,觉得儿子和他在一起,有损陆家庄颜面——五年,这五年里我会教好陆霆,五年之后,这庄主之位,我会交给陆霆。”
陆母眼睛大睁,不可置信道:“陆酩,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酩道:“我知道。”
陆母怒不可遏道:“你这是在威胁我,还是要为了一个,一个——”她到底说不出那几个字,气道,“置整个陆家不顾!”
陆酩沉声道:“母亲,我并不是想威胁您,更不会放弃整个陆家。即便我不是庄主,他日陆家若有驱使,我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可要我丢下曲泠,”陆酩道,“我做不到。”
陆母脚下退了一步,抚着胸口,说:“你一口一个曲泠,你当真想明白了,他是什么人?你要是执意和他在一起,整个江湖又怎么会看待你,看待陆家庄?陆家庄的声誉还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