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符黎

作者:符黎  录入:06-11

  小泥巴踩上案来,舔了舔舌头,吹笙看向它,“是猫儿吃了?”
  顾晚书脑中昏沉沉的,几乎已分不清谁在讲话,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快,直如擂鼓。李行舟方才的眼神,像始终在他面前逡巡。
  “殿下回来得及时,我也便放心了。”
  顾晚书伸出手去想抓住小泥巴,身子却先往床下摔倒——
  “殿下!”吹笙惊呼一声,扶住了他,“不好,寒食散服用太过,当行散了——”吹笙正要吩咐外面的仆人,衣衫却被殿下抓住。后者一咬牙,沉声道:“派人给城外的顾图传消息,让他立刻准备好进城!再传王景臣、薛林、桓澄,立刻来见孤!还有光禄勋——不行,光禄勋是李家的……”他的牙关相撞。原本曾信任的,此刻全都变得不能确定。
  “是,是,”吹笙一桩桩记着,一桩桩吩咐下去,“殿下,您的手好烫……”
  江夏王却反手抓紧了他的手,掌心里宛如在灼烧,“还有,把皇上给孤带过来!”


第57章 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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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夏王这一回行散,比以往每一回都要凶险。
  已是寒冬的深夜,这寝阁中却摆满了冰盆,四面帘栊大开,哗然冷风毫无顾忌地穿堂呼啸。下人们都要穿上厚厚的皮袄才能入内,他养的那只猫儿也早已躲进了看似温暖的被褥里,可江夏王却敞着衣襟坐在水晶簟上,咳嗽着,将手中碧玉如意攥得死紧,因为碧玉据说可以驱走内心的燥热。
  王景臣从未见过江夏王如此模样。夜半时分,他与薛林、桓澄等人被秘密传召到江夏王府。殿下说,情况或许会生变,这两日必须严加警戒,但他张望屋中,自己竟是位份最高的武将,其他几人都是文臣,手底并无兵马。
  在来此地之前,他也看见数骑黑衣人往城西奔驰而去,殿下说,是让他们去找顾图的。
  顾图就在城西数十里外的崤山中,麾下五万兵马是精锐中的精锐,再加上城中两千胡骑,无论如何,也不会输到哪里去。
  冰与火的交煎中,江夏王清癯的身形如一个风吹即逝的幻影,眸光却执着地盯着眼前的冰盆,甚或将手探上去。
  寒食散是必须行散的,江夏王府惯常都会准备万全,但不知为何,今晚却不见效了。他将咳嗽声闷在银线绣的巾帕之中,也将眼神藏了起来。微微发亮的眼神,跳动着透明的冰色。
  近夜半时分,小皇帝被人从睡梦中揪了出来。
  失去太皇太后后,小皇帝已经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噩梦——在自己最无防备之际,被冷银的剑架上脖颈,被无情的铁靴踢在肚腹,读了满脑子的四书五经也救不了他,他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这几个不认识的卫兵上了车、出了宫,最后,进了江夏王府。
  这却是他第一回进江夏王府。广厦九间,雕梁画栋,夜风清秾的池边亮着丛丛高大的火珊瑚,他睁大眼睛看得呆住,这池塘,恐怕比太液池还要大吧!江夏王这贼子,僭越,这是僭越……
  江夏王的寝阁在最里边,要先穿过一条长长的花廊,如今花廊上已没有花,只垂下来一些耐寒的藤萝,透过稀疏的藤萝的影,能闻见天井中几株老梅递来的清香。
  侍卫推开了门,寝阁中骤降的温度令小皇帝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待得看清了榻上的江夏王,方才的新奇感便消失净尽,小皇帝横眉怒目:“你又有什么把戏!”
  江夏王只穿了一件素纱蝉衣,荧荧烛火照彻他冰肌玉骨,也照彻那一双无情地睁开又闭上的眼眸。他大约根本不想与这孩子多话,侧过头去咳嗽,而这咳嗽却令他的脸颊染上几分少年人微红的生气。
  “殿下,”近侍上前压低声音道,“如您所料,光禄勋正在紧急调军,北军司马不知所踪,南军司马按兵不动……”
  “高赟呢?”江夏王的话音发冷。
  “似乎还在府中。”
  “顾图那边如何了?”
  “还未有消息……”
  江夏王闭了闭眼,“孤的寒食散,都空了?”
  吹笙道:“是……”
  “是李行舟。”江夏王突然抬高了声音,“是李行舟!”
  这声音嘶哑得让近旁的人都吓了一跳,江夏王蓦地转过头来,紧紧地盯住了小皇帝,好像小皇帝是这所有问题的唯一的答案一般。小皇帝却感到恐惧地瑟缩了起来,就在这时,他好像听见地底传来轰鸣的声音。
  如由远及近的响雷,轰隆隆地从脚底碾过,小皇帝仓皇抬眼,阁中的数名大人却好像一无所觉。他忍不住一屁股坐了下来,那声音却更近了,约莫只有半里,风刮得愈加猛烈,外边那座广袤无垠的池塘也生起了波浪,小皇帝颤抖着声音说:“是上天……上天在发怒了吗?”
  江夏王却嗤笑了一声。
  小皇帝愤怒地瞪视他一眼,“你不敬天命!”
  “禅位诏书,”顾晚书慢慢地说,“都背下来了吗?”
  小皇帝原不想回答,有侍卫上前往他膝盖窝里一踢,令他不由得往前仆倒,不自觉成了个跪立的姿势。他大怒转头,那侍卫不像侍卫,竟穿着一身黑衣,腰佩弯刀,头盔里露出蜷曲的乱发,他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一个胡人。
  “你——你敢将胡骑私用?”小皇帝难以置信。
  江夏王却道:“背下来了吗?”
  胡骑的弯刀近在眼前了,小皇帝吓得泪盈于睫,却还是梗起了脖子,“唯王明哲,光于四海,上下神祇,无不克顺,地平天成,万邦以乂——小叔叔……你,你为什么……”他背着背着,竟委屈地大哭起来。
  他的小叔叔却没有回答他。
  仿佛生的气息正随着冰块的消融而渐渐散尽,顾晚书面色发红,嘴唇却发白,看着那个无知的孩子,胸膛剧烈起伏,许久。
  也许他是错了。
  也许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父亲。
  他绝望地想,也许这洛阳城中的贵胄亲藩,其实没有一个会在乎小皇帝的死活,就如没有一个会在乎他的死活。
  他朝那哭个不停的孩子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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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夜色的掩护下,从武库领了兵刃的胡骑无声地纵马飞驰,守住了江夏王府的四角。王景臣身披重甲,来回巡逻,抬头,那一轮银月已近圆。
  四四方方的城池,一切都静得骇人。高高的门墙向他压下,冰冷的风被横平竖直的街道切成一缕一缕刀刃般的细线,冬日的河水结了冰,时断时续地呜咽着流过桥底,没有造物肯应和。
  然而直到夜半时分,顾图那边也没有动静。
  被派去城外求援的人,也无一个回来。
  王景臣的心越来越下沉。他们原已计算好了的,诸王的行进速度不会很快,最早也要三日后才能进入京畿。若没有诸王在后接应,李行舟就算反叛,能叛到哪里去?李行舟,那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寒人……
  不对。
  王景臣猛然抬头。
  洛阳城的高墙之上,月光隐隐映照着箭镞上的银辉。马匹骤然惊嘶,王府四面都由胡骑卫护,却都在此时发出了厮杀的惨叫声!
  “有埋伏!”
  王景臣拔剑怒吼。
  算错了,全都算错了——殿下满以为先入城便可守株待兔,谁知道城中早已有了守株待兔的人!
  他策马飞驰上江夏王府正门口的台阶,马腿却被石狮子后埋伏的士兵一剑砍断,往前扑跌下去!
  他重重摔落在地,才看清砍马腿的士兵穿着禁军的服色,恐怕是北军——江夏王自以为已在掌控的北军。
  “王将军,是不是?你一个汉人,领一群胡骑,很威风嘛。”两名北军士兵冷笑着一步步逼上前,“永安宫兵变,也有你一份吧!”
  王景臣一咬牙,一转头,躲开那人刺入石缝中的长剑,府中侍卫亦奔出来与他们相抗。两方立刻就杀红了眼,在不宽的街道上,胡汉的鲜血汩汩合流,而王景臣身上很快就落了伤。
  但他不敢后退。
  他的身后是江夏王府,若让这些人冲入了府中,后果便不堪设想。
  可是这城池狭隘,已全是敌人的兵马。前是北军,后是光禄勋,胡骑虽然悍勇,却终究难以长久支持。顾图到底有没有收到消息?他到底还会不会来?
  “顾图啊,顾图……”王景臣身中数剑,摇摇欲坠,几名胡骑将他挡在身后,但他已感觉生命正悄悄流逝于掌心。
  他虽不算门第高贵,但出身诗书之家,世受礼乐之教,曾经也如芸芸众生一样,是瞧不起胡人的。可谁知命运如此讽刺,到他这一生的收梢,却要由胡人来护住他,抵抗来自汉人的刀剑。他甚至还在最后一刻想起顾图的模样,想起他爽朗不设防的笑容,想起他为殿下在永安宫拔剑时坚毅的眉眼。
  王景臣想,他愿意承认,顾图是他的朋友。
  月色静凉如水。
  绍正元年十二月十日,江夏王挟皇帝出宫,匿于府中。胡骑纵出,暗影飞动,左丞相高赟与河间、济阴诸王早有预料,以光禄勋领北军伏兵府外,先发制人,杀胡骑营司马王景臣。江夏王府连绵百顷,飞阁连城,围之达旦,而逆贼竟不肯出降。胡骑余部随后杀至,光禄勋不得已与之拼杀,竟夜,亦未得入府。


第58章 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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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过半,左丞相府中却无人入睡。茶烟袅袅,窈窕侍婢来回奉迎,与外间的厮杀相比,这里好像一座世外桃源。
  房中赫然坐着杨、李、袁、孟等各个世家大族的话事人,乃至原该在半路上的河间王,与矮他一辈的济阴王,更是高赟的座上宾,都正在优哉游哉地品茶。
  在此次入京朝觐的诸王之中,河间王年纪最长、位份最尊,算来当是先帝与江夏王的叔祖父,与当年反乱被杀的颍川王是亲兄弟。
  他知道颍川王曾打出的那个旗号是真的。
  “江夏王府仍在顽守。”侍卫奔入来报,“皇上……皇上还在他们的手上。”
  “那还不赶紧冲进去?”高赟脾气火爆,忍了顾晚书这么久了,这一晚终于要一雪前耻,“将皇上救出来啊!”
  “胡骑都杀光了吗?”济阴王急切地问,“顾晚书还在等谁?”
  “哼,他想必以为有顾图在,就万事无虞。”高赟冷冷地大笑,“但那蛮子此刻却自身难保,哈哈!”
  济阴王道:“依孤看,先冲进去救了皇上,把江夏王俘虏,再与顾图死磕,便容易得多……”
  “二位此言差矣。”河间王却摇摇头,发了话,“就让他们守着,守到矢尽粮绝,难道还能逃出去不成?”
  济阴王神色复杂地掠了他一眼。
  这时分,谁第一个救得皇上,谁就是勤王救驾的大功臣。他不信老奸巨猾的河间王不懂这个道理。
  同样,在城外蛰伏的淮南、长沙诸部,也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但最先冲进去的人,又势必伤损最重,到事后论功行赏、争权夺利,还不知能保有几分实力。
  “各位,我们来听听李公子的高见。”河间王轻咳两声。
  众人一时都望向了坐在下首的李行舟。
  李行舟一夜未睡,形容憔悴,却只是干瘪地笑笑。“在下不过一介寒人,哪有什么高见。”
  “这话不对。”河间王拊掌而笑,“李公子立下奇功,此后便不可能再是一介寒人,李侍郎,你说对不对?”
  年过半百的李侍郎望着远房的李行舟,笑了笑,“不错,待此间事了,行舟,你便回来吧。”
  “多谢伯父。”李行舟礼貌地笑了笑,众人也随之哄笑起来。
  李行舟姓李,光禄勋姓李,尘埃落定之后的赏赐,一定少不了李家人的。说不定一跃而为士族之首,也未可知。
  “先帝令顾晚书顾命,本就做好了两手准备。”高赟又凑身去对河间王说,“老夫早听故太皇太后提过,先帝用寒食散摧垮了顾晚书的身体,便是为了防住他的歹心。如今看来,先帝真是明烛机先,料事如神啊!这顾晚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对故太皇太后严防死守,为何就不曾想过,自己顾命摄政,是来自谁的恩赐?母子之间,岂有间乎?”
  “依我看,”接话的是坐在高赟下首的另一名贵人,李行舟记得他姓杨,沉默寡言,表情总阴恻恻的,“顾晚书最大的败笔,还是信用胡人。这不是欺压我们洛阳城的士人么?谁还会归附于他?永安宫兵变虽给了他权柄,却也让他彻底离心离德,真是成也顾图,败也顾图。”
  “诸位放心。”河间王点点头,豪情万丈地道,“只要大计成功,孤敢保证,这洛阳城内,绝不会再有胡人的容身之处!”
  坐在最下首的李行舟慢慢地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却险些烫了他的喉咙,苦涩的味道垫在了舌根,令他发愣。
  他有时也会想起先帝驾崩的那一日。那时候,先帝执起他的手,凝望他许久,许久,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先帝临死的眼神。
  可记忆终究是渐渐要散去了。江夏王刚愎,多疑,短寿,无子,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绝不是个明主;更何况,江夏王还选择了一个匈奴人。
  他曾在深夜里辗转过许多次,可先帝却再也不会告诉他答案……
  “——禀报丞相!”门外忽抢奔进来一名兵士,他喘着粗气,惊慌失措地道,“火……江夏王……他放了一把火……”
  众人无不大惊,全都悚然离席,抢到门外去瞧。李行舟也蓦然抬起头来,却见大门外的半边夜空,已全被大火燃得透亮,宛如提前坠落的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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