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欢鼓着的腮帮子动了动。
再好吃的葡萄也不是父王给他的荔枝,他没兴趣吃。
瑞雪便也没有再开口。
侍女净了手,擒起团扇为所欢扇风,正扇着,就听赵泉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她神情一戾,蹙眉抱怨:“荒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赵泉闻若未闻,跪在卧房前,满头大汗地喘着气,视线越过瑞雪,落在所欢的一角雪白的衣衫上:“世子妃,不好……不好了!”
“……宫里、宫里来人了!”
宫里来人了。
新后的嫡亲妹妹打着为过世王妃祭奠的荒唐名号,堂而皇之地进了王府。
所欢微垂的眼帘随着赵泉的话,兀地抬起,眼底闪着亮晶晶的光。
他缓缓地挺直了腰,不再没骨头似的倚在美人榻上,虽未开口说话,但早已被掩藏得很好的狡诈与算计再次在他的身上浮现了出来。
“瑞雪,替我梳妆。”所欢扶着侍女的手从美人榻上起身,滑落的衣摆抖出了一片锋利的弧度,“我要穿那身——”
他本想说要穿一身繁重的朝服,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又不入宫,他为何要穿朝服?
再者,他身为楚王府的世子妃,怎么也不需要为了一个还没有任何品级的贵女换上朝服。
“罢了。”所欢勾起唇角,“不用朝服。”
他水葱似的手指在衣柜上轻点了一下:“给我拿那一件。”
瑞雪顺着所欢的目光望过去,瞳孔微微一缩,继而犹豫着劝阻:“世子妃,这身……好看归好看,可过于……”
“就穿这身。”他打断侍女的话,坐在黄铜镜前打开了妆奁所欢知道瑞雪要说什么。
无非是“过分张扬”、“于理不合”,可如今的他还害怕什么呢?
反正父王心里有的是他。
所欢将胭脂抹在唇角的时候,轻轻地笑出了声。
他有赫连与寒所有的偏爱,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打扮。
“父王给我的金莲簪呢?”所欢挽起披散的长发,懒洋洋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挑眉,“瑞雪,你说,我若是戴上耳坠,会不会更好看?”
瑞雪将金簪从红木盒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撩起几缕垂在他肩上的长发:“世子妃现在已经足够好看了。”
他皱了皱鼻子,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去取银针来。”
瑞雪一惊:“世子妃?”
“女子成婚前,都有嬷嬷用银针穿耳。”所欢偏头,碰了碰自己的耳垂,若有所思,“我虽不是女子,但也嫁给了世子,怎么能少了这个步骤?”
他的心血来潮惹急的是身旁的侍女。
瑞雪替所欢抚平衣摆上的褶皱,明知劝不住,还是多嘴了几句。
所欢咿咿呀呀地应付着,待侍女说完,依旧让她唤来了嬷嬷:“崔妈妈在老太妃身边那么久,肯定会……是了,我瞧她什么都会,手也该很稳,让她来穿,我放心。”
不得已,瑞雪将崔妈妈唤了过来。
可怜的崔妈妈成日被世子使唤着传话已经心力交瘁,人瞧着都比先前瘦了一圈,如今又被所欢逼着取了银针来穿耳,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开始发抖了。
“世子妃,老奴的确会,可……”崔妈妈愁眉苦脸地立于所欢身后,满是皱纹的脸倒影在铜镜中,看起来颇为滑稽,“可那是冬日里。天冷,缝衣针过火穿耳垂,不易出血,伤口也好得快些。现下酷暑,老奴是怕您的身子受损啊……”
“你怕什么?”所欢晃动着手指,在装满金贵首饰的盒中挑挑拣拣,“不过是穿耳罢了,我不怕疼。”
“世子妃……”崔妈妈还欲再说什么,衣袖忽地被瑞雪拉住。
年轻的侍女面露无奈,暗暗摇头。
所欢的性子,她已经摸出来了,或者说,本该如此——生了如此夺目的面庞,性子又怎么会温柔似水呢?
“那世子妃且等等,老奴这就去准备。”崔妈妈只得硬着头皮应下,躬身急匆匆地离开卧房,半路拉了抱着招财的赵泉,让他去找红豆。
“要圆的,新鲜的,千万不能有缺口。”
赵泉将招财放在脚边,皱着眉头听:
“是世子妃要的?”
他当所欢用的药膳中要用到红豆,转身就往府外跑:“这样的东西,你也不早些说?府里哪里有好的。”
“回来。”崔妈妈眼疾手快地将赵泉扯到身边,“不用那么多……”
她见赵泉一副什么都不明白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找两颗红豆来就成!”
语闭,也不多解释,心事重重地看了看在地上打滚的幼虎,摇着头往院外走去了。
崔妈妈虽在嘴上答应了所欢的请求,实则心里没有底,在得了赵泉寻来的红豆后,还是跑去找了一趟秦毅。
“殿下还未回府。”秦毅听了崔妈妈的话,有些拿不定主意,“但若只是穿耳,理应不会伤到世子妃的身子。”
他分析得有理有据:“世子妃吃药膳也有一段时间了,若是穿耳后好好上药,也不一定会生疮。”
“得了先生这句话,老奴也就安心了。”崔妈妈松了一口气。
可嬷嬷松了一口气,秦毅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王爷对世子妃上心,穿耳许不是小事,可秦毅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崔嬷嬷已经回到了所欢身边。
她将红豆和银针一并奉上:“世子妃,老奴的手很稳,只是怕您嫌疼。”
所欢瞄着赤红色的豆子,再想穿耳,心里也打起鼓来。
他是知道的,女子穿耳前,得先用红豆磨耳,将耳垂磨平,磨得宛若一张透光的纸皮,再将银针放在火上炙烤,烤到发烫,然后就可用针尖飞速地穿过耳垂了。
所欢年幼在青楼时,见过妓子在开苞夜前穿耳。
青楼里的妈妈手也很稳,粗粝的指尖捏着红豆,狠狠地搓十来下,尖锐的针就可扎穿女子小巧的耳垂。
那些妓子通常不会哭,但若是哭了,妈妈就会笑着调侃:
“这算什么疼?待过了今晚,你就知道什么是真的痛了。”
那时的所欢太小,听不懂妈妈话里的意思,天真地以为穿耳当真不痛。
也不怪所欢误会,谁叫他第二天见到的妓子,大多双目无神地瘫软在床榻上,毫无尊严廉耻地敞着双腿,露出糜烂的花心呢?
那时的她们早就忘了穿耳时流下的一缕稀薄的鲜血。
可那毕竟是针啊。
所欢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针尖。
“世子妃!”瑞雪和崔妈妈异口同声地惊叫。
他也低低地呻吟起来,缩回的指尖上多出了小小的血点。
“世子妃,要不然不……”崔妈妈心有余悸,看着瑞雪拿帕子捂住所欢的手,额上又沁出了冷汗。
“不,我要穿。”所欢却不听劝,丢开侍女的帕子,将手指含在嘴里轻轻吮吸,“就算痛,也就痛两回。”
他心道,再痛,也不会比第一次被父王欺负时疼了。
第96章
所欢如此想,紊乱的心跳也逐渐平稳下来。
他端坐在黄铜镜前,让瑞雪撩起自己松散的墨发,露出了小巧精致的耳朵。
“崔妈妈,别磨蹭了。”所欢甚至还笑着催促嬷嬷,“刚刚赵泉不是说了吗,宫里头来人了,我可不能让人久等。”
崔妈妈深吸一口气,捏着红豆,强笑道:“世子妃说笑了。您是我们楚王府的世子妃,世上比您尊贵的,又有几个人?她等就等了。”
她边说,边将红豆按在所欢薄薄的耳垂上。
所欢的睫毛狠狠一颤,眼底滑过小小的惊慌,但这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很快就被他压制了下去:“可她不一样呀。”
“嗐,有什么不一样?”崔妈妈跟了老太妃大半辈子,见多识广,手中动作越来越快的同时,嘴皮子也利索起来,“世子妃,出身固然重要,可再尊贵的出身,也能在一夜之间连城门口的乞丐都不如。”
“……何况,有王爷的宠爱,您担心什么呢?”
崔妈妈的话说得其实已经过于逾矩了。
但话里的意思她不说,所欢心里也清楚——有楚王在,如今的新后就是秋后的蚂蚱,就算她真的将嫡亲的妹妹送入了王府,她们也没几天好日子过。
当今陛下的龙椅都不知道还能坐几日呢!
皇后的嫡亲妹妹又算得了什么?
“妈妈的话说得不错,但我担心的何止是这一件事?”所欢的耳垂被红豆磨蹭得发起烫来,他不舒服地仰起下巴,暗暗攥紧了衣袖,“就算她什么都不是,也闹到了我面前,我若是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岂不是丢了楚王府的面子?”
所欢说话间,攥紧了衣袖,挑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她敢来楚王府,不就是仗着有个当了皇后的姐姐吗?”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来……因为她觉得我出身卑贱,是个妖道——世人大多如此看待我,对吧?”他巧笑嫣兮,镜中也出现出一张明艳的笑脸,“既如此,我就让她看看,何为妖道。”
所欢话音刚落,崔妈妈就将烧红的银针戳进了他的耳垂。
尖锐的刺痛逼红了他湿漉漉的眼尾,一条细细的血线顺着耳垂落到了颈窝里。
镜中人也红了眼眶。
那人松松散散地披着雪白的道袍,墨色的八卦图案从未束紧的腰带间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个角。
他着道袍,却与仙风道骨不沾任何的边,橙黄色的镜面映衬下,猩红的眼尾挂下晶莹的泪珠,眼神里全然是光怪陆离的妖冶。
“世子妃?”崔妈妈胆战心惊地擦去所欢耳垂上缀着的血珠,又抹了药膏,“你……”
“继续,”他咬着牙,盯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我又没有喊停。”
崔妈妈的心里滚过一阵浓烈的不安,仓皇捏起红豆,继续战战兢兢地碾起来。很快,滚烫的针再次逼近耳垂。
所欢的眼里顷刻间弥漫起淡淡的水雾,藏在袖中的手也握成了拳。
熟悉的疼痛再次袭来,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在瑞雪的搀扶下,趴在了铜镜前。
他闻到了血腥味,也尝到了血腥味。
“你们……都出去。”但所欢没有让侍女和婆子留在身边。
他等瑞雪和崔妈妈都离去,才艰难地抬起头。
涂了透明药膏的耳垂微微泛着红,刚刚流出来的血都被擦净了,一点血迹也没有留下,所欢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意识到自己在失落什么。
即便父王的心里已经有了他,他也依旧奢望着成为那个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父王身边的人。
他不想做世子妃了,更不想在父王面前以“儿臣”自居。
某一刻,他悲哀地意识到,他连青楼里的妓子都不如。
他嫁人前,都没能穿耳呢。
所欢愣愣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半晌,忽而伸手拔去了头上的金簪。
他翻箱倒柜地找出入王府时戴的那根做工粗糙的木簪,重新挽了发髻,又寻了两枚最简洁朴素的白玉耳坠挂在耳垂上。
所欢做完这一切,望着镜中的自己,觉得还缺少些什么,又不甘心地抬手抹了抹红艳艳的唇,再将指尖上沾的胭脂带过眼尾。
一抹赤霞瞬间浮现,因失去金簪而残缺的那份尊贵也被妖艳弥补。
所欢抹完眼尾,又取出香粉,低头轻嗅。
或浓或淡的芳香在卧房内弥漫开来。
他凝神思索,指尖在几种香粉前徘徊,最后选定了一种,用指尖蘸了,继而扬起纤长雪白的脖颈,慢条斯理地涂抹起来。
铜镜前,穿着精致道袍的“道士”慵懒地抹着香粉,红润的嘴唇开开合合,泄露出几声无意识的喘息,此情此景,活色生香,直叫人脸红心跳。
不过,如此,才最妖艳,不是吗?
所欢抹完香粉,心满意足地后退半步,对着镜子熟练地勾勒出两抹柳叶细眉。
镜中人肌肤如雪,顾盼生姿,眉心的青莲勾魂摄魄,简直是个会吃人的艳鬼,任谁看了他,都不得不赞叹一声倾国倾城,再暗暗腹诽,觉得他是个能让君王不早朝的妖孽。
“甚好。”所欢戴上面纱,执起拂尘,离开卧房前,喃喃自语,“我本如此,她要看,便看吧。”
热滚滚的夏风拂面而来。
侍从恭敬地跪在院中,一袭雪白道袍的世子妃在侍女的搀扶下,施施然走了出来。
勾人的幽香随风飘散,迷得侍从待他走远,都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而新后的嫡亲妹妹在等了小半个时辰,喝了不知多少杯茶水后,也终于等来了传说中的楚王府世子妃。
她来楚王府前,特意入宫见了阿姊。
她们皆是当朝一品大员,殿阁大学士云江畔的嫡出女儿,自幼娇生惯养,说是天之娇女不为过。只是她还从未见过阿姊如此忌惮一个人。
“阿姊,他不过是个双。”
“柳儿,你若见过他,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新后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地砸在桌上,“陛下的后宫中纵有三千美人,也从未出过这般妖艳的人物来。”
云柳诧异地反问:“阿姊是说他的皮相比女子还要美?”
“他那样的长相,还谈什么女子不女子?”新后嗤笑一声,不甘地剔着红艳艳的指甲,“只一双眼睛,就能勾去天下男子的心神……简直是个披着道士皮的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