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凉凉的,很舒服,沈绎青闭上了眼睛,道:“比方说,你大哥年纪轻轻就官居三品,你却整日里鬼混,没个正形。”
裴堰上好了药,将内衫给他拉好,熄了灯,自己也上了床,道:“你也想我有正形吗?”
沈绎青挪到床里趴好,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你我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兄弟,我自然盼你好,只是……”
裴堰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的后话,才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窗外下着大雨,声音有些扰人,裴堰将床帐放下,躺了下来。
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他望着沈绎青的影子,唇角轻轻挑起,他抬起手,于夜色中悄声靠近,然后,指腹轻轻落在那人的唇上。
只轻轻贴了会儿,他收回了手,然后翻身,背对着那人,偷偷将方才那贴过他唇的指腹贴上了自己的唇。
沈绎青醒的时候雨还下着,床帐隔绝了天光,也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
裴堰在他身侧睡着,他又闭上了眼睛,懒洋洋地叫他:“裴堰,什么时辰了?”
裴堰翻了个身,含糊应道:“不知道,接着睡吧。”
沈绎青趴了一夜,实在是累,于是翻了个身侧躺着,将腿搭在裴堰腿上,抱着被子,又沉沉睡了过去。
枫白来叫时,沈绎青的胳膊腿都在裴堰身上,微微睁开眼睛,问:“怎么了?”
裴堰:“没事,父亲叫我,你接着睡吧。”
沈绎青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听着裴堰窸窸窣窣地下了床,低声和枫白说话,脚步声远去,屋里就没有声响了。
身边空了个人,沈绎青反而睡不着了,在床上趴了会儿,坐了起来,叫道:“来人。”
进来的是枫白,这人向来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性格无趣得很,小时候沈绎青和篱曲没少捉弄他。
他对沈绎青行了礼,平板着脸道:“沈公子尽管吩咐。”
沈绎青:“我饿了。”
枫白:“公子吩咐厨房准备了膳食,这就给沈公子端上来。”
沈绎青坐在床边穿衣裳,道:“不用,等裴堰回来一起吃吧。”
枫白:“公子同老爷说话,一时半刻回不来,叫你先吃。”
候府里的膳食讲究,一道一道菜上来,也都是沈绎青爱吃的。
可他胃口不好,吃得不多,吃过后在房里等裴堰,四处乱逛了会儿,瞧着桌上的摆件好看,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翻翻找找间,他瞧见了桌下一个隐蔽处堆了几本书,看面上就不像是正经书。
他来了精神,蹲下身拿起了一本。
只是翻开几页,他就涨红着脸猛地将书扣下了。
他撑着膝,想站起来,可又实在抵不住好奇,头离远了些,眼睛微睁开一条缝儿,用指尖拨了拨那本书,书随意翻到了一页,上边画着极为露骨的春宫图,可与寻常春宫图不同的是,上边在各种场景赤裸纠缠的,分明是两个男子!
裴堰怎么回事?竟然在房里藏这种东西。
长安王公贵族间也有许多好男风的,这事并不少见,可沈绎青并没见过,裴堰同他一起长大,他知道他并没有那方面的嗜好,约么也是好奇才看的。
沈绎青盘腿坐在地上,慢慢翻过一页,脸上发着烧,轻抿着唇,又翻了一页。
今日雨过天晴,天气十分好,丫鬟将门窗都打开了,日光晒了进来,屋子里亮堂堂的。
裴堰走了进来,叫道:“绎青。”
枫白正给他整理书桌,道:“沈公子刚走。”
这都晌午了,约么沈绎青等得不耐烦了。
枫白不乐意道:“走的时候顺走了公子不少好东西,桌上那个和田白玉砚屏,大公子托人费力替你寻得的那副仙人抱月图,还有公子那块冰花芙蓉玉的玉佩,都被他拿走了。”
裴堰走到书桌前,笑着说:“他喜欢的东西,尽管拿去便是。”
枫白拧起眉,道:“公子就是太……”
他还没继续说下去,公子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裴堰:“他翻桌下了?”
枫白还从未听过公子这般慌乱的语气,忙答道:“应该是翻了,这屋子被他翻了个遍。”
裴堰脸色变了,忽得转身大步向门口走。
走到门口,又倏然停住。
日光落在他月白的袍角,他垂眸看着,直至眼睛被光灼得发疼,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低声道:“罢了。”
枫白摸不着头脑,只见公子转了身,道:“你出去吧,不必叫人伺候了。”
公子把门窗关了,直至日落都没出房门,房里也没点灯。
枫白实在担忧,上去敲门,叫道:“公子,该用晚膳了。”
公子隔了会儿才答他,声音有些颓丧:“不吃了,不必再来叫我。”
丫鬟提着个食盒走过来,枫白叹了口气,道:“拿走吧。”
丫鬟有些为难:“这是沈公子叫人送过来的,篱曲小哥儿说这是江南新熟的荔枝,跑马送到长安的,需尽早吃。”
枫白不耐:“那也……”
紧闭一下午的门忽得开了,裴堰站在门前,眼睛直直望着那丫鬟,道:“是绎青送过来的?”
丫鬟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不安,怯生生点了点头。
裴堰扶着门的指节微微扣紧:“他还说什么了吗?”
丫鬟想了想,道:“没说别的了,就叫公子尽快吃。”
食盒里头是一大串新鲜饱满的大个儿荔枝,裴堰小心翼翼将荔枝取了出来,又在食盒里反复翻找,没有任何发现。
他头疼地坐了下来。
那些书的次序都变了,他定是看了。
沈绎青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绎青正趴在床上吃荔枝,济北伯在他床前殷勤地剥荔枝皮。
剥好一个就放在小盘里,左边那精致的银盘里此刻挤了一小堆圆滚滚白嫩嫩的荔枝肉,右边的小盘里是一小堆荔枝核。
自济北伯进来,沈绎青就没给他好脸色看,句句嘲讽,济北伯笑脸相迎哄儿子,也不生气。
一旁的丫鬟小厮装作正在忙碌,耳朵却竖得高高的,眼神儿不时往这儿飘,偷偷瞧热闹。
济北伯笑呵呵道:“你也知道,我要是护着你,你阿娘保不准打得更狠。”
沈绎青翻着话本子,眼神儿都没分他一个,语气凉凉:“你是怕她连你一起打。”
济北伯:“……”
济北伯殷勤地递上一个剥了壳儿的荔枝,道:“我昨夜不是帮你说情了吗?”
里外仆从但凡听到这话的都翻了个白眼。
沈绎青翻了页书,淡淡道:“篱曲,伯爷说了吗?”
篱曲昂着头,扬声道:“回公子,篱曲没听见。”
济北伯:“……”
济北伯“啪”地把荔枝放下,眉头一竖,道:“你到底想要什么,给爹个痛快!”
沈绎青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一个翻身起来,抻着了伤口也没在意,凑过头去低声道:“把你私房钱给我。”
济北伯脸色变了变,道:“不行。”
沈绎青把书卷着,在床沿上敲了敲,憋屈道:“我买个稍微贵点的物件儿还得裴堰花钱,忒丢人了。”
济北伯挣扎:“爹私房钱实在不多……”
沈绎青算盘打得噼啪响:“给我一半也行。”
济北伯咬了咬牙:“成,只要你别和爹闹脾气了。”
一个时辰后,篱曲回来了。
沈绎青看着桌上那五十两碎银子,陷入了沉思。
篱曲的语气有些同情,低声道:“老爷确实就这么多了,给我的时候像是在割他的肉。”
沈绎青搓了搓自己的脸,有些不忍直视,道:“罢了。”
篱曲:“给伯爷送回去?”
沈绎青:“给廊上的鹦鹉买口粮吧。”
篱曲揣着银子出了门,不由得更同情老爷了。
第3章
这些日子沈绎青都很安分,推了一众狐朋狗友的邀约,在家里乖乖养伤。
过了半月余,他好得八九不离十了,心又痒痒起来。
这夜风朗月清,他兴致勃勃地带着篱曲出门,刚到府门口就遇上了二姐,他顿时停步,撸起袖子道:“是不是那陆锦双欺负姐姐了?看我不去打断他的腿。”
二姐和一旁的几个婢女都被他这凶巴巴的模样弄得笑了起来,二姐拉着他的手臂,细细把他的袖子理好,温婉道:“不是,我来给阿娘送些东西,过会儿就走了。”
沈绎青许久没见姐姐了,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阿娘身边的婢女来催,他才与姐姐分别。
他今日心情大好,往明月楼走的时候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这是个酒楼,也是长安城一众富家公子的聚会的地方,里头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沈绎青手里把玩着折扇,吊儿郎当地迈进了大门,刚一进来,就有人站在二楼栏杆旁笑道:“看看这是谁?”
另一人调侃道:“一掷千金沈绎青。”
一群公子哥儿看了过来,齐齐笑了起来,连同他们身边陪着的姑娘也掩唇跟着笑。
沈绎青也不在意,缓步上去挑了个空位坐下,立刻有姑娘给他倒酒。
沈绎青撑着腮瞧那姑娘,年纪不大,顶多十三四,却不难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手中折扇轻轻挑起姑娘的下巴,沈绎青眯起眼睛,语气轻挑:“姑娘看着眼生,是新来的?”
那姑娘羞涩一笑,细声细气答道:“回公子,锦荇是半月前来的。”
一旁的公子见他这模样,搭上了他的肩,道:“怎么?想再买一个?”
沈绎青收回折扇,拍掉了他的手,坐没坐相地靠在座椅里,道:“没兴致。”
他目光扫过一桌的人,又往这大堂里看了一圈,挑眉道:“裴堰还没来?”
“裴公子现在哪能有空和我们闲混啊?”一旁的人笑了声,道:“人家忙着呢。”
沈绎青一愣,不解地看向说话的人。
那人比他眼睛瞪得还大,惊奇道:“怎么?绎青不知道?”
沈绎青还真不知道他在家里养伤这么段时间外头发生了这么些事。
席间议论的事他都没兴致,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想着刚才听到的那句话——裴堰入了大理寺,已半月了。
裴堰做官了。
他们这些总是混在一起的狐朋狗友,要么家里有荫封,一辈子尽情吃喝玩乐就是了,要么家里有门路的,也会给铺个路谋个闲职,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这些人没有进大理寺的,一是入大理寺须精于律例,有很高的判案能力,二是大理寺官员的选任非常严格,他们没那个本事。
裴堰从未告诉过他这件事,尽管他以为同他的情谊那般好。
他拿了裴堰那么些好东西,躲了他半月,还疑惑他为何不来家里找自己,原来是有了好前程。
沈绎青没再问,笑嘻嘻同席间的人一同饮酒,那姑娘就在一旁为他斟酒,服侍得十分妥帖温柔。
今夜的酒不醉人,沈绎青一杯一杯地喝,脑子却始终是醒着的。散局时,他扶着桌子起身,走了两步,脚步虚浮,不慎绊了一下桌腿,篱曲忙上前去扶,却有人先他一步扶住了沈绎青。
是那位姑娘。
她一双美眸含羞带怯地望着沈绎青,声音柔媚,呵气如兰:“公子醉了,今日就在楼里歇息吧。”
篱曲在心里“呸”了声,撸起袖子,想上前扯开她,就见沈绎青暗暗使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沈绎青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微微泛红的眼尾轻挑,醉意朦胧的眸子里似乎含情,他俯身凑到那姑娘面前,语气暧昧:“今夜就……”
“绎青。”
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他转眸向门口看过去,就听身边有人笑道:“裴兄竟然有空过来,可惜我们酒已经散了。”
裴堰走了进来,笑道:“方才倒出空来。”
身旁的姑娘一双美眸在屋里亮堂堂的烛光中仿佛盈着潋滟水光,清澈又带着些勾人的意味,沈绎青没理会那边的热闹,垂眸看她,勾着唇,低声道:“公子改日再来看你。”
裴堰走到他身侧,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他看着靠得过近的两人,眸色微暗,面上的笑却没变分毫,叫道:“绎青。”
沈绎青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姑娘的手,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展开扇子随意摇了摇,道:“裴兄这身衣裳可真好看,恭喜了。”
裴堰:“……”
裴堰还没来得及换衣裳,穿的还是官服,黑色劲装,腰间佩刀,他本就长得好看,腰板挺直,穿白衣时是如玉公子,收敛了那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穿黑衣时就添了英悍之气,更加引人注目。
篱曲与枫白对视一眼,都察觉出了两人中间那么点不对劲。
恰好此时门口有人醉醺醺叫道:“绎青,你我同路,可要一起走?”
沈绎青对裴堰点了点头,再无多言,同他擦肩向门口走去,中间没多看他一眼。
他们喝得实在有些晚了,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
沈绎青与人一路说笑,行至一个转角,两人分别,沈绎青便带着篱曲晃悠悠地往家走。
两人图快,走的小路,路上黑漆漆的,唯有篱曲手中那个灯笼亮着光。
沈绎青低头看那晃悠悠的灯笼,脑袋里漫无目的地想着一些杂事,越想心里越是烦闷,脚下有一块石子硌了脚,他忽然停步,将那块儿可怜的石子用力踢了出去。
石子撞出一路脆响,清寂的夜里,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