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去过武陵郡,”沈绎青十分向往,双臂交叠在浴桶边上,下巴垫在上边,眨着眼睛道:“到了你们只管去办差,我自个儿玩,想必一定有许多好东西。”
“我在伯爷与伯爵夫人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裴堰放下茶盏,道:“你得跟着我一同查案。”
沈绎青唇角微微下压,声音弱了些:“我又不会查案……”
他索然无味地往水里滑了滑,闭上眼睛,道:“左右我阿爹阿娘也不知道,你不必管我就是了。”
裴堰将茶盏放下,慢悠悠道:“你就不想听听是桩什么案子?”
屋里静了下来,裴堰也不急,把玩着杯子等着。
果然,沈绎青在水下躲了会儿,冒出个头,只露了双澄澈的眼睛望向他。
裴堰被他这模样弄得胸口一颤,他微微眯起眼睛,道:“水凉了吧,你出来说。”
“一个月前,大理寺整理各地卷宗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武陵郡近年来上报的人口失踪案件有些奇怪。”
沈绎青坐在床边擦拭湿漉漉的发丝,被裴堰接了过去,他索性踢掉鞋,盘腿坐好,让裴堰给他擦。
“人口失踪有什么稀奇的?就连长安城每年也会丢上几个。”
那双手的力道拿捏得很好,边帮他擦拭头发边给他按着穴位,十分细心。
沈绎青双手向后撑着床,舒服得靠得近了些。
“人口失踪没什么稀奇,”裴堰道:“稀奇的是近七年的失踪人数十分稳定,最多相差不过一两个,就像是……”
沈绎青挑眉:“就像是按着那一个数做准线,随意上报的一样?”
裴堰轻笑了声,道:“绎青聪慧,正是因为这个,大卿才打算派人去查。”
沈绎青转头,目光晶亮地望着他:“你才进大理寺不久,张大人就如此器重你,日后你定会更顺更好。”
裴堰屈指在他额上敲了一下,笑道:“这不好查。”
沈绎青从小到大就不爱吃亏,反手就敲了回去。
裴堰低低笑了起来,将灯灭了,搂着他的腰将他带着躺了下来,凑到他耳边道:“我今夜不回去了。”
沈绎青被他在耳边吹气,吹得耳根子阵阵细麻,他没躲开,望着黑漆漆的夜色,眼睛微微弯着,嘴里却不饶人:“你白费了公子的银子。”
接着,他身体轻微一颤,裴堰忽然咬住了他的后颈。
像是野兽捉住猎物一般的咬法,只是力道很轻,随后用唇磨着那一块儿细肉。
沈绎青不自觉地蜷起指节,抓紧身下的被褥,佯怒地哼了声:“不止房钱,你今日还欠我五百两银子。”
裴堰没答,唇顺着后颈缓缓前移。
沈绎青微微扬起了脖颈,接着那吻就落在了他的侧颈。
夜了,这客栈远离喧嚣,除了偶有虫鸣声一片浓黑的静谧,裴堰的手臂揽着他的腰,在他颈间厮磨,压抑的低喘声显得尤为明显。
随后是他的下颚,侧脸,被灼热滚烫的唇一一亲吻过。
沈绎青失神地眯起眼睛,眼前夜色茫茫,他喃喃道:“裴堰,你这么对我,不怕我杀了你吗?”
裴堰答:“裴堰甘之如饴。”
脸微微一侧,恰好贴上了在他脸颊游移的唇,呼吸乱了一瞬,接着藤蔓一样紧密纠缠了起来。
长夜漫漫。
第6章
昨日还阳光灿烂、晴空万里,今日却阴云密布,细雨绵绵。
这段日子日夜兼程,越往南雨水越重,也越是潮湿闷热,冒雨赶了一天的路,临近夜晚,终于到了一家客栈。
已入了武陵郡境内,便也不急了。
客栈开在武陵郡边上的荒野之地,前后三十里不见人烟,是故经过这条路的人大多会在这里歇脚,否则就要露宿野外。
门被推开,雨裹着风席卷进了大堂,堂内燃着的烛火被风吹得飘飘飖飖,吃着饭的众人一齐看了过来。
无人说话,均是警惕地望着忽然闯入的人。店内灯光昏暗,烛火忽闪明灭,老妇人抱住了怀中哭闹的小孙子,窗边坐着的几人已悄悄摸上了自己的佩剑。
门口,几个戴笠穿蓑的人走了进来。
门外一道刺目的光闪过,接着是霹雳似的炸雷,雨瓢泼似的下着。几人大约是夜间行路许久,风尘仆仆,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滑落,仔细看去,几人眼神锐利,身体强健,腰间佩刀,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进来并未言语,目光先在店中打量了一周。
店小二眯着眼睛看了几人片刻,刚擦好的茶盏灵巧地在指尖转了一圈,扫了眼柜台,一阵寂静的僵持中,柜台后打着算盘的掌柜骂了声:“愣着做什么,快招呼客人!”
小二哥将抹布往肩上一甩,弓着腰殷勤地迎了上来:“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裴堰将斗笠摘了下来,漆黑的眼眸盯了他一眼,面色冷淡道:“你说呢?”
小二哥一愣,随后反应十分迅速地说道:“店里已经满客了,只剩下后头柴房隔出来的通铺,只是已经有人住了……”
他指了指窗边坐着的四五个江湖打扮的男子,为难道:“需与人合住。”
裴堰道:“无妨。”
大堂里只剩下靠门这两桌空着,几人落座后集中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方才收了回去。
几人解了蓑衣斗笠,贾二暗暗打量了这几乎一目即可了然的破旧客栈,压低声音道:“大人是不是多心了?我看这店没什么异样啊。”
沈绎青有些嫌弃地将那缺了个茬儿的茶杯推远了些,道:“裴大人自小鼻子好,他说这店里的血腥味儿隔着一里地都能闻见,那就必定不会有差。”
裴堰看他,眼中隐有笑意,道:“你可看出什么了?”
沈绎青走这一路有些着凉,打了个喷嚏,道:“瞧出若不是你穿了官靴,就要被当肥羊宰了。”
王彪浓眉一挑:“何以见得?”
贾二笑了声,道:“沈公子好眼力,那店小二先瞧了沈公子腰间露出的玉佩,又看了裴大人发上束的白玉冠,和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对视了一眼。”
王彪“嗯?”了声:“我怎么没瞧见?”
“就扫了一眼,不是一直盯着看或是观察入微看不出来。”贾二喝了口茶,道:“那掌柜的摇头后,他才瞧见了大人的官靴,眼神儿立刻不一样了。”
这些细微动作只在须臾间发生,寻常人很难察觉。
王彪立刻握紧了佩刀,警惕地瞪大虎眼,压低声音道:“这当真是家黑店?”
沈绎青摇头,道:“不知道,血腥味儿说不准是店家杀猪宰牛了,即使不是黑店,开店迎客察言观色来辨别客人身份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贾二看向裴堰。
裴堰道:“稍安勿躁,夜里去探探便知。”
恰好此时小二哥端着酒菜过来,几人止了话音。
荒郊野外的菜色自然不比长安,但闻着却很香,刚出笼的大包子热腾腾的,酱牛肉色泽诱人。
小二哥满脸笑地招呼道:“客官,您慢用。”
沈绎青却没胃口吃,他是锦衣玉食堆大的,被养得娇气,瞧见那桌上经年的油垢与不干不净的碗筷就没了胃口。
他拿过裴堰的包袱翻了翻,翻出了早晨路过城镇买的糕点。
贾二拿了个包子咬了口,品尝片刻,禁不住挑了挑眉,道:“沈公子快别吃那甜糕了,尝尝这包子。”
王彪闻言也咬了一口,赞道:“我还没吃过这么香的包子。”
沈绎青解下裴堰腰间的水囊,就着喝了一大口,吊儿郎当道:“这算什么,等回了长安,我请你们去明月楼吃好的。”
贾二笑嘻嘻道:“那这顿饭可记下了,不请我们就上门去讨。”
沈绎青出手向来大方,为人虽然娇气但并不矫情,这也是这些日子他一个纨绔能与这群捕快相处融洽的原因。
裴堰也没吃,见贾二与王彪吃得香,他却丝毫没有胃口。店里血腥味儿重,他嗅觉灵敏,别人闻不到,对他来说却十分刺鼻。
沈绎青慢条斯理咬着糕点,说道:“用不着等回长安,等到了武陵郡……”
他的话音未落,转头看向身后,不止是他,全屋的人纷纷看向了那最里头角落的方向。
这客栈大堂倒是宽敞,摆了七八张桌子,都坐满了人,看装扮有行走客商也有江湖人士,还有几个普通百姓。
门外雷怒电戾,烈风骤雨不断拍打着这荒野间唯一的遮蔽处。
大堂里,想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幼儿啼哭声,惹得不少人皱眉。
最角落的桌子坏了一条腿,只能靠墙摆着,桌上没有饭菜,只放了个小碗。
桌边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她怀中抱着个襁褓,声音正从里头传出来。
见众人都看她,慌乱局促地冲众人点头,抱着孩子摇晃,不住低声哄着。
“小二!”一中年男子将筷子拍重重拍在桌子上,不耐道:“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说话那男子四十来岁,看打扮穿戴十分富贵,同行三四个人,均做行商打扮。他此时浓眉紧锁,厌恶地看了眼那嚎啕大哭的婴儿与老妇人,冷声道:“要饭的也能和人同一屋檐下吃饭,把他们赶出去,否则我砸了你这店?”
沈绎青皱起了眉,看向那身材干瘦的小二哥,见他殷勤地过来给他倒茶,赔笑道:“对不住客官了,这桌小店不收钱了,您看外头雨这么大,小的小老的老,没个遮蔽处,容易没命的,您就给行个方便。”
不料男人并没为这话所动,反而火气更加大了,将桌上的茶盏狠狠在了地上,道:“你当爷我在乎这点饭钱?”
那茶盏重重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与忽起的雷一同炸响,惊得屋里人顿时一静。
瓷片从地面飞溅而起,一片擦过小二哥的侧脸,立时划出一道血痕。
一道闪电划过,眼前忽然盲了一瞬,沈绎青分明看见那弓着腰做谄媚状的店小二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下三白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男子,看着令人心里一惊。
可只有那一瞬,沈绎青想仔细看时,就见那店小二浑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脸,利索地从一旁桌子上重新拿了个茶盏给换上,赔笑道:“客官息怒。”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刚换上的茶盏也落了地。
沈绎青实在看不过去,霍然站起身,恼怒道:“我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物这么娇贵,你再砸一个给小爷看看!”
中年男子看了过来,冷哼道:“多管闲事!”
角落里的幼儿方才被吓得没了声,这会儿又哭了起来,约么是被吓得狠了,哭声较方才还要凶。
那男子看了过去,冷言道:“把他们赶出去,否则今日我砸了这店。”
小二哥为难地看向柜台后的掌柜,柜台处烛火暗淡,掌柜始终在后边没出来,低着头摆弄算盘,像是在算账。
大堂里这么大动静他也没抬头,面容隐在暗影处,看不清脸色。
那边老妇人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抱着那幼儿,道:“孩子只是饿了,一会儿睡着就不哭了,您行行好……”
孩子哭声确实扰人,又尖又细,像是往人耳朵里钻一样。
按说一般稍微有些慈悲心的这事也就算了,那男子屁股都没从凳子上起来,面对这可怜老人对着他下跪祈求,纡尊降贵地松了口:“只把孩子扔出去即可。”
王彪是个脾气暴躁的,怒拍了桌子,拿了刀霍然起身。
“铮!”
一道寒光闪过,那中年男子忽然住了嘴。
冰刃架在他的脖子上,几根齐刷刷断裂的细丝缓缓飘落。
同行的人纷纷起身,却不敢动作,男子僵坐在原地,顺着冰刃缓缓向上看。
只见那执剑的是个十七八岁的俊俏的冷面少年,身着墨蓝色劲装,做江湖打扮,他拿剑的手很稳,目光冷漠,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缓缓启唇,轻蔑道:“我倒要看看今日出去的是谁。”
王彪赞道:“是条汉子!”
那少年正是窗边坐着的五个江湖人中间的一个。
传说江湖人向来快意恩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沈绎青还是头一次见着。
裴堰望着沈绎青的侧脸,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唇轻抿了起来,随后垂下了眸子,慢慢喝了一口冷水。
冰冷的剑刃上映着男子煞白的脸,方才的嚣张跋扈全然不见了,他憋着气,一动不敢动,蚊子似的说:“有话好说。”
那少年眯起了眼睛,将剑贴得更近了些,在他脖颈上割出一丝血痕,在男子几乎吓得发抖时,淡淡开口道:“滚出去。”
“好,好,我滚。”男子僵直着脖子道。
“这外头雨这么大,又刮风打雷的,出去谁受得了啊?”小二哥连忙打圆场,道:“几位客官都消消火,我这就去给孩子准备着吃的。”
那少年冷淡地扫了眼小二哥,又将目光看向那中年男人,片刻后,他收了剑,冷声道:“若是再听见你的犬吠声,别怪我刀剑无眼。”
那中年男人脱力地趴在了桌上,果然不吭声了。
小二哥跑进了后厨,店里又恢复了热闹,两个好心的女子将老妇人扶了起来。
沈绎青穿过大堂,走到那老妇人身侧,就见她拿着一根筷子在给已经哭累了的孩子喂东西。
那简陋的桌子上没有饭食,只有一个小碗,里头装了半碗清水,那老妇人拿着筷子蘸了水,向那尚在襁褓里的瘦弱幼儿嘴里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