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卿心间微叹。他曾经一念之仁帮过谢安一把,那时候是看在谢宰辅的面子上,却没有想到,到最后,还是落到了这样的境地。他其实不信谢安下这样的毒手,他也不信,老宰辅这样的人物,教养出来的孩子,当真是个蠢货。
他拱手,并没有把谢安当做犯人,眼神上下打量一遍谢安,也没有带别的什么意味,只是叹息了一声,“谢宰辅泉下有知,怕不知有多痛心。”
刘长卿这样说,便看见谢安眼眶红了。
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个十几二十岁的孩子,婚配都不曾。
刘长卿轻轻摇了摇头。
但是谢安身边站着李公公,他也不好多问。
李公公道:“奴才先回去复命,就不打扰大人了。”
谢安眉目冷凝着,看不出风霜。
李公公走后,刘长卿带路,他生的腰背笔直,如同拔节而出的青松一般,倒是正合了他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性子。
“刘大人,我没有害小皇子。”谢安忽然这样说。
刘长卿并没有回头看他。
“是非公道本官自然会查明。”
人是会变的。
这样的谢安,身上哪里有一分曾经纨绔公子的影子。
过去的谢安,已经死了。
谢安下了狱,第一个来审问他的人竟是杨珩。
杨珩是兵部的人,在这节骨眼上竟是又调到刑部,便是谢安想不往自己身上想都不成。转念一想,因他之故杨莘被皇帝下了狱,到现在都没出来,这杨珩,是杨家指派过来,给他报仇的?
那青年身着紫衣,端的一身风流仪态,看着草席上面色如常的谢安一一“谢安,别来无恙?”
谢安眼皮都不曾抬起来。
审讯厅的炉火烧的正旺,铁窗外刮来阵阵寒风。
跟着杨珩来的人,还有杨宁,杨宁是杨莘一母同胞的哥哥。
杨珩打开卷宗,开始问案。
“五月初一,你可是在途中遇到抱着小皇子的乳娘?”谢安下意识的看向了杨珩,杨珩却并没有看他,只是目光盯着卷宗,不知作何神色。
“有。”
那杨宁立在一边冷笑,面色狰狞,:“你将香囊借故送给乳娘,借机谋害小皇子,是也不是?”
谢安不发一语。
杨宁忽而站了起来,掐住了谢安的下巴:“谢安,你害了我弟弟,莫不是以为还能善终?”
“给老子滚,你是个什么东西。”谢安冷笑一声,呸了一口,杨宁脸色很是难看,“还敢狡辩?”他忍无可忍,提高了声调,“还以为自己是个东西呢?早他妈是个被人穿烂的······”
“杨宁!”
出声的人,是杨珩。他面色沉的像是冰,冷眼道,“杨宁,这案子,交给你来审?”
杨宁自然不敢,杨珩是主事的,又有一个有权柄的爹,往小了说他弟弟的事他还指望杨家报仇,往大了说他这杨家的旁支整个一脉都指望着杨珩家,而杨珩身份贵重,哪里是他能开罪的。
到底有一层亲戚关系,杨珩再瞧不起这东西,也没有显露出来,只是眉头皱了几分。
“不是我。”谢安平缓地扫了杨珩一眼,他们再问什么,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了。
杨珩站了起来,“谢安,你这样的人大概还没尝过什么重刑,还能这样倔强。”
“你可以试试。”
”谢安!“
杨珩死死盯着谢安。
其实,他父亲对于杨莘的事其实抱着能不管就不管的态度,杨莘的事皇帝已经盖棺定论,但郡主天天在杨莘父亲身边哭闹,寻死觅活,杨大人虽然瞧不起杨莘,却打小长兄如父,是个疼爱弟弟的人,眼看弟弟一家因为杨莘的事要翻了天,所以谢安才落在了杨家手里。
杨珩是怕谢安被杨宁那混蛋欺负了,这才从他父亲那求来了资格,才能坐在这里。他是不信谢安害了小皇子的,他只是想把来龙去脉问清楚,只是看谢安的模样,早就把他和杨宁,和杨家当成了一丘之貉。
到底年少气盛,他忍不了谢安用那种眼神看他。
“都滚出去!”
杨宁狠狠瞪了谢安一眼,方才出去,等到这房间里只剩下了谢安和杨珩二人的时候,杨珩一步步的朝谢安走过来,死死掐住了他的下巴,逼着他与他对视,“谢安,我在救你。”
谢安忽然笑了声,然后垂着眼睛,连谢安自己都不知道,他有时候的神情,像极了容亁,尤其是漫不经心的模样。然而这些,旁人即使看到了,也是不敢往那方面想的。
“不劳烦您老人家了。”
杨珩面上便泛起了薄薄的怒气。
总是这样。
以前几个人一起厮混的时候杨珩就觉得,谢安这个人,看着一副多情的长相,实则无情的很。那时候谢安是什么人,哪个敢对他动心思?偏偏魏琅敢,尽管魏琅掩藏的很好,那时候的魏琅,也是他们那群人里最不惹人注意的一个。
那时候谢安总是偏向魏琅一些,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总说那魏琅没见过世面,扔过去给魏世子看看。杨珩哪里不知道谢安嘴贱的毛病。明明,一起玩的人里头,他最喜欢的是魏琅。
谁也没有想到谢家会出这样的事,也没有想到,到了最后,魏琅那混蛋竟然还对谢安一一他只要一想起来就想撕碎魏琅,而那时候心底又幼稚的想着,谢安也该看清楚魏琅的真面目了吧。
而魏琅做的事,又似乎隐隐给了他一种暗示,魏琅能做的事,他是不是也能做?
是不是这样,谢安就能看到他了?
然而后来杨珩才发现,不论谢安是否看清楚魏琅的真面目,他的眼里,始终没有他。
无论身份有什么变化,谢安眼里的骄傲,是刻到了骨子里的。
“谢安,你落到这样的境地,你以为,今日还有一个姓赵的来救你?”
谢安心头猛然一颤“杨珩,闭嘴!”
杨珩如何不记恨?当日他上门去寻谢安,却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赵戎。
那赵戎又是个什么东西,谢安对他笑的时候,比任何人都多。
“赵戎已经死了。谢安,你是不是天生克身边的人啊?”
杨珩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么刺激谢安不对,却管不住自己的嘴。
谢安脸还是冷着,眉眼间终于多出了几分崩溃之意。
“你不配提他。”
“你就那么喜欢他?”
“可他已经死了。”
杨珩揪起了谢安的衣领,谢安在他手里挣扎起来,杨珩没打算做什么的,只是谢安挣扎的太厉害,反而让他心跳有些快,他这样久经花丛的公子哥,竟然在看到一小块白皙的肤色时候,脸色都变红了。
然而很快,他眼神黯了下来,他看到了那块不小心裸露出来的肤色上,艳丽的吻痕,仿佛是充满占有欲的,昭示自己所属物一样的一枚吻痕。怎么能是女人留下来的。
那不是女人的。
谢安慌乱拢住了衣襟。
杨珩捏着他肩膀的手,仿佛要把他捏碎。
“是谁?”
那是容亁咬的。
那天他被带过去见容亁,不,应该说是被押过去的。
容亁质问他小皇子的事,他能说什么。
他不知道哪里激怒了容亁,他觉得他说的,应该是容亁早该有了的认知。
那时候容亁像狼一样扑上来,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撕成了碎片,却没有想到容亁只是扑上来,压着他,恶狠狠的在他心口咬了口。
其实不是很疼。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容亁那时候受伤的神情,莫名像极了一个人。
竟然让他有些心软。
而对于容亁,心软却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容亁什么都没做。
只是红着眼睛看了他半晌,骂了他一句“没良心的狗东西。”
然后拂袖而去。
谢安在柔软的毯上躺了一夜。
第二天便有人来带走他。
谢安这时候看着杨珩,心里只觉得自己以前是有多蠢,才会和这样的人来往。
“谁知道?”
谢安冷笑。
杨珩差点没有一巴掌甩在谢安脸上,怎么能这样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但是他没有。
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神色又渐渐委屈起来。
一翻审讯,竟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第55章 风暴
江边的一艘画舫。
窗外下着细密的雨。
布衣青年端坐饮茶,他的对面,坐着一名作汉家打扮的夷人。此人看起来还很年轻,身量极长,高鼻深目,耳间穿环,腰间配弓,面孔如刀削斧凿一般,气势迫人。眼瞳竟是便在夷人里都不多见的深绿色。
有黑衣人附耳过来说了什么。
那夷人脸色未变,笑着观察对面布衣青年的神色“那谢家的公子,入狱了。”
魏琅脸色没有分毫的变化,只是抬眸淡淡看了对面的人一眼“可汗倒是对谢安颇为关心。”
“本汗只是好奇,这谢安是有什么本事,能让大魏的皇帝,乃至魏世子如此倾心罢了。”
魏琅唇角一弯,脸上却没几分笑意,“可汗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
莫贺是草原上的雄鹰,最见不得中原的男人玩弄诡计的模样,不过他不得不承认,有了魏琅,确实是事半功倍了。
“你不担心谢安把你供出来?”
他这样问。
魏琅挑眉,而后道“谢安不会供出我来。”
“为何?”
“因为容宴在我手上,他要么一字不说,只要说出来半个字,抽丝剥茧,势必要把容宴牵连进去,到时候我是什么下场,容宴就是什么下场,他不会不知。”
从谢安病急乱投医,投到了他头上,他就该想明白,容宴和他,已经是捆在一条船上了。
即便是当时没想明白,这几日在监狱里,也该想明白了。他魏琅本便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容亁迫他害他,就休想有好日子过。
“是不是啊,太子爷。”
魏琅笑朝身后问了声。
莫贺这才注意到魏琅身后,立着一名仆役打扮的青年。这青年眉目低垂,容貌俊美,即便是作仆役打扮,依然不能掩盖住与常人不同的气质,甚至可以说,是高贵了。
青年的睫毛很好的挡住了眼底乍现的寒光。他朝可汗拱手“以后的事,仰仗可汗了。”
莫贺上下打量半晌,终于大笑起来。
“我忽然觉得,谢安有些可怜了。你们中原的男人,可真是让莫贺大开了眼界。”
那青年眸光在听到了谢安的名字时候颤了下,便再没了动静。
这算计,从很久以前,魏琅从魏宫中救出来琼安的时候,或者更早,就开始了。
容宴被琼安发现,并不是偶然。
他刻意利用身边的小太监引了琼安发现他的。琼安发现了容宴,思及容亁的狠毒,宫中知情的人已经悉数灭了口,琼安十分害怕容亁知道这些事被她撞破,要杀她灭口,惶恐之下才求助于自己的哥哥,魏琅这才把琼安救出来,从而得知了容宴的事情。
也许这些,都在容宴的算计之中。
他费尽心计才把自己活着的消息传了出去,之后便是和魏琅之间的机关算尽了。
谢安还不知道,自己苦心救出来的容宴,利用琼安传出去了自己活着的消息,又利用谢安救出了他,到现在,利用魏琅,想东山再起。
长久的囚禁早已让过去那个愚蠢恶毒的太子容宴面目全非,取而代之的,是复仇的修罗。
而这一切,魏琅心知肚明。
他和容宴,是各取所需的关系。
利用谢安,魏琅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魏琅宫中眼线众多,皇帝同谢安那点事,他如何能不知道,最开始知道的时候,恨不得杀了容亁,但是这世道就是这样,决定谁能拥有一切的,是权柄。
对于男人而言,只要拥有了权柄,就能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
魏琅眼神阴暗。
除了谢安之外,换成任何人做这件事,都不可能全身而退。魏琅利用宫中的眼线栽赃给谢安,也是想让容亁尝一尝,被自己的心头肉背叛的滋味。
若是容亁发了狠想杀了谢安,他当然不会看着谢安死。
魏琅笑着放下了手中的清茶,问对面的莫贺“可汗,中原的茶叶,可还习惯?”
莫贺甩袖笑了声,这草原年轻的可汗,在中原不久,也学会了两面三刀的本事。
“习惯,习惯的很哪。”
雨丝湿了画坊,乐妓的靡靡之音柔软飘荡,三个各怀心思的男人,推杯换盏之间,和气一团。
谢安是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他愚钝的脑袋里没有那么多算计,只是被抓进来之后才发现,除了说他没有做过,他什么都不能说。
从魏琅救出来容宴的那一刻,他同容宴,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谢安当时是没有想过这些的一一他是当真病急乱投医了,他觉得,只要能让容宴离开那个鬼地方,在哪里都是好的,他甚至想着,如果魏琅当真救出了容宴,他便拼死也要离开皇宫,他要带容宴去很远的地方,远离这大魏宫中的一切是非。
他没有想太多。
当然也没有想过,魏琅救出了容宴,却再不曾联系过他。
自从那场大火后,容宴同魏琅一起音讯全无。后来,便是自己被抓进了牢里。
谢安恨魏琅恨的咬牙切齿。
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魏琅是铁了心让他坐实了这个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