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侥幸逃脱的莫贺。
莫贺身边还有十几名乔装打扮的士兵。这位突厥英明一世的新可汗一个轻敌的跟头栽下去,折了十几万大军。这十几万大军中有六万多都是突厥的精锐,其余皆是草原部落的联军。他从邑城冲杀出来,身边的军队七零八落,竟是最后,只剩下了这十几人。
谢安身上的伤口还没有被好好处理,便被莫贺一袋子盐兜着头浇了下来,浑身都在颤抖。
当下虽然疼,却也止住了伤口。莫贺身形高大,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却有些散漫。大多时候都在打马赶路,行为颇是粗暴。
“你他妈不放了我倒是杀了我。”
“你这探子同谢锦关系非常,有你这保命符,为何要杀。”莫贺冷笑,“别想逃跑。”
谢安如今是个俘虏,随着这群亡命之徒奔走,哪里有挑挑拣拣的余地。
此时正是秋冬交接的时日,邑城边界便是常年冰雪巍峨的雪岭,城中早已戒严,莫贺想逃回后方突厥的地盘,便只能翻过这磅礴雪山。
一行人一路往雪山上行去。越是靠近雪山,温度便越发的低,直到行到了山脚下,那碎骨的冰寒便扑面而来,仿佛到了隆冬腊月,滴水成冰。当地有传言道,冰雪岭,埋骨山。
谢安本便穿的单薄,风雪甚大,便有些吃不消了,山路难行,莫贺已经下了马,拖着马一步步向上行去,谢安被驮在马上,如同一件死物。
他的手很僵。又冰冷,瑟瑟发抖,连睫毛上都含着雪花。
几次昏昏沉沉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竟然是不知多久以前,长身玉立的执剑青年,一双明艳有光的凤眼。
眼前的风雪似乎同大关山上的风雪那一幕重叠了,同样的大雪,同样的饥寒交迫,而这个时候,却再也没有一个人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了。
谢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来那么久远的事,哪怕是连将死之前,他也不曾想起过这个人。这个人仿佛在他的生命中随着越来越多的伤口而褪色了,可这一场风雪,却又让那个模糊的影子清晰可辨起来。
赵戎……
恍惚间有个温暖的身子袭上来,他本能的靠近那副身子,长睫上的雪花,终于消融了。
莫贺面色不善的看着怀里的人,那日他眼看着这人将谢锦推进了江水中,实在是气的狠了。他这一生都没有如此耻辱过,而这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探子,分明又救了他的仇人一一
这时候的莫贺还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他曾经挂在嘴上嘲讽过的谢安,连魏琅都不知,魏琅亦同样以为,谢安这时候,该在大魏的牢狱中。
莫贺的目光幽深下来。
眼前的战俘便昏昏沉沉的往他怀里钻。
莫贺挑起浓眉,粗鲁的拉着他的头发往外扯了扯,他皱了皱眉头,却死死的揽住了他的腰。拉拉扯扯之间,露出来一片乌发下雪白的脖颈,倒映着洁白的雪岭,难得一片好颜色。
莫贺眼底的兴味浓烈了几分。
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一行人已至雪山之顶,荒无人烟之处。
莫贺打开了腰间挂着的烈酒,仰面咕咚咕咚的饮了几口,见他醒了过来,便不由分说将那酒瓠凑在他唇边给他灌了几口,谢安被呛住了。谢安不是没有喝过酒,只是中原的酒,终究不如这蛮夷族的来的更烈。只是这酒虽然烈,饮进去了腹内,却有滚烫的热气翻涌着,倒是驱散了一身的冰寒。想及此处,便不觉回头看了莫贺一眼。
谢安心中清楚,如果不是莫贺把他当作保命符,只怕到了现在,他早就被当做俘虏为邑城的十几万士兵祭旗了。
他狼狈的形貌取悦了一群士兵,莫贺似乎有些喝醉了,又似乎没有,只是眯着眼睛看他,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谢安终究有些忌惮他。
这个人战功赫赫,能从突厥残忍血腥的争斗中成为新任的可汗,手中必然是尸骨无数。若这个人逃回了老巢,便如同猛虎入林,很难预测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只是如今他自己仍受制于人,又谈何家国大事。
“你跟着我罢。”他听见莫贺道。
谢安眨眨眼睛,仿佛自己听错了。
莫贺呵呵笑了声,他笑声浑厚,带着轻狎:“暖床。”
谢安冷笑“如今你不过丧家之犬,是个什么东西。”
“啧啧,说两句都不行了?”莫贺平日里懒散的额模样不见了,而今一双眼睛盯着人来,就好像是鹰一样的锐利。
他忽而站起了身子,巨大的阴影覆盖在了他的头顶:“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自管去查去。”谢安仰头道,“想从我嘴里套着话出来,倒不如问个死人。”
莫贺掐紧了他的下巴。
谢安倔强的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羽轻微的颤抖着,起先莫贺以为他是怕的,却不料他竟然是冻的,不觉嗤笑起来,兜着头肇下了外袍在他身上,黑暗里传来那位异国可汗的声音:“你若是冻死了,本汗还真得问个死人了。”
第59章 抉择
众人正往前行路,却听见前方雪岭有了异动。
不多时便有一名士兵奔走过来,大声喊着:“不好了,雪崩了。”
果真,便远远见着那远处的雪山,正呈现脆骨拉朽之势坍塌,眼见脚下的冰面都要裂开,莫贺等人都是战场上死里逃生的人,倒是不见得慌乱,唯独谢安,死死咬着嘴唇,小腿有些抖。
终究是生活在富贵长安城的公子哥。雪崩这种事情,他之前大概只是在前人的野史杂录中看见过,却不料今日里竟然亲眼见上了。
莫贺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拽起了他,扔下了马群往西面行去,谢安看着这位将军的目光便渐渐复杂了起来。
到底,他没有扔下他。
莫贺一路护着谢安是有理由的。这个来路不明的探子身上有太多谜团,更何况,这还是一张和谢锦有着瓜葛的护身符,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可惜。这倒是让谢安一路安全走到了现在。
临近的雪坍塌下来的时候,谢安整个人都是懵的。莫贺的声音隔着风雪传了过来。
“不想死了就往西面跑!”
他不知道那声是喊给他,亦或是其他人的,只能闷着头往西跑,风雪巨大,夜空漆黑,冰凉的雪就像是暗夜里的兽,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倾塌,巨大的积雪覆盖下来的时候,谢安闭上的眼睛里,终于浮现上来绝望来。
那许是大魏年历上规模最大的一次雪崩。
所幸雪岭之上并无人居住,并未有什么伤亡。
还在邑城里每一寸土地上寻找一个人下落的天子,忽而心脏处狠狠的痉挛了一下。
谢安醒来的时候,雪原上并没有人影。他的半条腿都是麻的,眼前是一片白寥寥的天光,他短暂的一瞬间忘记了一切,又在很短的一瞬间记起来一切,踉踉跄跄在雪里往回走着,却又想到了什么,回过身子望去,在不远的地方,看见了几乎被掩埋在雪里的莫贺。
虽然他有今日的劫难都是此人造成,但是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始终是这个人一路护着他,在最危险的时候都没有丢下过。
然而实际上,他这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让这草原的王者就这样死在冰天雪地中,此后草原部落再难连成一气,便是魏琅那厮,也再难成气候。如此中原可安,方能告慰战争中死去的中原将士。
他该拿着刀子再补这个人几刀。
谢安走过去,额头汗津津的一片。
等了良久,莫贺终于醒了过来,见是他,目光惊疑不定起来,他想动动自己的腿,却发现动弹不能,竟是被压断了。他刚醒来,元气还没有恢复,身体被压迫了五脏,受了重伤,便是没断的胳膊都抬不起来。
谢安冷眼看着他。
莫贺也不是孬种,坦荡荡道:“我如今落在你手上,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
谢安抿着唇,不说话。
风雪漫山,两个人就这样僵硬的对峙着,没有人知道,谢安最后会做什么选择。
********分割线********
雪花簌簌而落。
容亁在密林中疾行,雪花落在了他厚厚的裘衣上。远处暴雪倾塌,堪堪盖住了一抹影子。
容亁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谢安!”
他颤抖着手一捧一捧的,从冰凉的雪中,终于把那被暴雪淹没的人搂在了怀里。
身后是簇簇箭雨。
谢安睁开眼睛,恍恍惚惚喊了声“赵戎。”
而后,再度闭上了眼睛。
此后任由容亁再怎么叫他,都不曾醒来。
梦中惊坐而起,怀中冰凉的尸体触感犹在,容亁眼前一片红雾。
他是赵戎的时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容亁抬眼望向军帐之外,邑城的风雪,同那年大关山的风雪,又有何不同?
他这一生跌宕起伏,呆过恶鬼地狱,如今九五至尊。他以为他把所有的一切都能握在手中,而事实上,他想要的,一个个都失去了。
谢安一一是他带来的。
为什么带来?
容亁做事向来给自己留着后路。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连累的就是背后整个中原大地。
万一呢?
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必然是亡国之灾。
哪怕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容亁也必须考虑到发生之后的对策。
谢安落在那些人手里一一凶残的异族,虎视眈眈的魏琅,还有一一也许重新夺回一切的容宴。而刚刚登基,形同傀儡的容宴,又如何能从这些人手中,护住谢安?更何况容宴心性大变,只怕早已不把谢安当做自己人了。
他那样的性子,只怕到时候生不如死。
而到最后,到底还是没有护住。
第60章 邑城
他那样的性子,只怕到时候生不如死。
而到最后,到底还是没有护住。
邑城的土地被他一寸一寸的翻过来,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踪迹。而就连突厥可汗这个人都仿佛消失了一样。
韩肖进帐的时候,就看见年轻的天子望着天边的风雪出神,眼底布满了红丝。
这一场仗大获全胜,普天同庆,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皇帝,丢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
“陛下,您该休息了。”
韩肖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向来运筹帷幄的帝王如此失态的模样。
他还记得救回来谢锦后从谢锦那得到谢安消息的时候,陛下只是冷看了谢锦一眼,却没有人注意到,皇帝的手握成了拳头,几乎无知无觉的,生生出了血,回到自己的帐中,砸了所有的东西。
“韩肖,把谢安,给朕找回来。”
此后许多年韩肖都忘不了陛下当年说那话时候的神情。眼神茫然的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那不是皇帝对臣子的命令,那是容亁对韩肖的,甚至可以说,连皇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祈求。
这样的容亁,自从登基以来,仿佛消失了一样,而在谢安出事的时候,又出现了,同数年前的孱弱少年重叠。
韩肖眼中带着悲悯。
这世上,他贵为帝王,幼不得宠,生母被生父活活掐死,冷宫中受尽欺凌,便是后来成了容王,身边的刺客,居心叵测的宫人,每走出一步,哪一步不是命填出来的。
韩肖的父亲是旧日容王府邸的门客,韩肖跟着父亲进了容王府,那时候的容亁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年少之时,虽有主仆之分,也是有过交心的时候的。只是后来,眼看着他一步步从尘泥淤灰中爬至高位,脚下踩着的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若不是生在皇家,也许……
韩肖怔然。
陛下永远是他的主子。
只要韩肖活着一日,便要为他守出一个太平盛世。
“朕睡不着。”
容亁苦笑着摇了摇头。
谢安那么怕疼的一个人。
在大关山上,雪花呼啸的时候直往他怀里钻,从来不曾真正受过什么苦,如今却不知道在哪里,也许埋在了冰冷的雪花下,也许还活着,在哪一个地方苦苦挣扎,而他一一
遍寻不到!
“陛下一一万一,谢公子当真……”
“没有可能。”
容亁语速极快的打断了韩肖。
陛下,你在逃避什么呢?
韩肖低声叹息。
********分割线********
“我会救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莫贺挑眉:“什么条件?”他受了重伤,五官都纠结在一起,却无损于脸上的英气。
他只有些好奇。
而且他确实还不想死。
“把魏琅和容宴交出来,在位期间,永不犯边境。”
“你也可以不答应,就在这躺着等死。”
莫贺盯着谢安看了半晌,见他神色肃穆,无半分玩笑之色,心间数念杂涌。
谢安看了莫贺一眼,:
“可汗,我问你个问题。”
“你的命和你的野心,究竟那个重要?”
“你的野心,和你的百姓,又哪个重要。”
真是有意思的问题,莫贺心道。
“大魏内斗,魏琅投靠可汗,不过是为了利用草原势力对抗中原朝廷,杀了皇帝扶持新帝,独揽大权。容宴对草原许了什么?几百万担粮食?还是几十万土地?”
谢安看莫贺的神情,便心知猜对了,他虽不太钻营这些,到底出身不凡,世家子弟耳濡目染之下,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