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情势不同了。邑城一战草原兵败,精锐尽去,你不看看你草原的百姓战火下的惨况吗?”
“突厥若是交出魏琅和容宴,便是撇清了自己和大魏的关系,大魏军队,只要草原收了手,是不会穷兵黩武,让百姓流离失所的。”
莫贺是草原的雄鹰,一代豪杰。
此战已败,诚然如谢安所说,精锐尽去,拿何同大魏抗衡。勉强起兵,便是真正把草原的百姓再度往死路上逼了。
“可汗不是迂腐的人,如果谈和,数年安定,万民富足,通商贸易,草原部落连年征战,为的不就是粮食和财宝?”
莫贺咬牙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谢安道。
莫贺的心里一动。这对他算不得好事,倒也不是坏事。
邑城一战若是赢了,自然轮不到眼前的探子这里说三道四,但是他输了。
既然输了,一切当另当别论,包括他同魏琅和容宴的结盟。容宴当不了皇帝,自然之前的许诺就是空纸一张。这世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是没有道理。莫贺要最大限度的保证草原的利益,而这些,魏琅不会在乎的。
这样一场大仗,只怕大魏的皇帝也胜的艰难,再不结束,大魏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能代表大魏皇帝?”莫贺问。
“能。”
谢安斩钉截铁。莫贺犹疑不定的看着他。
谢安扬唇提醒,“可汗,你的性命都在我手里。”
莫贺点头的时候,谢安松了一口气。
谢安只是纨绔,却并不蠢,魏琅利用他到如此地步,他再看不清楚魏琅的打算,便当真对不起他的出身。
而容宴一一
容宴也骗了他吗。
一桩桩一件件,当真只有魏琅在搅弄风云?
谢安茫然一笑,只周身泛着凉意。
第61章 莫贺
顺子家住在雪岭山脚下。
翻过雪岭,便是大魏的领土。
他们这个边界的小村庄的人,都是靠着常年打猎雪山上珍稀的雪狐为生。
前几日山上雪崩,他好几日没去,好在平时他也是个勤快的,这才不至于让家中的妻子饿着肚子。
这一日他看天气尚好,便收拾了家伙,同妻子告别,往山上行去,想着再猎两张生狐皮卖了,便能给自己的娘子多买几身好看的衣裳。
女人家么,都爱这些。
他往山上行去,行在半山腰时候便追着一条雪狐,莹白的毛发在雪地里一闪便不见了踪影,顺子是个手艺还不赖的猎户,循着那雪狐的脚印一路过去,一箭便逮住了那挣扎的狐狸。
他将狐狸装进了自己的背篓中,往过又走了几步,却闻到了一阵子血腥味道。他本以为这血味是狐狸的,便没注意,又往过走了走,这次,血腥味更加浓烈了。
长久的猎户生涯告诉他,是人血的味道。莫不是那日雪崩,山中竟有人?
他循着味道过去,却见雪地里躺着两个人。
依稀能看的清楚是两个年轻人。
其中一人突厥打扮,身上受了重伤,满身的血迹压在那略显瘦弱的中原打扮的人身上,早已昏迷不醒。那中原人脚上带伤,估计也是雪崩的时候伤的。
看这样子,倒是像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原人,一路一瘸一拐的将那男子从山里背下来的。前些日子边境交战,附近的百姓搬的搬散的散,只顺子家老弱妇孺多,便留了下来,战火隔着雪山,倒是尚未波及过来。
顺子上山的时候还带了一辆手推的木头制的小车,平日里用来托运那些狐狸皮的,这当儿便也不顾狐狸了,将二人背在了车里的稻草上,摸一摸,倒是都有气,便宽了心,从那男子腰间扯下了玉佩,想了想便揣进了怀里,想着之后看大夫肯定需要银两的,便将这两人带回了家。
顺子媳妇倒是个良善的妇道人,也不曾说什么,夫妻两个带着那块玉佩到城里当了,换了好些银两,顺便又请了个大夫,剩下的银两齐齐整整的摆在了床头。
莫贺醒来的时候,听见一对夫妻在那里轻声说着话。
“我看这两个人也不知道什么关系,你看那男人生的就是我们这边人的相貌,那中原的小郎君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打仗打得这么凶,要是被别的人看见了,少不得把他扔石头砸死。”
“中原人和我们不一样都是人,要是对我们有敌意,怎么会背着一个重伤的人的在山路里走那么久?我看那腿上的伤口,怎么说也该是在风雪里走了个四五天。”
“要是我,自己逃命都来不及,倒是是个好孩子。”顺子媳妇叹口气。
“现在这个伤倒是好的差不多了,那个还在那边躺着呢。”
“带我去看看他。”莫贺轻声道,他伤刚刚好了过来,这阵子正有些哑。
看他坐了起来,那对夫妻有些吃惊,见他头脑清醒,倒是笑了:“看来那镇子上的大夫真不是个骗子呢。”
莫贺走到简陋的另外一间卧房。
房间里谢安还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条腿被厚厚的包裹着,眼睛紧紧的闭着,双唇失去了颜色。
莫贺知道,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有多漂亮。
就像是黑白画里的人,忽然活生生的,走到了这三千世界中,最鲜活的色彩,都藏在了那双眼里了。
就是这么瘦弱的身躯背着他,在雪地里走了整整五天。
那五天的雪路谢安走的很艰难,脚下是积雪,身后是万丈深渊,与他相伴的是月影和黑夜。
这样一个高门长大的孩子,曾年少轻狂,曾在京城的美酒长街中纸醉金迷,而最后,却在历经变故和磨折后,于纷飞的战火中站了起来,找到了家国大义,知道了民生艰难,纵然旧日不学无术,也渐渐学会了咬文嚼字,以往那个当街纵马,满口脏话的谢家小爷,最后,变为谢安成长的烙痕,变成了过去的一道晦涩的影子。
莫贺依稀还能想起来谢安言辞铮铮的问他“你的野心,和你的命,哪个重要?”
“你的百姓和你的野心,哪个重要?”
他身在王权富贵之家,常年浴血沙场,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年纪不大,以那样狼狈不堪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同他谈和一一他已经多年没有遇到这样有胆气的人了。最后,一步一步的,用这瘦弱的身躯把他从雪山中背下来。
莫贺知道自己多重。草原上的大汉都不一定能掀翻他。
莫贺笑了。他伸手在他鼻尖上一点,喃喃道:“你是中原哪家的小郎君?”
沧海遗珠。
他想握在掌中。
既然回来了,这天,便也该变了。
谢安的伤很重。
但是在连日的调养下倒也好了许多,渐渐的,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过了数些日子,便能下地了。
顺子和他妻子在莫贺醒来的时候便知道了这两位大概不是什么寻常人,却也没有趋炎附势的意思,只是将人照料的更是细心周到了些。
等到谢安能下地走路了,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同莫贺辞行。“烦劳可汗放我回大魏。”
“我既然当初决定将你掳过来,就没有想放了你的意思。”
莫贺不耐烦的挥挥手。
“既然这样,可汗是不需要和谈了?”谢安冷声笑。
莫贺便抬眼道:“你是什么身份?魏会认你?”
谢安语气窒了窒。
“你叫什么名字?”
谢安冷声嗤笑:“没什么好说的。”
“名字。”莫贺的面色不善了起来。他本来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此刻倒是冷凝了眉眼,凸显出几分锐利来。
“谢……言之。”这名字一一谢安心口一滞,到底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
最后一个叫他言之的人。
最后一个,说要护他一生的人。
赵戎。
“同谢锦何干?”莫贺问。
“天底下姓谢的这么多,全和那谢锦有关系?”
“看起来,你不打算说实话了。”莫贺忽然笑了,碧绿的眼底有带上了几分懒散的光景来,这草原的可汗年轻英俊,五官深邃,身材高大,这样懒散的模样倒是相当少见,“你不说便算了。”
谢安硬邦邦的道:“如今大魏同你已是盟友,你凭什么把我当战俘,我要走就走。”
莫贺大笑。
他伸手扯过谢安,将人圈在怀里,轻声咬着耳朵:“让你们家准备好十里红妆,等草原的王来娶你。”
他话说的放肆又不正经,存心逗弄,谢安涨红着脸,伸手便将他推了开。
都是男人,有什么娶不娶的!
这莫贺太不要脸了!
谢安咬牙切齿。
便就这样过了段日子,那对良善的夫妻将玉佩换来的银两全部还了他们,甚至不曾过问过他们的来历。
莫贺也不解释。
顺子家中草舍众多,借口伤势未愈,倒也没有非要和那流氓住到一处去。虽然没有住到一处,却也总是借着谢安腿脚不利索的缘由,将人抱来抱去。多日来的相处倒是让他同莫贺熟悉了许多。
莫贺有大抱负,非池中物。
难得念着百姓,虽然有野心,却不被野心所控,虽非谦谦君子,却也是磊落儿郎。
第62章 血色
谢安的生辰似乎命理带煞。
这是赵戎死后他过的第二个生辰。
不在中原,而是在风雪漫天的边关,在一对善良的异族夫妻的家中。
这家人上有老下有小,孩子还小不会说汉话,大人常年居住边境,汉话流利,沟通起来并不困难。两个三五岁的孩子,一个是胖嘟嘟的男孩,一个是粉雕玉琢的丫头。小丫头三岁,咿咿呀呀的,抱着谢安的推不撒手,莫贺就在一边笑“这么小就知道什么叫好看。”
谢安瞪他,莫贺却被那一眼瞪的心猿意马。
谢安的腿好了些,只是受了冷就开始疼,疼起来直钻心。
他生辰的时候,以前有一个明珠一样熠熠生辉的女人,后来有个背着他看火树银花的男人。
再后来,那个女人死了。
那个男人也死了。
他怔怔看着满天的雪花,也许这是祭祀。
明晃晃的烛光,映照着他清白的脸色。
夜色很深,风渐渐大了。
隔壁那对夫妻睡的很香,只有依稀听到狗叫声和两个睡不着的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还有这家的老太太,也吹熄了烛。
风声大起来,雪花簌簌。
刀声剑气就迎着风声忽然凛冽的响了起来,紧接着便是一声声惨叫,和小孩子的哭声!
紧接着,那哭声都没了。
长夜只剩下了死一般的寂静。
谢安脸色煞白的坐了起来,却见莫贺不知何时进来,紧紧捂住了自己将要呼出口的尖叫。他的呼吸带着外头冰冷的寒气。
“言之,这些人冲着我来的,你要活着,带着我的信去见你们的皇帝!”
后颈便被狠狠的,劈了一手刀。
昏迷过去之前,他的手,仍然紧紧的抓着莫贺的袖口。
莫贺小心翼翼的抱起来谢安,怀里的人体重异常的轻。莫贺趁着夜色,把谢安的身体,放进了有五具尸体的隔壁。
任谁看见都会心惊肉跳。
两个三五岁的孩子,身上一刀劈过,血淋淋的一片,那对良善的夫妻死前还双目圆睁,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遭了这无妄之灾。
还有那六旬的老太太,死前都来不及发出呼喊。
真正的灭门惨案。
墙面上都是血影。
高大的男人小心翼翼的放下了怀里的身子,将血衣披在了谢安身上,又在他脸上也蹭了些血污。
一眼看过去,竟是像这房间里,多了第六具尸体似的。
草原年轻的可汗最后看了眼满脸血污的人,转身悄无声息的离开。
在莫贺走了不多时,院子里多出了几条黑色的影子,刀光带血,一滴一滴坠在地上,枯黄的草木染成了深褐色。
“人呢?”
“没有找到。”
“再搜一遍。”
而后,他们搜到了那间满是尸体的房子,一一辨认过去,最终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人。
“有脚印!从那边走了!”
“追!”
昏沉沉的黑暗。
谢安是在一片血腥味中醒来的。
他僵硬的坐起来,动了动手,竟发现自己手下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他踉跄着站起来,入目所及瞬间红了眼睛。
那一家五口人的尸体,就这样血淋淋的呈现在他眼前!
那两个孩子一一不过三五岁。
死状极惨。
谢安眼前一片红茫茫的血。
那一天,天上下的雪都是红的。
谢安眼底干涩的流不出一滴泪,他徒手在地上挖,一直到挖的十个指尖都被尖锐的冻土划破,红色的血迹泅开来,竟是不觉得疼。
不知过了多久,才记起来要拿铲子。
他抱着一具具尸体安葬,这座安身立命的小院,到头来竟成了这一家五口的埋骨之地。
风声呼啸,谢安手脚冰凉。他跪在那五座坟冢,端端正正跪着磕头,一下,又一下,满院子都是他磕头的声音。
雪花落满了新坟,仿佛就能掩盖住这浓重的血色似的。
除了五个活人变成了死人,什么都没变一样。
莫贺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坟前跪了整整五天了。
大雪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