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满了他的发丝,看起来竟像一夜白了头。红润的唇色青白,睫毛紧紧的闭着,他像一座雪雕。
莫贺心间一颤,大步走过去,脱下肩上的长裘将人紧紧的裹在了怀里,温暖的体温传递过来,怀里的人,便像是要消融了的冰雕,睫毛轻轻的颤了颤,落下一滴水来。
也许是泪。
莫贺看到他的一瞬间,几乎以为他停止了心跳。
而这一切都因他而起。
莫贺当初逃命的时候,并不能预料到是否还能活着回来。所以他告诉谢安的话,甚至有几分交代遗言的味道。
他比谁都清楚这刺客是谁派来的。
邑城一战兵败,对于魏琅来说便意味着同草原联盟的割裂。他们势必执意要草原继续兴兵,而莫贺未必会与他们同一条战线。
事实也正如魏琅他们猜测的。莫贺当时被追击的如同丧家之犬,只顾着逃命,没有反应过来,经谢安点醒反应过来了利弊,自然不肯再兴兵伐魏。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莫贺死在逃命的路上,先下手为强。是以莫贺才珍而重之的把早就写好的信交到了谢安手里,便是万一他有个什么,只要他的亲笔信传出去,草原便不会出大乱子。
魏琅的人皆是西南的兵,一身反骨下手狠毒,追杀了莫贺几百余里。若非莫贺命大,遇到了他的下属带的援兵反抄了过来,只怕便一命呜呼了,纵然如此,仍然受了不轻的刀伤,整个背上都是血淋淋的伤口。
正是这一遭才激起了莫贺的杀心。
莫贺用了五天的时间处理完了中原的余孽以及草原内部同这些狡猾的汉人勾结的,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这五天的时间,几乎整个草原腥风血雨。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一一
他只是想来安葬这家无辜枉死的人,他以为谢安该遵从他的嘱托,回他的故土了。
却没有想到,回来的时候,看到这傻子,像一座冰雕一样,直挺挺的跪在五座新坟面前。
莫贺搂紧了怀里的人,触碰到了他的手指,原先纤白漂亮的颜色不见了,血淋淋的十指,已经变成褐色的血迹,指缝间都是泥土,软红烂肉清晰可辨。
十指连心。
莫贺心间猛的一抽。
这个来自草原粗狂的男人,第一次知道了心疼的滋味。粗粝的大手将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圈了起来,又不敢握的太紧。
他身边突厥将军问道,“可汗,需不需要把人带回去?”
莫贺看了眼怀中的人,摇了摇头。他伤势这样重,怕不能轻易挪动。
黑衣的高大男人站了起来,仿佛就能替他怀中的人挡住所有的风霜刀剑似的。
碧绿的眸子落在了那五座新坟上一一
谢安替他代劳了。
他深深的弯下了腰,行了草原的礼。
谢安醒来的时候,在熟悉的小院里。
他看着乳白色的房顶,眼前血雾散去,耳畔依然有一声声凄厉的尖叫。
容宴……
这到底是魏琅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谢安到底想明白过来,出了什么事了。
他旧伤将愈,又添新伤,挣扎着坐起来,被身边草原的姑娘紧紧按了下去。这突厥的女子,力气竟是比他还大。
那姑娘会汉语,笑眯眯的,“这地方条件差,你先呆几天养养,可汗本想直接带你回去,不过你身体条件太差了。就让我过来照顾你。”
谢安说话仍然是气若游丝的,他受了寒,旧伤刚愈又添新伤,怏怏无力。
“你们可汗呢?”
“你先好好养着,若是养好了,我便放你走。养不好,就一辈子呆在这。”
莫贺在门口,皱着眉头道。
谢安的声音太沙哑了,微红着眼眶,“我不想……不想呆在这……”
一刻都不想。
院子里那五座新坟,仿佛五只流着血泪的眼睛。
莫贺紧紧将他搂在了怀里,喃喃道“阴山神会保佑他们的。”
阴山神,是草原的神。
谢安一双失神的眼便渐渐有了几分焦距。
“我带你去骑马。”
莫贺揉了揉他的发丝。
谢安怔怔的由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是那个人回来了。
冰天雪地,草原变成了冰原。
谢安被莫贺抱在了马上,他实在是很轻,莫贺抱着他的时候就像是抱着一个孩子,连半分力气都不需要。
“这是我们的草原。草原上的雄鹰,不惧怕任何寒冬,包括我们的马。”
马蹄落在雪上,哒哒前行。
雪花落在莫贺如同刀削斧凿的脸上,下巴上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有几分桀骜不羁。只有那双碧绿的眼睛看着谢安的时候,神情柔和,轮廓显得没有那么硬朗凌厉,
他轻轻一勒缰绳,另一只手圈紧了谢安,生怕他从马背上掉下去。
“每年大雪封山的时候都会死很多人,中原没有恶劣的天气,却有数之不尽的粮食,肥沃的水草。”
“草原的子民早就习惯了生死。”
“马蹄所到之处,也许都有人饿死,冻死一一”
“阴山神带走了他们,他们却不能原谅他们无能的王。”
谢安眨了眨眼睛,飘忽的眼神终于落在了莫贺身上“死那么多人……这就是你们的愿望?”
“很快就不会了。只要你振作起来,带着我的信,去见你们的皇帝一一谢安。”
莫贺字正腔圆的吐出谢安这两个字的时候,谢安还是怔住了“你怎么……”
“你就是魏琅他们嘴里的谢安。”
谢锦为了救他,不要命一样,中原的皇帝找不到人拖着大军迟迟不肯班师回朝,也只有谢安,能在他面前言之凿凿的,说着能代表中原皇帝的话。
莫贺同他相处日久,有些细节是瞒不住的。比如他谈及谢锦时候神情躲闪的样子,比如他掳走谢言之后,中原的皇帝开始发疯似的找人。
从那之后,谢安的身体好的很快。渐渐过了些时日,便恢复了些。
莫贺是看着谢安在他面前支离破碎的,也是他看着谢安一步步,拼拼凑凑,把自己拼了起来。
莫贺对谢安,有占有的欲望。
这欲望也许来的比他想象的更早些。
好几次看着谢安孱弱的模样,忍不住会想,一个生的这般模样的人,若是在床上……又是怎样的风景。
那种心情……大略是带着喜爱的想要占有,而不是带着破坏欲。
所以他没有动手,也许他动手谢安根本反抗不了,但是他没有。
他要的,是一个活色生香的谢家公子。
谢安走的时候也是莫贺送的他。
谢安这次没有走那片雪山,他乘坐着马车走向了滚滚的江水,那是他和谢锦分别的地方。涉过江水,便是他的故国。
在上船的时候,忽而听到远处马蹄声音哒哒的传来,掀帘一看,竟然是莫贺。
他骑在马上,勒紧了马儿的脖子,身后是连绵的雪岭。
英气的眉眼注视着他,忽而勾起了唇角一笑,整张俊美的脸都生动起来,碧绿的眼睛似乎藏着万种深情,语气轻柔。
“谢言之,你得等我。”
谢安淡淡垂下了眉眼。
这还是谢安第一次注意到,这突厥的可汗,原来还是个英俊的男人。
对面的人便也不说话了,只是懒懒散散的瞧着他,打马而过渡口。
五座新坟茕茕孑立,终于于一片风沙之中,模糊了影子。
此一别山重水复,后会遥遥,再相见物是人非。
大魏历史上对这位可汗的记载实在繁多。最为出名的就是邑城一战后魏同突厥达成的邑城之盟。此后两地通商,商贾往来不绝。邑城之盟与其说是一场和平盟约,不如说是双方都迫于无奈达成的妥协,这是魏武帝在位间签署的,唯一一个和平盟约。
而这所有的记载中,包括野史,都没有一个叫做谢安的名字出现过。
第63章 归来
四处寻找谢安的人都已经撤了。
皇帝执拗的寻了整整三个月,拖着大军不肯班师。
容亁站在冰冷的江岸边,忽然觉得,这风,未免也太冷了些。
谢锦在他身边垂眸道:“皇上,该回了。”
回?
回哪去?
容亁看了江水一眼,眼底翻涌着的些许情感便被黑沉沉的雾气掩了过去,他背过了手,谢锦从背后看过去,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又有什么,仿佛不一样了。
他安静的想着陛下同自己哥哥的关系一一
陛下,您是把他当做玩物吗?
如今的结果,可还满意。
谢锦眼底有泪,终于忍了回去。
容亁手脚冰凉,他惯来不肯示弱人前,喝退了众人,年轻的皇帝立足江畔,如今这片土地战火的影子渐渐褪色,尸山血海还是昨天的事情。
而容亁就站立着,克制不住的想着,谢安,就是从这里被带走的。
或者不是带走,而是被就地……
这里的每一寸枯长草木,也许都沾过他的血。
也许尸身就在这江水中,为鱼鸟蚕食,面目全非。
容亁怔怔的看着,喉间血气翻涌,竟是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陛下!”
不远处的韩肖惊唤了一声。
谢安进了邑城,一路寻到了邑城的军营。
谢锦还在排兵部阵。
谢安被挡在了外面,他道:“告诉里面的谢大人,就说,谢安回来了。”
那小兵如何不知道前些日子翻了天都要找的那位公子,只一见本尊,慌慌张张便跑了过去。谢锦手里的枪便落在了地上。
谢安便眼看着谢锦飞扑了过来,带进了满身的尘土。
仿佛他们之间,没有十多年的误会,没有十多年的伤害。
“谢……安?”他听见谢锦小声道。
谢安点点头。
那高大的青年又唤,“哥哥?”也许谢锦生的这么大,甚少管他哥哥,谢家在的时候,也只是表面生疏有礼,
心里是瞧不上他的。
只这一声,却仿佛道出了十几年的亏欠。
谢安点点头。
于是,他便看见,谢锦直直在他脚边跪了下去。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知道谢锦有多骄傲,如今这样跪着,只怕这些日子心里不知道被怎么折磨着。
谢安扶了他起来,“臭小子,见我回来,不开心么?”
谢锦忽而颤抖着手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护身符。
他伸出手,轻轻的,将护身符系在了他哥哥的脖颈上。
“这护身符能保我平安,日后也定能护着你。”
谢锦苦笑。
辗转许多年,他送给谢锦的护身符,便又到了他手里。
有时候血脉联系,当真不是一纸空言。
“我要见皇上。”
谢锦眼神复杂的看了眼谢安,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
谢安走在帝王的军帐外,却又有些生怯,等到里边的公公出来传唤,这才愣怔着进了去。
也没有跪。
年轻的皇帝立足案前,脸色雪白,案前氤氲着一盏热茶,薄薄的雾气后,神情模糊。只一双凤眼定定瞧着他,“他们都说你死了。”
声音竟是平淡的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而不是在讲着生死。
谢安竟是无端心间一恸,端的模样却是满不在乎的:“命大,没死透。”
皇帝只是眼瞳上下打量着谢安,没有人知道皇帝内心的波折。
这还是从谢安因为小皇子的事被下狱后,第一次两个人不是剑拔弩张的见面。
眼前的人瘦了些,黑了些,以前那个纨绔公子的影子几乎磨折的不见了,倒是长高了些,稳重了不少,过去眼底的嚣张气焰也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
容亁听的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当初的谢安,那个纵马风流的嚣张少年一一
他去哪了?
“臣被莫贺所掳,侥幸逃脱。”谢安抬眼看过去,皇帝的脸色似乎好了些,便继续道:“为求和而来。”
竟然会用臣这个字眼了。
皇帝听他脸不红心不跳的咬文嚼字,竟是生了一种奇异的违和感,一时间没有听清楚谢安的话。
“皇上,邑城一战各有伤亡,不如谈和,何必兴师十年,尸骨如山?”
皇帝安静的看着他,眼神漫不经心,“确实是个好主意,你有什么办法证明那可汗是诚心?”
这仗打的太长,大魏穷兵黩武,容亁没有主动起兵的打算,但是若是突厥人还不见好就收,真打起来一一
最坏的结果就是用几十年战乱,换日后百年太平。
谢安拿出了那封莫贺留给他的信,呈在皇帝面前。
容亁修长的手指拆开信封,只睨了一眼,竟是坐直了身子,待细读完,将信扔在了一边。
竟是一封降书。
“信中说,将归还大魏叛贼魏琅,及大魏前太子,容宴。”
讲到容宴,容亁竟是少有的咬牙切齿的意思。
容宴是谢安求了魏琅放走的。
这才有了后来小皇子的事。
容亁心知肚明。
这深宫里,在乎那个废太子的,只有谢安这个傻子。
谢安听到容宴这两个字,微微颤栗了一下,说出来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能不能饶他……一命……”
事到如今,这些事情是魏琅做的和容宴做的,到底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