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们暗暗敬佩着贺飞云,陪谢潜一路穿过兵丁的营房,越过中央广场兼演武场,用来议事的中军帐明明正在前方不远了,可谢潜却生生转了个弯,拐向了他最常去的炊事灶台的方向。
小桃犹豫了一下,委婉提醒道:“郡、郡守大人,这好像不是去中军帐的方向。”
谢潜理所当然道:“是呗。”
小袖:“任六还等着您呢……”
谢潜:“让他多等一会能怎样,本官现在有更加重要的事。”
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总不能早起没吃饱吧?!
小桃小袖一脸无语,谢潜哼道:“你们又在腹诽本官了吧?!少瞎想那些有的没的,那对双生姐妹不是说了么,饿死也不吃咱们一口饭,既然如此,不来一顿大餐馋馋她们,怎么对得起如此的雄心壮志?!”
他笑得像只要去偷鸡的狐狸,领着小桃小袖两个狗腿,去灶上绕了一圈,吩咐厨子师傅们提前准备起来,这才施施然回到中军帐来。这时,任六已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从脚到头发丝都透露着焦躁不安的意思。
他越着急,谢潜越不着急,慢吞吞地落座,慢吞吞地吩咐小桃小袖烧水,又慢吞吞地拿出茶壶、茶具。
任六已经在方寸间绕了八百圈,终于忍不住了直接向他跪下,道:“大人!小的有事交代,大人先把这些杂事放一放吧!”
“喔?”谢潜故作不解,道,“能有什么急事?”
任六一抬头,眼睛布满血丝,估计夜里睡的不怎么踏实。他一咬牙,向谢潜重重一跪,磕头道:“大人,小的要戴罪立功,举报萨满大天拐带人口,散布邪说,霍乱人心的罪行!!”
终于说出来了。
不仅任六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吊着他胃口的谢潜也不由暗自叹息,不过,既然有了开始,谢潜便不再拐弯抹角,道:“你要指认那个巫师?莫非你与他并非初次见面?说吧,让本官听听,其中还有多少隐情。”
任六不敢隐瞒,便从今年年初说起,将黍郡里发生的一切,徐徐道来。
黍郡本不是个富庶之地,但在今年之前,勉强也能算得上偏安一隅。郡民的生活虽然清贫,但托萨满大神的庇佑,接连十来年,都能种出足以糊口的收成,再上山挖挖山货,日子总算安安稳稳过得下去。
今年开春早,天气尚且寒凉,但郡中的农户们已经纷纷顶着严寒,进山的进山,犁地的犁地,黍郡内外,一派春耕忙碌的景象。
所有人都以为,平稳的日子还会持续下去。知道一切被春日里连绵不断的春雷、超乎想象的倾盆大雨打破了。黍郡旁的山体滑坡,侵吞了平原上刚刚犁好的良田,也堵住了清淤没多久的河道。
更糟糕的是,黍郡里最熟悉地形、收获总是最丰厚的一队猎人,在这一场雷雨后再也没能回来。碰上这样的天灾,大伙悲伤难过之后,咬紧牙关,终究还是要继续度日的。然而,河道还没来得及清理出来,田地也还没重新开垦,同样规模的雷雨接踵而至,一直持续了整个春季。
渐渐的,猎户们不敢再进山了,樵夫们也不敢砍柴了。熟悉的山林,似乎隐藏着可怕的怪兽,一旦雷雨降临,便会吞没所有踏足山林的生命。而伴随着大雨而来的,还有可怕的滑坡、山洪,最后连平原、河川,也变成了难以靠近的龙潭虎穴。
即便如此,黍郡的人们依旧怀有希望。平原不能去,可郡城周围依旧有不少良田,猎户们、渔夫们改行种地,好歹也能赶出糊口的口粮。
然而,在春末的大祭祀上,萨满大天却当众宣布了萨满天神的怒火,并且做出断言,如果不能平息神的怒火,所有人就会毁灭,死后永世不得超生。
那时,正是黍郡上一任郡守卸任,而谢潜还没接到就藩旨意、最青黄不接的时候。没有现官治理,信奉萨满大神的郡民们,便听从了地位最高的巫师——萨满大天的指示,在严重缺乏准备的情况下,离开了世世代代安居的住宅,走进山林,过上了不事生产,堪比苦修的艰难日子。
不愿意进山,表现出任何的富户、富商,在萨满大天的指示下,被愤怒的郡民们拆砸坏了店铺房屋,再逐出黍地,实在不愿意走的,就一把火,连人带房子一起烧死。
然而,进山的郡民面对的,也绝不比被迫颠沛的大户们好过。原本就已经缺衣少食了,多雨的春季,又滋生出比往日更加肆虐的蚊虫。郡民们各个被叮得满身伤痕,得不到妥善处理,却还要进行体力劳动,为萨满大天、其他的萨满巫师修建竹楼、祭台,很快,便不断有人病倒,再也起不了身。
说着说着,任六的眼圈红了起来。他暂停下叙述,努力压下悲伤,道:“我原本订好,在秋收时娶亲。可那未过门的娘子,在搬运竹子的路上不小心跌倒,腿受了伤。伤口被蚊虫反复叮咬,养了许久迟迟不见好,最后发了高热,昏迷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叹了一声,脸上渐渐现出哀恸之色来,压着悲意继续说道,“她与我无缘,不能强求,也就算了。我本想着,天神若要降下惩罚,那她用性命赎罪,来世换个好人家托生,说不准会是一桩好事。可是、可是,……她去了没多久,家母、家母居然也有了一模一样的症状……她老人家一生虔诚,从不杀生,从来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天地良心的坏事,一辈子甚至连半点荤腥都不肯沾。而她……她只是代我照顾了那未婚妻几天晚上,既没有受伤,也没有跌倒,可……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天神要降罪在她身上?!”任六哽咽几下,低头饮泣,再说不出话来。
小桃小袖皆沉默无语,谢潜轻叹一声,劝道:“节哀。”
任六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愤然道:“家母辛苦拉扯我长大成人,我还来不及报恩亲已不待。如今我孑然一身,萨满大神也好,山神也罢,要降下神罚,总归倒霉的只我一个,我还怕个什么?若真是神罚也认了,可我不服,到底母亲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孽,非要经历这样的苦楚?!大人,我不求其他,只求您为家母讨还一个公道,我便是肝脑涂地,便是立刻去死,也有面目去底下孝敬她!”
谢潜看着他悲伤之中,渐渐带着坚定的目光,道:“若本官向你保证,你的母亲清清白白,没有任何罪孽。你可愿信任本官,为本官做事?”
任六:“为什么不敢?!”
“好。”谢潜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道:“那么本官便像你保证,虽然不能马上,但两年……不,一年之内,我必当还令堂一个公道。”
任六涕不成声,扣头谢恩,被谢潜扶了起来。谢潜道:“今天起,你暂且随小桃小袖一起行动。遇上不懂,不明白的事,可以问他们,或者直接问本官,我们将尽力为你解释。但相对的,如果你发现、想到勒墨族里,任何与西营不同的习俗、习惯,都必须逐一上报与我听!”
任六:“是!”
谢潜:“现下还有一个要紧的问题,本官冒昧问一句:像令堂一样发热的郡民,人数多不多?后来可还有其他被传染的病人?”
第71章 烤肉大会
瘟疫??!听着谢潜的问题,小桃小袖脸都白了。
好在任六十分肯定地道:“没有。家母去后,我虽然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回聚居地,一直待在西营之中,但……杨三他们每天都会回去。夏天确实有一段时间不少人发热,可等立秋之后,能挺下来的都渐渐好转,康复了。”
谢潜:“那现在呢?”
任六:“应该已经没有了吧?”
谢潜总算松了一口气,道:“万幸,总算有一回不是下下签了。否则,本官就算有完全的准备,也变不出足够的医者和药材啊!”他蘸了蘸额上冒出来的冷汗,夸一番任六诸如“深明大义,勇敢果决”之类,鼓励他安心干活,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转头话锋一转,一面拿他那个被刀砍豁了口的竹扇摆样子,一边道:“既然你向本官投诚,那本官就立刻委派一件重要任务给你:去问问炊事那边,肉与配菜可都配好了,烧烤架子可都备好了,倘若没有,你就敦促协助一番。”
任六:“………………”这叫啥重要任务啊?!
谢潜又一摆手,对小桃小袖道:“你俩,分头去通知贺将军、陈校尉、张校尉、王校尉、苟愈,叫他们把手里的活儿放一放。”
小桃疑惑道:“可是有要事相商?”
谢潜扇子一丢,坐直起来,道:“什么要事?到饭点儿了,吃饭就是最大的要事!快去,别墨迹,还有你,任六!怎么还愣着不走呢,本官难道使唤不动你么?!”
俩书童同时翻了个白眼,只有任六被唬住了,赶紧拱手道:“是,小的必定用十二分的精力去办!”
三人一起退出帐外,小桃小袖分别拍拍垂头丧气的任六肩膀,一个道:“不习惯吧?主子这是老毛病了,慢慢就好了。”
任六一脸无语,回头瞅了一眼,确定谢潜没跟出来,才小声问道:“慢慢好了,是指以后下命令会变正常吗?”
小袖微微一笑,道:“想的美!当然是慢慢你就习惯了啊。”
任六:“………………”啊这,这郡守行不行啊?!他该不会投错人了吧?
虽说尽是些杂事,但三个人分头行动,很快就处理妥当。
临近正午,厨子们在谢潜指定的空地上,架起柴禾、烧烤架,独轮车推来一车又一车的食材,光堆成小山的肉块就足足运了五车。虽然黍郡百废待兴,鲜肉暂时买不到了,但山里的动物数量多得惊人,搜寻食材的队伍每天都能带回来丰富的猎物。
不过,再多的库存,也经不住今天这一造,御厨们一边腹诽着谢郡王无事生非,一边却也为许久没面临过的挑战而手痒不已——要知道,主子一句话,菜谱全都要变的经历,每个御厨类似的经历从来不嫌太多,现下重拾回忆,虽不至于怀念,可要应付起来,仍然是小事一桩。
只是……郡王做得真棒,以后不要再做了。一句话就掏光辛苦攒下的老本什么的,任谁都受不了再来几次。
御厨们痛并快乐着,而修完了战壕,飞鹰兵丁们简单擦洗之后,也纷纷自觉自愿地加入了准备食材的队伍之中。
烤肉大会!不用值夜勤也可以吃到美味的烧烤,如此好事恐怕百年也难遇上一回!郡王嫂子实在太体贴大家伙的辛劳了吧!!怀着这份美好的错觉,兵丁们热热闹闹围聚在肉盆、菜盆旁边,将切好的蔬菜、肉块,一一传进竹签。
这个时候,便格外凸显出了人多力量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堆得小山般高的肉和菜、就变成了堆成小山的各种串串。
御厨们系上围裙,抄起一把又一把的菜肉串,在篝火上、烤架上、铁板上,施展起了久经磨练的手艺。油、酱汁,在火苗上跳起滋啦滋啦的踢踏舞,菜肉串跟着一道翻起美妙的圈,扑鼻的焦香随风传出不止十里远,整个西营都弥漫着欢快又浓郁的烧烤气息。
首当其冲的,便是位于下风处,关押双生姐妹花的那顶小帐篷。同时,由于这里是“重点监管区”,距离关押杨三母子的帐篷也不远,难以避免地同样遭受了波及。
那双生姐妹花骂走谢潜之后,整个上午都沉浸在自艾自怜的悲伤气氛中。想她两个自记事起,就生活在专门为神女搭建的神庙之中。虽然身边没有贴身的丫鬟、侍从,但姊妹俩可以互相帮助,足以将对方打扮得干净漂亮。而其他的事情,全都不需要她们担心,每到固定的时辰,自然会有人奉上精美的食物,没到重要的节日,也会有人奉上精致的服饰。而她们只需要在举行祭祀的时候,打扮的漂漂亮亮,接受信徒们的跪拜就够了。
这样无忧无路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现在,哪怕离开郡城,住进荒无人迹的山林,对她们两个也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
她们还从来没有遭过这样的罪呢!!可恶的狗官,把她们关在这不见天日、又黑又窄的小帐篷里,除了能从缝隙里看一眼外头的状况之外,听听外头的响动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姐妹俩唾骂着谢潜,但到底彻夜没睡,哭着哭着相拥睡了一会。哪知好景不长,才睡了没多久,帐外就开始有人不停的来来回回走动。还不断有过于香甜的气味,不停刺激着饥肠辘辘的肠胃。
两人惶恐不安,不断地从缝隙向外张望,然而,帐篷外来往的那些人各个都挂着高兴的笑容,却没有任何一个注意到她们,甚至懒的分过来半个眼神。这让她们从惊慌渐渐平静下来,而在平静之后,又冒出更深层的担心。
那狗官……总不可能,真的把她们两个扔在这里不管不问,连饿死了都不在乎吧?
越担心越恐惧,越恐惧,在这黑暗的帐篷里的时间似乎就变得越漫长。两人在饥饿之中煎熬,虽然谁也没说,但各自的心里都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在谢潜道歉的那一刻接受呢,那现在是不是就能吃上香喷喷的食物了?
茉莉一面后悔,一面习惯性想砸东西——就像她以前生气时那样,随手拿起任何物品,直接砸花狗官的脸。然而,这狭窄的小帐篷里,除了小桃小袖拿来的两套衣服、被褥之外,没有任何可以造成伤害的东西,踅摸了一圈,一无所获,她更生气了。
区区一个郡守,他凭什么?她们这样被神明宠爱着的神女吗?!
另一面,木樨又开始小声哭泣起来,她性格比姐姐软弱一些,但同样的,一边哭,一边喋喋不休地骂谢潜。茉莉听得心烦,一把扯下木樨的饰物向外砸,然而,饰物撞上从外面落锁的帐篷门,又弹了回来。姐妹俩顿时悲从中来,又一次抱头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