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三“喔”了一声,默默坐下,抓起一把肉串,不管不顾往嘴里塞,边塞边道:“死我也要做个饱死鬼!”
杨母瞅着他这副样子,默默抹眼泪,眼看情绪快酝酿起来了,即将要开始哭天抢地了,谢潜越过她,走到杨三对面坐下,道:“不怕死没什么了不起,我看你是怕活着吧?”
杨三咀嚼的动作一凝,他嘴里已经被各种食物塞满了,鼓着半边腮帮子顿了好一会,才默默点了点头,含糊道:“嗯。”
谢潜冷笑道:“懦夫。”
杨三长叹了一声,低着头,不敢看谢潜,道:“我对不起萨满大神,我对它没有尊敬,没有信奉,只剩下怨恨。我也对不起西营里的人,对不起郡守大人,更对不起母亲,我谁都对不起,除了以死谢罪,还能做什么呢?”
“能做的事可太多了。”谢潜随意拿起一根肉串,竹签的尖头在搁盘子的石板上指指戳戳,道,“就看你愿不愿意想,愿不愿意去做。别人不过被你添了无数的麻烦,而你呢,丢掉的却是比命还重要的脸面。”
他嗤笑了一声,十分不屑地道,“可话又说回来,你无论立刻自杀,还是继续作妖到我不得不处死你,你那点脸面也根本找不回来了呀。”
杨三猛地抬起头来,脸色铁青,不过,由于他嘴上还叼着肉串,让他这副模样显得由蠢又滑稽。
谢潜:“你活着,能挣军饷养活你的母亲,能卖力干活偿还刺杀的罪责,说不定还能熬到别人对你转变观念的那一天。你要是死了,那就盖棺论定,你就是个误会至死的蠢货。这其中的区别,大可自行掂量。
“至于你怨恨哪个神,供奉哪个神,与本官无关,也管不着。知识放眼整个西营之中,有的是不信萨满大神的人,你为何不去去问问他们?!”
谢潜暗叹一声,心道,思想工作不好做啊,这一头念完,剩下的要看这人自己想不想的通,而另一头,还得费心劳神再念一遍。
他将肉串搁在杨三手里,又转向杨母,道:“杨嬷,你信奉萨满大神,若杨三不信,可有关系。”
杨母低头垂泪,道:“我们勒墨族自出生起就要接受萨满巫师的祝福,死后,也会根据功德多少,或进入大天神的安乐之地,或轮回托生,没有人不信萨满大神,也从没听说过有人离开萨满大神的怀抱。就算有些……有些的信仰没、没那么虔诚,可……可,怎么能憎恨天神呐!”
谢潜并不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先反问道:“你几乎不进食,可是为了修功德?”
杨母点点头,道:“是。”
谢潜微微一笑,道:“那么,就怨不得杨三要憎恨这位天神了。”
杨母猛地抬起头来,道:“大人什么意思?”
谢潜:“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母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又迟疑地看看自己的儿子。杨三正埋头苦吃,浑然对周围发生的任何事都无所谓的模样,她终于缓缓点了一下头,道:“请大人带路。”
两人走的并不远,只在下风处离席几步,远到杨三听不清两人的谈话内容而已。并且,为了让杨母安心,谢潜特地选择了让她能随时看得到儿子的朝向。
站定之后,他先叹了一声,道:“养育子女已是不易,更何况是独自养育子女。”
杨母眺望着杨三,许久一言不发,眼中闪着这个年龄的老人才会有的狡黠。她谨慎地道:“大人不必多劝,民妇有自己的打算。”
谢潜:“你误会了,本官并不是在劝你,而是对你的选择表示肯定和赞赏。毕竟,你这好大儿已经成年,听说也娶妻生子了?他又有军饷可吃,总归用不上你。你把自己饿死,既能修功德,又给儿子省花用,等到大限之日,两眼一闭轻松享福去,确实是两全其美好方法。”
他看杨母垂着视线,没有反驳,心知说中了关键,便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本官骗了你呢?”
杨母一愣,缓缓抬起头来,道:“你能怎样骗我?民妇听闻,当大官的人,一旦宣布了的事,就不可以轻易反悔。你既然已经答应不杀我儿,他这样,也不可能再做什么蠢事了,民妇已无所畏惧。”
谢潜呵呵笑了两声,道:“杨嬷啊,这你可就失算了。要知道,想折磨一个人,让他生不如死,一点也不难。他不犯事,难道我不能诱导他犯事吗?”他似笑非笑地托着下巴,随口道,“比方说,给他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等完不成,就把人挂在营门口示众,如何?再比方说,进出营门的每个人,都必须啐他一口,或者踩他一脚,又如何?”
杨母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子消失了,她不可置信,死死盯着谢潜。然而,在她面前的这个年青人,语气实在太云淡风轻了,完全猜不透他这句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假。
然而,哪怕有半分当真,就足以让她万箭穿心,心如刀绞,杨母不敢赌其中任何些微的可能,只能咬紧牙关,强行压下心里的恐惧和退缩,狠狠地道:“狗官……你敢,你敢这么做试试!!”
谢潜背着手,也背对着她,看似不设防,但围着两人、严阵以待的兵丁,对这个饿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已经造成了足够的压迫感。
在这样的情况下,越随意,带给这位妇人的压力就会成倍地增加。
谢潜随口说道:“杨嬷,本官也不信你那萨满大神,你的祈求和诅咒对本官一点用也没有。况且,本官手下有足以抗衡你萨满大天的能人,歪门邪道的事,你可以趁早不要想。”
堵死了所有的退路,杨母颤抖起来,本就微微佝偻的身体,缩得更小了一圈,看起来可悲也可怜。谢潜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为了长远之计,他不得不做这个恶人,便硬着心肠,说道:“如何,现在还打算安心去死吗?”
杨母此时的目光,逐渐染上了仇恨的颜色,她死死盯着谢潜,无惧兵丁手中的武器,愤然拨开守备,走到杨三身边坐下,二话不说,抄起盘中的食物就吃。无论荤素、无论种类,强行塞进嘴里咀嚼,她眼里哗哗流着眼泪,却顾不得擦,仿佛咬下来的每一口都是谢潜的血肉似的。
谢潜站在原地没动,默默看了好一会埋头苦吃的母子两人,低声吩咐道:“待会送一碗消食汤过去,也不要再送肉串,只给粥喝素汤羹。另派个懂医术的人盯紧,一旦有任何不对立刻报来。”
负责看守杨三母子的兵丁连忙应下,谢潜总算大功告成,带着一身郁闷之气,向贺飞云那桌快步而去。
第74章 天降神迹
谢潜连轴转,做完这个心理工作紧接着去说服那个,忙下来喉咙发干身心俱疲,回到主桌直接抄起水壶先咕咚咚灌了半壶,也不在乎桌上是不是沾了油污,直接一趴,侧着脸,沮丧道:“今日尚未过半,我已被人叫了十来次狗官,唉,便是过往被长安传为魔星那时,也没这么频繁的挨骂。”
他虽然唉声叹气,但凭借强大的自我调节能力,萎一会就能满血复活。但能揩油的话当然越多越好,是以表现出来至少十二分的沮丧。
果然,才刚趴了一下,就听见小桃阴阳怪气地刺他道:“当真一天天越来越不讲体统了!”
小袖也讽道:“你的衣服!!再蹭了油自己洗去!!”
谢潜谁都没搭理,竖起手指当小人儿的两只脚,溜桌边一步步往贺飞云那边晃悠,刚走了一半,便有个温暖的手掌覆了上来,轻轻按了按他额顶与鬓边,又听那好听的声音,带着几分柔和与安抚,道:“难为你了。”
小人儿的脚步停了一下,操纵它的谢潜:“……”
贺飞云又道:“会有人明白你的苦心。”
小人儿也趴在了桌上,下一瞬一跳而起,和操控它的主人一起扑腾到贺飞云身上。谢潜道:“嘿嘿,无所谓。”他反手按在那手掌上,贺飞云的手比他的更宽厚,也更大些,持续地带来着令人安心的暖意。一面熨帖纠结,一面又止不住嫌场合不对,纠结了一小会,谢潜支吾道:将军啊,你这样……孤很难办呐。”
贺飞云:“嗯?为何?”
趴在贺飞云身上看他,和正面欣赏很是不太一样,但不论哪个角度来看,都足完美符合他类型的大美人。
他美滋滋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贺将军这么做,就不怕别人闲话吗?”
贺飞云低笑一声,动了动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按了一下,到底还是矜持地收了回去。虽然收回去了,但贺飞云的态度依然云淡风轻的,不仅淡定,还道:“是么?哪里来的众目?本将军不认为有人看见了。”
这段时日以来,随着贺飞云态度的软化,聊天的段数似乎跟着水涨船高,偶尔反驳一句,总能把谢潜堵得无话可说。
不过这一次嘛——
谢潜一个激灵从贺飞云身上支棱起来,小雷达开到最大。哪有这么明晃晃睁眼说瞎话的!看他指出一百个“众目”睽睽到贺飞云脸上去!
可当他定睛一看四周,才发现了不对劲。人是都在,可每个人似乎都对周围明明没什么意思的风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看天的看天,研究小石子儿的瞅着地面,连小桃小袖,都被贺飞云的俩亲兵勾肩搭背着不知在嘀咕什么,总之,没一个人在看他们这面。
啊、这、还可以这样的吗?!谢潜瞠目,嘴巴还张着没合拢,就被贺飞云又按回了原地——当然,这个原地,指的当然是他刚刚趴过的那个“原地”。
醉卧美人膝的滋味甚美。虽然无酒,不过谢潜已经熏熏然长醉不愿醒了。
只是……
幸亏贺飞云不是一国之君,否则,必是个十足的昏君啊!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听着周遭热烈的闲聊,享受着片刻的安宁。这时,一点凉意,落在了在谢潜的鼻尖。
凉意很快便消失了,快得像是错觉似的,但接着,又是一点,两点,纷纷扬扬落在两人的脸颊、额上,手心。
谢潜瞠然抬起头,从天空之中,一朵朵银白色的六瓣花,正悄然绽放,飘落,洒向地面,落入手心,比昙花的花期更加短暂,眨眼之间便消失了,只留下星星点点透明的水滴。
一阵狂喜从他的心底奔涌而出,充盈填塞,谢潜顾不上别的,一把搂住了贺飞云,道:“雪!是雪!下雪了!!下雪了啊!!!”
贺飞云也弯起了嘴角,道:“对,下雪了。”
“哈哈哈哈哈!”谢潜一跃而起,所有的颓然一荡而空,精神抖擞地道,“来人!去请陈莽校尉来议事帐!若还没吃完,就连人带串打包带过去!!”说着,便大踏步向中军帐而去。
黍地的初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次日清晨,天才刚刚亮起,谢潜一觉好眠,穿上最厚重的棉衣、披风,把自己裹得像球似的走出帐篷。
天地间银装素裹,有了这层妆点,山峦河川平原,到处一派全然不同的好雪景。
谢潜刚吸了两口清新空气,远处便传来阵阵喧闹,打破了本该属于雪景与清晨的安静。
这个时候,小桃小袖必然还没醒,谢潜只好就地取材,转头问守在寝帐门边的亲卫兵:“我记得西营晨练没这么早啊,怎么如此热闹?”
说来也巧,这亲卫正是一路看着谢潜从蹲守、到登堂、再到现在大摇大摆入室的那个凶脸兵。不过,现在他的态度早已今非昔比,待谢潜已经像对自家将军同样用心了。凶脸兵一脸无奈,道:“回禀郡王,小的也不知在闹什么,实不相瞒,早在您出来之前,就已经闹许久了。若不是没到换岗的时辰,小的也想去看看究竟。听方向——应是营门那边。”
谢潜凝神细听,似乎确是如此,西营的营务他不便插手,考虑着赏雪不成,干脆去灶上蹭些点心吃,可营门的动静不仅没有消停,反而还有声势逐渐变大的趋向。
正犹豫着,寝账门帘一开,贺飞云急匆匆出来,一边系衣带,腋下还夹着来不及系上的护手。他一边快步而行,一边对凶脸兵吩咐:“看好郡王。”走过一段,又回过来,特地对谢潜道,“待好,不要乱跑,我去处理。”便疾步向营门而去。
谢潜怔了一下,随即从后面疾追,说道:“等等,我也一起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的飞快。凶脸兵没来得及拦,只好弃了寝帐追过来,道:“郡王您就别凑这热闹了吧!万一有什么危险——”
谢潜忙着追贺飞云,哪里分的出功夫理他,没好气道:“有什么危险?就算有,还能比贺将军身边更安全?回去站你的岗去!”
那凶脸兵恍然顿悟,一拍腿道:“对啊。有将军在,轮得到别人掺和吗?”但他还是追到谢潜平行,又确认道,“属下真的可以不去吗?”
谢潜喊着“滚滚滚——”追着贺飞云跑远了,那凶脸兵停下脚步,一脸欣慰地目送人跑得远到看不见了,嗟叹道:“老大保护嫂子,天经地义啊,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小郡王这么英明呢?!”
他乐滋滋回到岗位守着,只等换岗的弟兄来换他回去睡觉。哪知左等右等,等的望眼欲穿,哈欠连天了,也没等到换岗的人的影子。
而在这个时候,本该和他换岗的亲兵,正在一丝不苟,严格执行着贺飞云的命令:牢牢守在谢潜身边,护卫他的人身安全。
自从飞鹰军来到西营,第一件事就是将营门翻新、修缮和加固。但即便如此,也不过是一扇寻常木制的大门。现下天色已经亮起来了,营门还没有打开,只有一扇供物料车马进出的角门。但现在,无论大门还是角门,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人围满了。分管守门的卫士们各个全神戒备,如临大敌,生怕这群人冲门或者闹出点要命的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