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用琢磨太多事, 入喉的酒也变得如此单纯,它只是酒,再无第二种用意。
“……”
师琅玉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垂下眼眸, 刚想说些什么,但忽然感觉肩头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袭来,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人抓了一把绣花针扎进了他的皮肉里一样, 冷汗瞬间在鬓边出现,他喉头一紧。
“你……”
修长白净的手指紧紧握住酒杯, 师琅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的肩头曾经被人打下印记, 那印记是和他的魂魄紧紧相连,但之前他一直感觉不到那种痛楚,并且合欢宗老祖也并未再出现过, 他便以为是眼前这人用了其他的办法,把那道印记给消除了。
可现在……
他的肩头突然又开始胀痛。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光线昏暗迷离的卧房内, 而不远处的帷帐中有个很眼熟的身影。
对方此时靠卧在床榻之上,身旁几个赤-裸的美人正在给他剥荔枝,难以言明的暧-昧气息在整个卧房内游荡。
下一秒,那人慢悠悠地伸手挑起了床帐,一双形状优美的桃花眼直直地朝他这边看过来, 眼底带着令人脊背发寒的浓重阴霾。
“原来你竟是跑到那里去了……”
“可叫我好找。”
“……”
咣当。
手中的瓷杯掉在地上, 瞬间碎了一地。
师琅玉面上的松弛瞬间被惊惧所替代。
有多久没再看到过这张脸了?
他感觉自己就如同是被浸泡在温水中的青蛙一般, 忘记了外界的危险, 等到水温骤然滚起来他才发现,要命的危险已经近在眼前。
按他原本的性子,他不该如此,是他这段时间太懈怠了,连本该拥有的警惕心也慢慢在眼前这人的温柔攻势下,忘了个干净……
“谢云生!”
他脸色惨白,一把抓住了纪秋檀的手腕,难得如此失态:“你快走!离开这里,他马上便要来了!”
“……”
还未完全恢复的嗓音格外沙哑,就如同啼血的杜鹃一般,他说得着急,声带再次被拉扯,浓重的血腥味冲上喉头,痛楚不断在喉咙里拉扯着,弄得他一阵恶心。
但意料之外的是,对面脸颊上一片醉意的纪秋檀听了他这话,却半点也不慌张。
他只是笑了笑,而后,慢吞吞地将师琅玉冰凉的手重新按了下去。
“你看,雪还没停,但月亮变得好大。”
纪秋檀嘴里说着毫不相干的话语,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才歪了歪头:“你信我吗?”
“……你故意的?”
师琅玉睫毛轻颤,只觉得心脏跳的飞快。
他都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刚才意识到合欢宗老祖竟是还没有放弃的一瞬间,自己第一反应竟然是让身旁这人快点离开。
而纪秋檀嗯了一声,默认了他刚才问的那句话,却并不把话说明白,只说:“还有时间,我们……再看会儿雪吧。”
说着,纪秋檀伸出手,从袖中摸出来了一个装着丹药的盒子,把药送到了他不自觉发颤的唇边:“别怕,有我在呢,你先吃颗药润润嗓子。”
“……”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出“别怕”这两个字了。
暖烘烘的手指捏着一颗黑色药丸,抵在了师琅玉唇边,发苦的药味和他指尖的清香混在一起,忽然就有一种让人头晕的奇异感觉。
他睁大双眼,直直地盯着对面的人看,耳旁时不时传
来一句带着讥讽的话语。
“还看不明白吗?他在利用你。”
“你居然信了他的鬼话?”
“他确实有可能不图和你睡觉,但是图你的其他,你真的信他会无缘无故地帮你这一把?”
“师琅玉啊师琅玉,这个世界的你怎么会是个蠢货?简直太让我失望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已经被他给控制了,现在过去杀了他,你还有逃跑的机会,再晚一会儿,可就来不及了……”
“……”
那个自称“心魔”的家伙不停地挑拨。
而对面的青年还在等他回应。
师琅玉闭了闭眼,到底还是张了嘴,将那药丸给含到了嘴里。
“唔……”
温热的指尖不经意间在他唇上划过,引得他心头不禁一阵悸动,对方却浑然不觉,笑嘻嘻地收了手,又过来摸了摸他颈侧的伤:“我就说之前那个除疤的药膏那么辣,药劲肯定也大,果然你看,脖子上的这条疤居然都快看不见了!”
“……”
师琅玉被他摸得喉头发紧,只能将那药丸含在口中,品尝着其中的苦涩味道,慢慢垂下了眼眸。
“蠢货。”脑中的声音这下变成了阵阵冷笑,开口一如往常,态度恶劣,“你就是个什么也做不成的废物!”
师琅玉听着他的声音,不由得厌烦地皱了皱眉,吞下了那颗苦涩的药丸,喉中的刺痛感果然减弱了不少,连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也被压了下去。
同时,猜测着对面青年的动机。
“你是想引他过来,杀了他?”
“……”
这句话,说得很小声,再加上师琅玉的喉咙本来就还没有恢复完全,所以纪秋檀压根没听清他问的是什么。
而师琅玉问完之后,目光不自觉便是一闪,抿紧双唇,表情有那么一瞬间被暗色完全遮盖。
他并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对方做这件事是为了替自己出口恶气,他只是在想,谢云生是否和合欢宗老祖有什么旧日恩怨?所以,他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他兀自想着,想得自己原本就冷的手脚更是冰凉。
早些日子,他还未曾脱离那处如同魔窟一般的地方时,他每天都在想着,要如何才能解脱。
合欢宗老祖是个很奇怪的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他整个心都是冷的,如同死了一般,不论对方说什么他都不回应。
可当他忍无可忍睁开眼,用冰冷的眼神看过去的时候,方才还满口粗鄙之语的合欢宗老祖却不知为何,在他的注视下,竟然是慢慢退却了,收回了放在他腰上的那只手。
“你又要说我不配……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总是这样……但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那人就好像是魔障了一般,满身酒味,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过后,神情却更加凶恶。
听得多了,他渐渐也能明白,自己八成是被当成了某个人的替代品,还是合欢宗老祖这样一个高阶修士见了都要自惭形秽的人的替代品。
所以他曾经很认真地思考过,要如何抓住这一点,找机会钻空子。
尽管满身污浊,但他还是想要活下去。
他还有事没有完成,他不能死。
然而那人折磨人的花样实在是太多,他成日浑浑噩噩,逐渐也丧失了想要活下去的希望。
偏偏就在这时,有人伸手,将他拉出了泥潭……
最初的惊惧过后,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又掉入了另一方魔窟,求生的欲-望再次出现在他心里。
他有时常做梦,梦里有一双很是温暖的手,用力托住他下
坠的身子,冲他笑,问他今天过得好不好。
他也是第一次被拥进这样一个干净的怀抱。
不掺杂任何欲-望,就只是单纯地想过来和他抱一抱,轻声细语地安慰他,跟他说别怕,我在呢。
对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一种阳光的味道。
他每次被那个人抱住,心脏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的速度。
谢云生、谢云生……
这三个字在他口中咀嚼过了千万遍,如同一颗甜美的糖,在他舌尖不停滚动、缠绕,每个字都能在他心中绕出一道道缠-绵的软线,将他那颗心紧紧束缚。
如今,糖化了,里头掺杂着的慢性毒-药流了出来,他满嘴苦涩,只能庆幸自己果然还是有利用价值的,所以才幸运地被对方选中,带在身边。
“你……能不能……”
师琅玉再次睁开眼,艰难地开了口。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印记将合欢宗老祖引过来之后,对方会做什么。
做成了以后,还会不会继续留他在身边。
他习惯性会把事情往最糟糕的那面去想。
所以,如果他没有了利用价值,对方说不定也就不再需要每天这样辛苦地陪在他身旁,不会再和他每天都相见,满足他心中隐隐的期盼……
“……”
想到这,师琅玉只觉心口发堵。
他艰难地开口,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表情,双手向着对方探了过去。
“你能不能……”
“嗯?”
纪秋檀醉眼朦胧地转过头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手就已经习惯性地率先伸了过去,将他那双冰冷的手掌握住:“你要找什么?我去拿。”
但师琅玉只是勾了勾唇角,素来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很是奇异的笑容。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人干净的轮廓,努力在脑中一点点地把对方的模样给拼凑完全
那双眼睛,应当是格外明亮的,总是闪着比太阳还要炽热的亮光,一切黑暗在他眼中都将无所遁形。
“……”
这个人,有这世间最好的心肠。
他并不认为对方之前的态度是虚情假意,反而很真切,这种才更是难能可贵。
可越是这样想,他心里反而越发苦涩。
其实,脑海中的那个声音说得一半都是实话。
他的从前,不值一提。
不论往后会有怎样的际遇,但现在,他只是一个无用的凡人。
所以,就算心里有任何想法,也只能忍住。
“……”
飞快思量过后,师琅玉攥紧了那双温热的手,垂落的眼眸遮盖住了眼底的隐忍和克制,极力收紧的喉咙绷到他下颌线都比以往要锋利许多。
片刻后,他很是艰难地请求道:“能不能……让我再……抱一下你?”
“……”
只是抱一下。
不会污了对方的衣裳。
第39章
纪秋檀没想到师琅玉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听到的时候还忍不住有些诧异,愣了一下,才伸手把对方给抱进怀里:“你是不是想家了?”
师琅玉其实站直的时候, 比他稍微高一些, 但因为对方平时很少站在他身边, 一边都是坐着,或者靠着, 所以他对这方面倒也没什么概念,只是把对方的脑袋给按到了颈窝处,伸出手, 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师琅玉的后背,掌心在他背上轻抚几下。
“……嗯。”师琅玉闭着眼,埋在他颈窝处, 闻着淡淡的香味, 认了“想家”这个借口。
他自小便被教导, 要学会独立生活。
那个曾被他在心里偷偷喊做“父亲”的男人只在他身旁陪了他两年, 过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再见到对方, 已经是五年后了。
那个男人被凌迟处死,尸体足足在城外挂了半个月, 直到腐烂发臭,甚至露出累累白骨, 才被取下来丢到了乱葬岗。
那个男人是皇帝身边的人。
而他是被从小培养的死士。
他从踏入那片满是血腥的地方时,就注定了这条命不再属于自己。
他被皇帝分给太子, 做对方的影子。
他的职责便是替对方挡住所有危机。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日日守在太子身边, 替对方出生入死。
可惜, 太子的性格实在是太过温和。
他十六岁那年,二十多岁的太子因“逼宫谋反”被废,后来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诏狱中。
他便又被收回了老皇帝身边。
又是几年过去,朝中势力已然变得格外混乱,老皇帝拖着奄奄一息的病体,把时年六岁的九皇子姚铭羽交到了他的手里,交代他,定要护其周全。
那时,他差几个月就要满二十……
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年,当初那个遇事只会哭鼻子的九皇子到底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而他,哪里有家,又怎会想家?
可他还是应下了对方的这句话。
“……”
师琅玉伸出双臂,拢住对面青年的腰,他的腰并不算细,正常成年男子的形态,但皮肉紧致,平日里穿的那些宽松衣裳显现不出来他腰背的曲线,得用胳膊环住了才能感受到那种美妙。
他居然还有腰窝,师琅玉环住他腰的时候,手便轻轻贴在那里,很明显的一处凹陷,再往下,线条便开始微微上翘了……
感受到这一点,师琅玉本就收紧的下颌线不由得再次绷紧,藏在暗处的脸上满是隐忍神态,甚至,修长白皙的颈侧都隐约有凸起的青筋浮现。
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满心污浊。
对方大大方方冲他敞开了怀抱,不带任何欲-望地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然而,他却在这一抱中,有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我也想家了。”纪秋檀浑然不知怀中人此刻的想法,只是拿手拍拍对方后背,怅然道,“其实,今天是我外公的生……寿辰。”
闻言,师琅玉环着他的手臂突然一紧。
但纪秋檀自己却笑:“我小时候,每次不高兴了,外公就会过来抱着我,咿咿呀呀地给我唱一些很老土的歌,其实,按照时间来算的话,今年应该是他老人家的八十大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