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瑶颔首,正欲开口,眸光忽地滞了滞,随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递给他,温声道:“先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
“是。”苏涉接过,狰狞表情柔和下来,低头开始给胸前的伤口上药。
重新坐到蒲团上的魏无羡,看着这一幕,低低地嗤笑道:“这个苏涉对别人都阴阳怪气的,唯独对金光瑶,倒是尊敬有加啊。”
蓝熹微靠着他肩膀,听了这话,嘴角也嘲弄地弯了弯,然而,当她不经意瞥到了苏涉的动作后,随即笑意凝住。
“怎么了?”魏无羡迟迟没听她说话,侧首看去,就见蓝熹微突然坐直,星眸飞起了千年霜雪。
“苏宗主。”清越女声带着十足摄人的气势,竟让苏涉鬼使神差地转过了身来。
这一转身,十几个密密麻麻已然泛黑了的老旧伤口,赫然出现在残破衣料没能遮住的胸膛之上。
千疮百孔咒的痕迹。
而且,这一痕迹绝不是被下咒的恶诅痕,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么多恶诅痕在身,苏涉定然无法使用灵力,可他还能反复使用大量消耗灵力的传送符。
只有一个答案。
这都是他下咒去害别人,被反弹诅咒之后留下的。
魏无羡盯着那处痕迹,长眸沉得骇人:“竟然是你。”
给金子勋下咒、十六年前那些事的始作俑者,竟然是苏涉。
在场的,除了金凌与聂怀桑不懂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其余人都明白了这一迟到了多年的真相。
苏涉在此时才反应过来,但无论他再怎么用手去挡,众人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二哥,这是怎么回事啊?”聂怀桑喃喃问道,可蓝曦臣没答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金光瑶面前,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所以...这也是穷奇道截杀的一环?”
他看着金光瑶,一字一句地问:“你让我们召来魏公子,就是因为你早知道金子勋,会因为千疮百孔咒而去杀他,是吗?”
金光瑶梗着喉咙里的东西,缓声反问道:“二哥,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那还用问吗?”江澄眼眸中迸发出震怒,“如果金子勋没有中咒,后面的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一次截杀,帮你解决了金子轩和金子勋两个平辈子弟,为你继承兰陵金氏,坐上仙督之位扫清了所有障碍,苏涉下的咒,他是收谁指使,还用问吗?”
金光瑶不置可否,面色波澜不惊,却再也没敢看蓝曦臣。
漂亮瑞凤眼里墨色翻涌,魏无羡气得浑身都在颤抖,怒声质问道:“金光瑶,我跟你无冤无仇,甚至根本就不熟,你杀了金子轩,为什么要推到我身上?”
金光瑶转头看他,语气恢复了平静:“魏公子,你不是应该最清楚的吗?无冤无仇就能够相安无事?怎么可能?”
“这世上所有人,原本都是无冤无仇的,总会有个人先开头捅出第一刀的,其实魏公子不冤的,就算当年我们不去对金子勋下咒,我想魏公子你...迟早也会因为别的原因被围剿的。”
他说着说着,笑出了声来:“因为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好听点,就是侠肝义胆放浪不羁,说难听点,就是到处得罪人,除非你得罪过的人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否则,只要他们出了什么差池,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一定会是你,第一个想要的报复对象也一定会是你!”
“而这一点,你是没法控制的,就算当年在不夜天你没失控,那么你能保证这一辈子,都不失控吗?”
当年穷奇道截杀,最理直气壮的理由,就是金子勋一口咬定是魏无羡下的千疮百孔咒,那场金子勋所谓的“有仇报仇”,也是后来所有事的开端。
金子轩的死、不夜天的誓师大会、江厌离的死。
归根结底,若是没有这场截杀,后来更多的、难以挽回的事都不会有。
可魏无羡现在得知,凶手甚至与他没有恩怨仇恨。
他倏忽也笑了,似在自嘲,似在讥讽,笑着笑着眼眶渐渐红了,心口也像是被无数细针扎了个遍,钝痛兜头兜脑的将他罩住。
短短几息的时间,他一直坚信着的信念,摇摇欲坠。
忽然之间,有道声音拽住了他。
“真的是这样吗?”
蓝熹微慢慢站起身来,回忆起那日在兰陵城碰到金子轩时他说的话,轻声开口:“金光瑶,你压根没有心。”
“穷奇道截杀也好,不夜天也好,但凡你们有一丝收手的意思,都不会那样。”
她看着金光瑶,星眸很凉:“你最清楚,从来都不是阿羡失控了,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纂改了陈情的指令,不是吗?”
金光瑶好不容易有了点气色的脸,“刷”地就白了,怔然看着蓝熹微,嘴唇动了许久才吐出话来:“不愧是归月仙子。”
凌厉的眼神宛如利刃,直指金光瑶,蓝熹微哂道:“你这种人,凭什么把自己的罪责安在别人头上,这么多年里没有任何的愧疚?还能理直气壮地说错不在你?”
她沉着眼往前走:“让我猜猜,你为什么从刚才到现在,都不敢看我大哥啊?寒室里的书信,是你骗了他什么拿到的?”
“禁室乱魄抄,又是胡诌什么借口偷偷撕下来的?”
“赤峰尊,你是怎么敢杀的啊?”
一个比一个更让他应接不暇的问题接连抛出,金光瑶慌得无意识地摇了摇头,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地看向蓝曦臣。
他用来扰乱江澄心神的方法,被蓝熹微如法炮制还给了他自己,效果更甚强烈,猛到他都没有对倩影的逼近产生警惕。
瞧他神色惶恐不安,视线也投向他处,蓝熹微没再犹豫,左手轻动,道:“忘机!”
蓝忘机心领神会:“避尘。”
话音刚落,避尘当即应声出鞘,剑柄顷刻落入她掌心。
旁边的苏涉反应了过来,忙喝道:“宗主小心!”
可惜蓝熹微更快些,虽是左手持剑,但身手还在,灵力尚也能支持她用剑,反手便将金光瑶扣下。
喉间一痛,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下,金光瑶堪堪回过神来,认命似的闭上了眼:“难怪,当年就连薛洋都觉得你很聪明。”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蓝熹微冷笑一声没理他,偏头朝苏涉道:“苏宗主,把他们放了。”
苏涉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一时装傻没有动弹。
他不去,抵着金光瑶的避尘先行,不仅没有松分毫,还往里送了一分。
“我去!”苏涉高声应道,僵硬地走过去,拿剑划开了魏无羡与江澄手腕间的绳子。
局势瞬时反转,众人围了过来。
魏无羡静静看着她,乱成一团糟的脑海里思考不下去,唯一清晰的念头只是她,只是他的蓝泱。
一如从前。
一如每个他迷失彷徨的时候,他都被这天地间最无暇的月亮照拂,皎洁流华一层层包裹着他的心,温柔妥帖到了骨髓之中,成了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光。
蓝熹微。
是他的盔甲。
是他的底气。
是他最爱。
“蓝泱......”他开口唤她名字,声音喑哑得厉害,“你...有没有事?”
天知道他看到她这般冒险行径时,有多害怕。
明明,她脖颈、腕间都还有新伤啊。
“我没事。”蓝熹微摇头,睨了眼金光瑶,“事已至此,金宗主也该给一个交代了吧。”
金光瑶垂了眼眸:“你都说了事已至此,还要我给什么交代?”
“你欠魏婴的交代,非得要我一字不差说出来?”蓝熹微颦眉,“他从来没拿过薛洋手里那块阴铁,却替你背锅至今,你而今留着有什么用?”
此话一出,金光瑶轻笑:“我千算万算唯独漏了你对魏公子这颗真心,便是一败涂地了。”
话毕,他衣袖动了动,一块阴铁径直掉在地上。
蓝曦臣失望地看着金光瑶:“所以从一开始,你就觊觎阴铁了?”
“恐怕更早吧。”魏无羡伸手缴他腰间佩剑,触碰到软剑的一刹,眼前霎时浮现缠在楚腰上的银光。
指尖一顿,他似笑非笑道:“你和薛洋第一次合作,是在不净世的时候吧?”
金光瑶应得快:“算是吧。”
“那第二次合作,是在不夜天吧?”
疑问的话在魏无羡嘴里,像是在说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回金光瑶没有吭声,眼睫止不住地闪。
魏无羡勾唇,长眸中蕴着杀意:“泽芜君有所不知,蓝泱第一回 看到沈前辈的画像,便是多亏了他们这次的合作。”
蓝曦臣怔了半晌,道:“金光瑶,你是知道的......你从来都是知道的。”
知道我有多疼爱我这个妹妹,知道我是对你全盘信任不曾怀疑,一回没有对你起疑,一丝没有对你保留。
你都是知道的。
可为什么,你还是一遍一遍地伤她,一次一次地骗我?
语气疲惫到了极点,听得金光瑶生疼,他艰涩道:“你不问我原因吗?”
蓝曦臣沙哑着嗓子道:“我不是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事,而我却一直坚信你做一切事情都是有苦衷的。”
“可是现在,你做的太过,我不会再相信了。”
金光瑶瞳孔紧缩,深深看他一眼,捏着避尘就要往脖子上抹。
蓝熹微是要他一五一十地说清真相,并非想要他畏罪死去,当下就撤了力道。
避尘一收回,金光瑶也没反抗,直直跪在了地上,哽咽开口道:“二哥,你我相交多年,无论怎么说,我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我已无意于仙督之位,阴铁也已经交出,今夜过后就要远渡东瀛,此生都不再回来了。”
“你就看在这些的份上,原谅我好不好?”
蓝曦臣站在原地,很轻地答他:“金宗主,你一意孤行,对我至亲下手,要策划乱葬岗那场大乱时,‘二哥’,就不必再叫了。”
金光瑶簌然泪下道:“二哥,伤熹微是我大错特错,乱葬岗的事是我鬼迷心窍,可是,我没有退路了。”
没有退路?
蓝曦臣气道:“什么叫做没有退路了?你......”
“兄长。”蓝忘机冷冷打断他,“不要与他多话。”
魏无羡也开口提醒:“是啊泽芜君,你忘了你刚才怎么跟江宗主说的吗?不要和他废话。”
经历了这些事,蓝曦臣如何不知金光瑶一张巧嘴有多能说,可看他哭得伤心,说那么多话也只是为了求得自己原谅,一颗心,终归起了恻隐。
站在前面的人很安静,金光瑶抓住了那方素白衣角,哀声道:“二哥,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了,那些事,七天之后就会将这些事公诸于天下,要么让我自裁谢罪,要么就...等着我的死期。”
“那你怎么,不自裁谢罪啊?”蓝熹微定定地看着他,极为讽刺地笑了,“杀了那么多人,死千万次,都不够赎罪。”
“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为什么要去做?”金光瑶艰难地解释,“当年你的身世,是薛洋想用此逼你同他一起炼化阴铁,才会选择以那样的方式告知。”
轻嗤一声,蓝熹微凝眸道:“万不得已?杀我是万不得已,可是,对你好的,对你没威胁的,你又是怎么做的?”
“当年金子勋带人去截阿羡的消息,金氏要有人知道的话,也是你先知道,假使你没故意透露金子勋带人要杀阿羡,金子轩不会赶着去,又或者,假使没有那声笛音,穷奇道截杀,只会是金子勋铩羽而归。”
她会在兰陵城遇上金子轩,不是凑巧,那场截杀,原就将金子轩算进去了的。
“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金子轩的命、温氏上上下下几十人的命,还有...江姐姐的命。”
“金光瑶,你的万不得已,你自己信吗?”
听到这两个名字,金凌心口一点一点地收紧。
他望着那个自己叫一声“小叔叔”的人开始不语,虽然没全听懂蓝熹微的话,但多年前,有关金子轩江厌离先后惨死的真相,也在这份沉默里,得到了勾勒。
他捏紧拳头冲了过去,揪着金光瑶的衣领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小叔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
“阿凌!”蓝熹微突然有些后悔说了出来,想去拉金凌,却见他松了手,转身猛地抱住了她。
“阿凌......”
安抚的话戛然而止,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感受到了液体落在肌肤上的冰凉。
金凌哭了。
头埋在她未受伤的那侧颈窝,哭得无声,却哭得她眼里也有白雾氤氲开来。
印象中的金凌,似乎从未有过这么伤心的时候,像个迷了路的小孩儿,被长辈找回来后怕被责罚,那些找家路上捱的伤口,明明疼得要命,但只敢自己偷偷舔舐。
要是一切能重来就好了,要是能重来,不夜天那晚她一定会在见到江厌离的第一刻,就带她离开那里。
魏无羡在旁边看着,平复下去的情绪,看到星眸中蓄起的清泪后,险些失控。
剑眉拢了拢,他正要开口,金光瑶冷不防地幽幽道:“阿凌。”
金凌撤身,眼眶红红地看向他,再想冷静,手还是忍不住发抖。
“阿凌,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没办法,做尽了坏事,却还想要人垂怜,我......”金光瑶拭掉眼角湿润,“就是这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