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教内?”当铺掌柜结巴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一直发着抖。
玉罗刹掀起眼皮看了眼掌柜,轻轻笑了下,语气温和似水:“别怕,不过是钓些鱼来玩玩。有些鱼觉得池塘太小,妄图跃出来做龙,本座怎好阻了它选的大道?”
掌柜当然明白玉罗刹指的是什么。
教主失踪,教中近些日子人心浮动,前不久更是派出了不少人潜入中原,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掌柜的不是没有起过别的心思,但是在玉罗刹活着站在他面前后,他已然兴不起任何反抗的勇气。
不仅仅是因为玉罗刹往日的积威,还因为白日里玉罗刹来当铺时,递出玉佩上沾染的剧毒。
掌柜不通武艺,家里从前就是个跑商的。
当初做马商走商糟了劫匪,无奈之下投身罗刹教才保全性命。
在罗刹教意图潜入中原时一番运作,拿着罗刹教的钱财,如愿重新回到江南落地生根经营当铺。
这些年来一直小心隐藏身份,并没有和教内有明面上太多消息往来,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没能逃过江湖纷争。
“不想做?”玉罗刹侧了下头,微卷的发尾自肩头滑落。
“属下怎敢——属、属下这就写信……”
这信若是写不好,被那边教中的人发现苗头,莫说掌柜的一手经营的基业不保,就连家人也休想活命。
“那便写吧。”玉罗刹轻飘飘的微凉声音传入掌柜耳中,让掌柜额头的汗珠汇聚滑落下来,也不敢抬手去擦,“本座看着你写。”
“是……是……”
掌柜拿来纸笔,铺展开来,手却止不住地发抖。
玉罗刹淡淡道:“抖什么?坐着好好写。”
掌柜地飞快扯了袖子囫囵擦了脸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坐了椅子边缘,深呼吸了一下,屏住呼吸一蹴而就了一封书信。
其大意便是合芳斋于江南寻到教主踪迹,却已被六扇门盯上而不自知,教主踪迹再度消失不见,难以探寻。
玉罗刹扫了一眼,挑眉:“再加一句,就说……我疑似身受重伤,内力不济。”
掌柜闻言头上的冷汗流的更厉害,唯唯诺诺地应了声,又抽出一张纸来写了一封。
玉罗刹这次满意了:“不错。”
掌柜的心下一松,总算是将憋着的气呼了出来。
接下来玉罗刹便不再出声,只垂眸不紧不慢地摆弄那把看上去同寻常油纸伞无异,却内含乾坤的夺命伞。
掌柜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身上的冷汗几乎浸湿了绣着铜钱纹的锦袍。
“可有关于舍利子的消息?”
一室寂静中,玉罗刹骤然发问。
掌柜的一惊,然后下意识回答:“回-教主,今日开市的拍卖会上,压轴的便是一枚舍利子,据说是大理高僧圆寂所化……”
然而待到他想起自己回答了什么之后,身子又开始隐隐发颤。
舍利子乃修习正统佛家心法高僧圆寂时所化,价值连城且十分珍贵稀少。其实今晚拍卖会上的这枚舍利子已经在黑市拍卖许久,起拍价极高。
舍利子并没有太多用途,只一条,舍利子入药可温养经脉,使其更能容纳内力。
但对习武之人却效果甚微,仅适用于不曾修炼内功心法,经脉寻常的普通人,亦或者是经脉重伤到难以用药或内力疗伤的伤者。
只不过一般而言伤到这种境界,哪怕有舍利子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大罗神仙难救了。
正所谓,想要的人付不起价钱,拍得起的人却看不上这鸡肋的东西,这舍利子就在江南黑市中保存拍卖至今。
教主问及这东西,难道……
掌柜的心头一动。
“本座过来之时巧遇掌柜的一双儿女,倒是生的不错,可有想过今后为罗刹教效力?”
玉罗刹挑着唇角,神色淡淡,手中的油纸伞转了一转。
掌柜牙关一紧硬生生咬破了舌尖,却不顾嘴中腥甜,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颤声道:“求教主明鉴!求教主明鉴!属下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呐!”
玉罗刹的手指指腹滑过油纸伞光滑的伞面,唇角的笑意温和而慈悲,宛若菩萨低眉:“哦?”
看着掌柜连声发誓,玉罗刹执伞的手指微动,那把比起寻常油纸伞重了不少的夺命伞便横放在了他膝上。
“那拍卖会今日开市?”
“是、是是!”掌柜如蒙大赦,“属下这就带教主前去!”
玉罗刹低头看着身上富家公子模样的衣裳,眼神一动,开口:“找身玄色的衣裳来。”
那女人柜子里的衣服,弄脏了还不好处理,真是……麻烦。
作者有话说:
纪清啊,不是你看走了眼,是你太年轻(摇头)
第9章 披马甲的第9天
坐落在江南西湖边的临安府是中原地区武林人士最聚集的地方之一。
其中固然有道路四通八达的缘故,但追究根本还是因为临安府地下存在了近百年,哪怕当年战乱动荡都没能影响到的黑市。
在这里,不论是奇珍异宝还是武林秘籍,皆可明码标价,但此处的主人却十分懂得踩中朝廷容忍的极限——临安府黑市之内,绝不做人命买卖。
并且大明建朝之后,黑市以临安府富商之名年年进贡,次次挑不出错处,久而久之便于锦衣卫达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黑市偶尔会给锦衣卫办事行方便,而锦衣卫也多多少少对黑市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晏鸿音换了一身干脆利落的骑装,胸前喉间要害皆有轻甲覆盖,左手手臂上缠绕着一根黑亮的长鞭。
随手拿了一个狐狸面具扣在脸上,晏鸿音开口时已经变为低哑的中性嗓音:“去三楼。”
黑市的入口共有九个,没人知道每个入口的客人都代表着什么——大概也只有知晓大多数客人身份的黑市主人才知道。
纪清快走两步跟上晏鸿音,语气难掩兴奋:“这次的黑市开的居然是大市吗?”
“晏大人亲临,黑市自然当以最高级别的大市欢迎,才算合礼数。”
突然插入的声音令纪清手中的刀噌的一声出鞘,露出的刀身反射廊下灯笼的光亮,映出了拐角处依靠墙壁正晃着扇子的女人。
这是一个非常美的女人,身姿曼妙,乌发如瀑,整个人就像是开在黑暗里剧毒却灼人眼球的黑色曼陀罗。
晏鸿音听出了女人说话间“晏”的发音有些怪异,但她却明白,女人指的不是锦衣卫从四品的镇抚使晏鸿音,而是锦衣卫正一品的阎指挥使。
“你这的那颗舍利子可还在?”晏鸿音懒得和她废话。
这女人便是临安府黑市这一代的少当家,美如精怪,慧如狐狸,同这人打交道,单刀直入便是最少犯错。
“舍利子啊。”女人身姿摇曳着走到晏鸿音身前,抬手搭着晏鸿音的肩膀,整个人靠了上来,浓烈的带着侵略意味的玫瑰香气陡然绽放,她凑近晏鸿音的耳边,低声呢喃道,“在是在,但是大人今儿想拿下,可是要出不少血呢。”
旁边的纪清年纪尚浅,戴着面具看不清下面的表情,一双耳朵却已经通红。
晏鸿音却是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脊背挺直,低沉着嗓音道:“有人竞拍?”
“大人这可就难为小女子了~这黑市的规矩便是庄家公平公正,就算是我——”女人的手指顺着晏鸿音胸前的轻甲一路上划,想要靠近晏鸿音的咽喉处,“也是不能坏了规矩的。”
晏鸿音抬手抓住女人的手,手掌一转,内力吞吐间将几乎要挂在他身上的女人振开,冷冷道:“那便无话可说,带路。”
女人的唇一撇,眼神流转间万般风情绕在眉梢:“许久未见,大人还是这般绝情。”
“那便跟我来吧~”
……
另一边,被引上三楼的掌柜待到侍女小厮都下去,这才难掩紧张地对同样带着面具的玉罗刹道:“教主,从前属下来此从未去过一层之外的地方,今日……”
黑市的入口虽划分不明,但楼层的区别却是宛若明示。
一层贩夫走卒,江湖人士,但凡拿着黑市的邀请函,皆可入内;
二层乃是有些身份的贵人,也会有出自武林名门或是有名教派的弟子——当然,不分正邪;
三层便是极少会有人上去的地方,更有甚者传言能上三楼者与身份无关,全看黑市当家人的心情喜好。
玉罗刹一身深蓝色劲装,腰间横着一条犀牛带,黑色的大氅罩在肩头,修长白皙的手中拿着那把油纸伞。
他闻言只是挑了下眉,便用下巴示意掌柜坐下,别挡住他看楼下的视线。
掌柜只得闭上嘴,拘谨地坐在距离玉罗刹最远的位置上。
玉罗刹并不在意下属对他的惧怕,他的视线落在穿过二楼的一行三人身上。
那把刀和站姿,还有走路时带出的训练有素的风格,跟在那一男一女身后的少年郎,似乎是个吃公家饭的。
——让他来猜猜。
玉罗刹的手指轻点唇瓣,面具下的表情玩味。
是六扇门,还是锦衣卫?
黑市之中所有人都以面具遮挡身份,玉罗刹的视线也直接得毫不遮掩。
少年锦衣卫敏锐察觉,并脚站定,猛地转头看过来。
那原本走在女人身边的清瘦男人驻足抬眸,与玉罗刹四目相对。
灯笼摇曳的暗影中,坐在三楼的男人如同危险的猛兽盘踞在黑暗中,露出玩味又恶意的笑。
……
晏鸿音收回视线,抬步踏上楼梯。
“跟上。”
纪清听话地收回视线,不再去注意那道带着明显恶意的视线,紧紧跟上晏鸿音的脚步。
妖媚的女人轻笑了一声,发尾在指间缠绕了几圈,神色带上了些许看好戏的意味。
晏鸿音侧目看向女人:“你知道那个人。”
女人眨眨眼,眸中春水流盼,妩媚天成。
“他就是今日也要竞拍舍利子的人?”
女人的眼皮一跳,皱着眉没好气地娇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自己猜出来的也不要说明白嘛,叫人听了去还以为是我被色所迷透了消息呢。”
“若是害我被师父责罚,我可是要去找你负责的!”
晏鸿音从女人四两拨千斤的态度中寻得了肯定的回复,点了点头,一边往前走一边道:“今日若我拍得东西,便允你一桩人情。”
“当真?”女人眼睛一亮。
这可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人情,不可谓不珍贵。
“自然当真。”晏鸿音道。
女人先是笑,随后又想起什么,表情有些纠结,几息之后竟然叹了口气:“罢了,还是看天意吧,那人我得罪不起,疯着呢。”
三人已经来到一处厢房,三面起墙,一面敞开着窗户正对着下方的高高架起的拍卖台。
女人站在门边并没有进去的打算。
晏鸿音示意纪清先进去,然后弯腰靠近女人耳边:“你都得罪不起的人,江湖上也就那么几个,但能被你忌惮成这般模样的,莫非……是来自金沙戈壁之地?”
女人的表情一变,当即收了之前那股妩媚散漫的态度,深深看了眼晏鸿音,匆匆离开了。
黑市的规矩第一条,便是决不能泄露客人的身份,更别提是能被黑市规定为可以引入三楼的客人。
若是被她师父知道,她可真真是逃不过惩罚。
晏鸿音走进去厢房坐下,手指在鞭子上摩挲。
纪清忍了忍,没忍住,终于还是问出来:“大人,为何您要带鞭子来?”
鞭子其实在锦衣卫中并不算常见的武器,实在是软鞭纵然灵活,杀伤力却有限,对上武林人士,刀剑却是的确更容易一击必中制服对方。
“因为我们今日,不是拿人打架的。”
……
纪清很快就明白了晏鸿音这句话的意思。
子时已到,锣响三声。
黑市拍卖会开。
因为舍利子一直未曾拍出的缘故,黑市已经连续三年将价格本该压轴的舍利子放在首位拍卖。
然而当司仪将升上来的台子按停,掀开锦盒之后,瞬间惊到面无人色。
二、三楼的宾客距离拍卖会高台并不远,他们清晰的看到,锦盒中原本的舍利子已然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淡蓝色的信笺,幽长绵延的花香蔓延开来。
——是郁金香的香气。
“是楚留香?是楚留香!!”
“临安府的黑市竟然被楚留香得手了!”
“不对啊,楚留香可是个极其有分寸的人物,怎么会无端端来招惹黑市?”
“偷得还是个卖不出去的玩意儿?有没有消息灵通些的,可否知道那舍利子来历底细?”
……
拍卖场里的人都在议论楚留香,但楚留香却着实有些头疼。
他飞快甩掉身上黑市小厮的衣裳,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锦衣华服的翩翩公子,那颗舍利子此时就被他藏在了身上最不容易被人看穿的地方。
黑市不会做出封锁区域不让客人离开的做法,但是楚留香却万万没能想到,黑市居然会要求客人依次走出,并且在密室中卸下面具。
楚留香当然没有邀请函,他也相信黑市绝对有他这张脸的画像。
他的身形隐蔽在暗影中,视线扫视着来往的人群,想要挑选一位幸运客人作为易容顶替的对象。
忽然,他的腰侧抵住了一个略带棱角的东西,少年的嗓音在他身侧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