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看向认真听她说话的黛玉,春纤脸上满是恍惚,“你吃过这样的苦吗?你受过这样的罪吗?你明明已经很努力了,还会被管事妈妈指着鼻子破口大骂?那么多人,臊死人了。
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你不知道。你睡到自然醒,只要轻唤一声,就有人侍候你洗漱更衣。那你知道我们要提前多久准备好洗漱用品站在房间外等你唤人吗?”
春纤的话对黛玉来说,是一种绝对的颠覆,认知被粗暴的打开后,黛玉竟隐隐生出许多愧疚来,“我,我,”
“你别说话,先听我说,我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有机会一吐为快了。”有些话,春纤在上辈子看红楼的时候,就想对黛玉说了,可她那会儿没机会说,说了黛玉也听不到。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她若再不将藏了两辈子的话吐出来,那非得憋死她不可。
“大家都是做人的,你是大家小姐,生于锦绣膏梁,自幼食金咽玉。风吹不着你,雨淋不到你。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以过上很多人努力一辈子都不敢想的生活。和她们比,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世代书香,钟鼎之家,父亲是一方大吏,母亲更是国公府的嫡出小姐,便是今朝没了母亲庇护,你仍旧是林家独一无二的大小姐。
我们这些丫头又比你差多少呢?为什么你是主子,我们是下人?要是可以,真想跟你换换。你过上几天下人的日子,你就知道现在的日子多幸福了。看到你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哭个没完没了,昏天暗地,我都想拿大鞋底子抽你丫的。”
黛玉:“......”倒也不必如此。
“下次哭之前,你就想想我说的这些话,成吗?”
“...嗯。”
见黛玉乖巧的应下,春纤心中那口不吐不快也终于压了下去。
以前看红楼的时候,春纤就不止一次的想薅着黛玉的衣领子问问她到底哪根筋搭错了。
曾有一度,春纤都怀疑黛玉是不是天生的抑郁症患者。
总看着自己那点不如意,然后闲着没事干就拼命放大那些不开心。也不知道她图啥。
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何不开开心心渡过每一天。
这句话在春纤看来特别的俗,但它却是最直白的在跟你讲道理。
而在春纤看来,唯一能和这句话媲美的还有那句‘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还须及时行乐。’
在能顿顿吃肉的时候,就别挑三捡四了,开开心心吃到肚子里,就算以后再也吃不着,咱还能吧唧吧唧嘴,回味一回不是吗。若再折腾,那就是‘曾经有份香死人的五花肉放在我面前,我却没有珍惜,至今也不知啥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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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娘,娘不在。靠爹,爹在扬州。靠亲戚,只能住碧纱橱。靠下人,被卖了还得给人数钱。如今,你就只能靠你自己了。”收回正经不到三分钟的思绪,春纤拍拍黛玉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说道。
黛玉性子娇,本来听到这话时就又想哭一哭,可被之前春纤大道理小道理摆开虐了一回,竟也不好意思再哭了。抿唇将泪意压回去,黛玉才可怜兮兮,委屈巴巴的问春纤,她要怎么靠自己?
去抢钱庄吗?
当然不是。
“咱们合伙做生意吧。你生产,我销售,咱们五五分帐,怎么样?”
“做生意?”还她生产...春纤的话瞬间将黛玉从刚刚的情绪中拉了回来。黛玉从床上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打量春纤。
这个坏丫头,一定动坏心眼了。
“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咱们自己挣钱自己花,多仗义的事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最需要立起来的时候。古往今来,多少人没有抓住奋斗的契机,落得一个靠山山倒,靠水水干,靠人人跑的境遇?通过自己的努力为自己在以后的生活留一条进可攻退可退的路,哪怕有一日天塌下来了,你也可以凭借今天的努力和不断精进的手艺立足于世。”拉了拉裙摆,春纤危襟正坐,“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可你会坑我。”黛玉毫不留情的将春纤堵了回去不说,还跟她分析了一回春纤这句话里的超大号漏洞。
她生产也不是不可以,但销售握在春纤手里,那无论什么时候,她都特别的被动。因为生产出来的物件你都不知道它放到市场里真正的行情市价。
再一个,五五分帐也不合理的,好伐。
欺负她不懂吗?
她好歹也是跟着母亲学过管家,在母亲病重之时接触过皮毛的。
“对了,我能生产什么?”
“绣品,络子,台阁体的书籍,瘦金体的文章,八股文,行楷书写的经书,布局极好的扇面,山水画......如果再有应试诗或是应季应景的诗,我也能卖得出去。不过以后你在任何地方看到这些诗和文章的时候,都不能说那是你写,你画的。”
顿了顿,春纤又说道,“双面异色绣在绣品里能卖出高价来。不拘多大,都极有市场。不过我见姑娘自小读书,都已经学到了四书,想必也能写出些锦绣文章来,这个比绣花来钱快。再有,姑娘这次来京都带来不少书籍,这些书籍随便抄上一遍,过两年就算林大人不派船只来接,您都有银子自己雇条大船回江南了呢。”
原本黛玉还有些不以为然,但听到‘回南’二字,瞬间提起了精神。
“...那我要怎么知道你卖多卖少,跟我说真话了呢?”明明卖十两,回来却跟我说六两,完事你再分走三两...面前的坏丫头说不定真能干得出来。
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坑她。
“没办法呀。你要么相信我,咱们一起创业去。要么你就死守着贾家给的那点月钱紧巴巴渡日。”叹了口气,春纤两手向上一摊,用一种极风凉的语调念了一句:“自食其力,自力更生,多好的品德呐。古人云,君子不吃嗟来之食呀,我的林姑娘。”
做了一个深呼吸,黛玉咬了咬后糟牙,很温柔的唤了春纤一声:“春纤。”
“嗯?”春纤笑眯眯的看向黛玉,歪歪头,挑了挑眉,心忖了一句,乃是要互相伤害,还是要联手创业,尽管放马过来吧。
“我发现,你真的越来越讨厌了。”黛玉毫不客气的说完,又用小爪子拍了两下桌子,“成交。”
没银子,她就自己挣银子。等她挣到了足够多的银子,她就雇条大船回家。那时父亲总不会再当她是小孩子了。
伸出大拇指,春纤对着黛玉比了一个赞的手势。
妹纸,有志气。
六岁大的黛玉还是很好忽悠的,等将来拿到工钱了,那种满足感一起,就算发现是春纤忽悠她,她也不会下贼船了。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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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鹃去外面逛了一圈,看看时辰觉得这么长时间了,那俩位应该斗完嘴仗了,便提了一壶之前春纤说过的水果茶回了碧纱橱。
紫鹃跟雪雁和王嬷嬷打听了一回,知道黛玉觉浅,少眠,白日喝了茶,夜里定然要走了困。只这时节不喝茶,又没甚好喝的。正巧想起春纤说的水果茶,便让厨房的人煮了一壶。
京白梨不贵又好吃,荣国府秋日里存了些,预备过冬用。加些京白梨煮水果茶,还可以滋阴润肺,正适合黛玉这种南方人食用。
提着水果茶回来的时候,紫鹃先给黛玉倒了一杯,然后便去架子处放着的箱子里抓了一把铜子,喊黛玉屋里跑腿的丫头送到厨房大灶那。
在荣国府,估计除了凤姐儿和宝玉母子,就只有老太太娘仨点菜不需要另外打点厨房了。
黛玉刚来,这些事情都不懂,好在之前压裙佩换的银子,半数交给紫鹃了。紫鹃换了铜子,预备打点。
“这水果茶再不用灶上煮,咱们自己屋里就能煮。紫鹃姐姐明儿也给我一把铜子,买个小点的砂锅,再买些银耳,冰糖,大枣枸杞等物,咱们放在熏笼上慢慢熬煮。什么时候想喝了,便倒上一杯,喝光了再续水进去。岂不又干净又省事。”
“说的容易,只这时节上哪找这梨子去?”其实看到这种水果茶,紫鹃也觉得日日叫灶上煮,麻烦不说,花费也不小。只这道水果茶最重要的就是京白梨。这时节,便是去外面买,也未必买得到。
“小瞧人了不是?”春纤扬了扬小下巴,一脸骄傲,“多了没有,但一天一颗梨却有门路弄来。不过一日两日的也罢了,只当我孝敬姑娘和姐姐了。只这一整个冬天...”
紫鹃笑着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用手指点点她的额头,“放心,亏不了你的。”
“早说嘛。”拍拍胸脯,对着黛玉挑眉,“那我就放心了。”合作愉快!
黛玉:“......”想到自己的经济窘境,黛玉恨不得现在就动手抄书。
握了握小拳头,黛玉对自己说——
加油,你可以哒!
第三十四章
黛玉攥紧小拳头给自己打气, 春纤扫了黛玉一眼,窝在一旁笑得贼兮兮的,这一笑倒忘记她还带着牙套呢。
一旁的紫鹃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看看黛玉,再看看春纤,总觉得姑娘是被春纤忽悠了。
紫鹃摇了摇头,只是笑笑。
无伤大雅, 淘气些罢了。
黛玉自小读书, 虽然没有特意练过书法,但除了瘦金体其他的字体却都有研习过。她带来的书里也没有与瘦金体相关的字贴,一时间竟有些为难。抬头看春纤, 便想叫她出府买一本回来。
“难为你还睡的下, 老爷今儿得闲了,要问你功课呢。快起来收拾,别叫老爷等你。”其实宝玉早就睡醒了,因被窝暖和便一直懒得动。金钏一来,本还扬脸要笑,等听完金钏的话,直接吓白了脸。
而里间的黛玉刚要张嘴吩咐春纤便听到金钏在外间叫宝玉起床的声音,侧耳听了几句,黛玉抿着唇坐回床上生起了闷气。
春纤见此与紫鹃对视一眼, 转眼就想明白黛玉这又是气什么了。
来了几天,到现在还没见过自家亲舅舅的嫡亲外甥女, 不气才是怪事。
然而金钏通知完宝玉,又一边往里间走,一边笑着对黛玉道,“林姑娘好, 老爷今儿得空,太太叫我来请姑娘们一道过去说话。”
刚来不知府中内情的黛玉一听这话,瞬间羞愧了。
原来是她误会亲二舅了。
于是乖巧起身,笑着请金钏坐,又忙唤春纤过来给她重新梳妆。
刚刚跟春纤闹了一场,头发早就乱了。原想着不出门,便也没在意。这会儿要去见亲舅舅了,总不能太失礼。
金钏还要去通知三春,谢了坐便笑着退了出去。
紫鹃打量了一回黛玉身上的衣裙,从一侧箱柜中重新拿了套浅蓝缎子小袄,白棉马面裙给黛玉换上。
春纤见那小袄是蓝色的,便重新选了条蓝色的发绳......
一时扮妆好,黛玉还有些紧张的问二女自己这身怎么样?
紫鹃笑着说好,春纤的笑容却带着几分勉强。
黛玉一见,立时慌了。连忙追问春纤哪里不妥。
“你这一身都妥,不妥的是,”顿了顿,春纤没往下说,“反正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以她在荣国府这一年多的生活经验,她可以很肯定的说,贾政压根就没想过要见自己的外甥女。会叫黛玉和三春过去,是二太太的主意。
儿子见了亲老子就跟耗子见到猫似的,整个人都吓得跟筛糠似的,三魂吓掉两魄,考啥不糊呢。叫上黛玉和三春,主要是在关键时刻,利用黛玉转移和缓解一下贾政的火力。
黛玉这般一颗心火热的奔过去,怕是转眼间就要被浇个透心凉了。
不过大家子做事,很少有贾政骂宝玉那样不含蓄,又热情奔放的。说不定黛玉今儿也发现不了。
不过日子长了,会不会发现,会不会在心里计较,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可怜娃,竟然还成了灭火队的主力啦。
╮(╯╰)╭
春纤话里有话,弄得黛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她有些怀疑春纤故意使坏,目的就是叫她忐忑不安。
视线又转回自己身上,摸摸头发,又低头看看自己衣裙。想了想又不放心的将裙子提起来看了看自己脚下的绣花鞋。最后抬头看紫鹃,得到一个非常肯定的点头后,这才对着春纤比了比小拳头去外间找宝玉一起去荣禧堂。
“就你机灵。”将黛玉换下来的衣裙整齐叠好,准备一会儿让人送出去洗。
到了她们这个级别,别说主子的衣裙不用她们洗,就连她们自己的衣衫也都有人洗了。
不过贴身的小衣什么的还是自己洗更安心。
春纤知道紫鹃在说她提点黛玉的事,面上仍旧笑呵呵的,但心里却有些微寒。
大家都知道的事,她却要在黛玉这里粉饰太平,这本无可厚非,只是仍旧□□纤有些失望。
一大家子人从上到下都在哄骗一个六岁的小姑娘...真是跟人沾边的事,你们是一点都不干呀。
紫鹃也许会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才会对黛玉死心踏地。而此刻黛玉不过入府三两天,就想要紫鹃的忠心却是痴人说梦。
此时此刻,紫鹃应该和很多荣庆堂的丫头一样,心里最重的还是宝玉吧。
那以后呢,以后就真的全心全意都是黛玉了吗?
在宝黛亲事上,在查收大观园的时候,在她试玉的时候,她当真没有半点私心?
这些念头犹如电光火石,一闪而过。如果连紫鹃都这样对黛玉,那黛玉...已经不能用可怜可悲来形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