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埋在贝尔纳黛特的围巾里,拥抱带来的真实触感与鼻尖浅淡熟悉的气味都让他感到无比心安。
没有避让他这样近乎粘人的越界举动,贝尔纳黛特抱着彼得的肩膀,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直到感受着他慢慢放松下来,却仍旧没有要松手的意思。耳边来自对方的呼吸声均匀沉重,显然是在格外疲惫后终于松懈下来。
也许在彻底考虑清楚并做出决定前,这样纵容的行为是不合适的,她想。毕竟轻易给予对方不切实际的希望是对彼此的不负责任。
然而事实是,比起这些冰冷客观的道理,她更不愿意看到彼得如此低落或难过。
印象里穿着蜘蛛侠制服的少年应该是善良坚韧的代名词,有着和他平时状态里不太相同的风趣与活泼。每一个见过他借着蛛丝,轻盈迅捷地穿行在城市上空,竭尽所能保护这座城市安宁的人,都会不得不承认从他身上看到的自由与希望。
像是灌满纽约的清风与阳光,无处不在,无所停留,无拘无束。
哪怕这座城市已经摇摇欲坠,被无数看不见的黑暗与威胁笼罩,那个红蓝色的身影仍旧会坚守在这里,给所有绝望的,愤怒的,脆弱的,甚至是对他抱有深刻误解的人们带来最后的奇迹。
他不应该被折损成如此模样。
更何况面罩之下,他同时也是彼得·帕克,那个和她已经彼此陪伴走进第十一年的人。
他就在这里,紧紧拥抱着那个唯一能给他自己带来希望的奇迹。
“抱歉,彼得。”贝尔纳黛特轻轻说,声音很温柔,“这次是我先违背我们的约定在前,下次不会了。”
听到这句话后,彼得颤抖一下,然后迅速抬起头望着她:“真的吗?我们讲好了?你不会再去哪儿都只想一个人?”
“是的,我们讲好了。”她安慰性地用手搭在他肩膀上,总有种又回到小时候在想尽办法哄对方开心的感觉。
不过真要说起来,他现在可比他小时候难搞多了。
“那这段时间你到底在烦恼什么,能告诉我吗?”彼得又问,很困难才将有关语音留言的词汇咽回去。
贝尔纳黛特沉默着收回手:“暂时还不行。”
告知对方就意味着将所有掩饰的平静都打破,那对双方都是一种压力。
“但是不管怎么样,任何问题都会有一个结果。所以我向你保证,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我会把我所有的感受和决定都告诉你。”她望着面前的少年认真承诺。
虽然依旧没有确定,到底是不是他在语音留言里坦白过的感情在如此困扰着她,但能有这样的承诺也足够了。他不想太逼着对方,让她感到更加为难。
于是在犹豫许久后,彼得最终还是选择将心里所有翻涌复杂的情绪全都克制下去,只点点头:“好。我等你。”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六点半,天空彻底黑暗下来,逐渐密集的雪箔在路灯下金黄发亮。
他们一起穿过高楼大厦回到森林山街道的时候,彼得口袋里的手机刚好响起来。是梅打来的,希望他回家时帮忙带点生活用品,还抱怨自己真是年纪大了,连写好贴在冰箱上的备忘贴都能忘记。
彼得很快答应下来,同时和贝尔纳黛特挥手告别。
她看着对方急急忙忙跑向街角的便利店,转身走上台阶,开门进屋:“我回来了。”
厨房里玛德琳和泰德正在准备晚餐。贝尔纳黛特警惕地停在玄关处仔细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确认没有任何奇怪的气味后才勉强放心走进去:“其实等我回来再做也行。”
“别这么紧张,贝妮。”玛德琳边不太熟练地试图给锅里的烙饼翻面,边提醒,“再怎么样你也是被我亲手养大的,这说明我的厨艺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泰德在一旁端着盘已经失败了六次的烙饼尸体,发出了刻薄无情的嘲笑声:“承认吧玛蒂姑妈,达莎能长大那只能说明人类的生命力是顽强的。”
玛德琳毫不客气地朝他头上拍一下。
甩了甩被蹭乱的头发,泰德看到贝尔纳黛特正盯着桌上那碗色泽古怪的罗宋汤沉默不言,于是问:“彼得那孩子送你回来的?”
“是这样。”
“所以你算是考虑清楚了?”
他说的是关于语音留言的事。
贝尔纳黛特闭上眼睛摇摇头,接过玛德琳刚做好的食物摆上桌,一家人正式开始吃饭。
泰德提起从pib保守派的卢锡安长官那里得到的消息,最近他们正在秘密寻找和清理城市里的各个宿主聚集点,但是源头却始终没有找到。
收拾好厨房回到房间之前,她被泰德忽然叫住:“达莎?”
“怎么了?”她回头,看着楼梯下的男人,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冰绿色眼睛。
“我知道你这几天一直很困扰,为了和彼得有关的事。”他说,“不管你最后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希望你是因为真心想要这样,而不是被其他事物所裹挟而做出的无奈妥协。”
她垂着眼睛看一眼自己的影子,又看向他:“你都知道了。”
“它倒是没说什么。”泰德耸耸肩,“但这也不难猜。你在想有关理查德和玛丽的事,对吗?”
贝尔纳黛特犹豫着点点头。柔和灯光和接近半透明的剪影共同笼罩在她脸上,将她本就微薄的表情涂抹得模糊又朦胧。
她靠在楼梯的木质扶手旁,神情安静的样子很像蜷缩在屋檐下盯着外面雨水连绵发呆的猫咪。
其实泰德说的不完全对。除了彼得的父母,她其实另外考虑的还有很多,但……
“那抛开其他不谈,你喜欢他吗?”泰德问得相当干脆直接,“当然,我指的是女孩对男孩的那种喜欢,两个相互吸引的人之间的感情。我想在整件事里,你目前最需要考虑清楚的就是这个问题。”
说完,他朝被这个问题问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少女挥挥手,转身回房间去了。
拖着慢吞吞的步伐走进房间,贝尔纳黛特背靠着门,反复回想着泰德刚才说的话。
你喜欢他吗?
她走到书柜面前,翻出几本厚厚的相册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小时候她和彼得挤在一张床上,周围一堆彩画和零散积木,两个小孩头靠着头睡得形象全无,四仰八叉的样子。
往下,是她由彼得带着第一次尝试玩滑板的时候。贝尔纳黛特还记得那时候因为太紧张,它一直死死抓着彼得的手不敢放,到最后弄得他手臂上全是被她抓出来的红痕,也没听他吭声喊疼。
再接下来还有他们一起堆雪人的、在水族馆对着水母傻乎乎许愿的、在公园森林里比赛捡松果的、捧着蛋糕给还在病房里的彼得过生日的、她穿着白色盘裙,不厌其烦地纠正和教会彼得如何找准音乐节奏,又一点点学会芭蕾谢幕礼的全部动作。
十年时光化作许多张色彩斑斓的照片,从贝尔纳黛特手里如流水般淌过。
你喜欢他吗?
她发现自己其实很难冷静下来只单独思考这个问题,总是会有各种各样其他的元素突然冒出头来干扰她,让她始终在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内心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回答。
是,或者不是。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显得这么艰难过。她将脸埋进相册里,捧着科技竞赛个人金奖的漂亮少年就在她侧脸边,好像一偏头就能吻上她颤动不已的卷翘睫毛。
好吧,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
贝尔纳黛特将相册合上,抱在怀里,将自己身后的影子叫出来,让它和自己用同样的姿势面对面坐着。
“我遇到了自己想不通的事,我希望你能诚实回答我的问题。”她说。
“我会诚实回答你的问题。”影子回答。
“为什么我就是冷静不下来去思考泰德说的问题?我想的东西太多,这几天我一直在独自思考,可其实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在浪费时间和逃避,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你很害怕。”
影子一针见血地戳中她纷乱内心里最真实的情绪:“你不喜欢改变。就像从小每次被迫搬家,虽然你总会接受,从不抱怨,可其实你是不喜欢这样的。但为了平安活下去,你不得不顺从。”
“你第一次反抗外婆提出的搬家要求是在今年,因为你讨厌改变,而且非常不想和彼得分开。”
“你对新事物有很强的适应力,但那并不代表你乐于接受。你的内心是慢热的,拿走让你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又塞进来一个新的,那会让你不自觉感到焦虑,去控制不住地去想很多其他的东西。”
“改变意味着不确定,意味着那些旧的,你已经习惯并非常依赖的东西可能会消失。你会由此陷入一种心理上的空寂情绪,就像小时候永远居无定所时的不安全与孤立感。”
“最重要的是,你太在乎和彼得目前的关系了。因为他不是你曾经短暂停留到连归属感都来不及产生的各种城市,也不是那些留在你印象里只剩模糊印记的匆匆风景。”
“他对你而言无疑是非常独特且重要的。甚至无论发生什么,听到什么,你都会习惯性地相信他。在你的构想中,即使你们将来因为大学不同,事业不同,忙碌起来可能许久见不上面,但只要见到那就一定会亲切如旧。”
“那是因为你从未想过失去他,也从未想过失去这段关系。你害怕一旦这段关系的性质发生改变,那么所有你习惯并依赖的东西都会消失。”
“除此之外,你对理查德和玛丽一直抱有很深的愧疚,并且这种情绪也延伸到了彼得身上。但是就像我感觉到和刚才说出来的,你不喜欢改变。这十年来的时间已经让你变得无比习惯有他的存在。所以你在刚回来的那段时间,即使偶尔有想过等一切结束后是否应该和外婆他们一起离开,但你也没有勇气真的这么做。”
影子的话让贝尔纳黛特沉默了很久。
“那么,我喜欢他吗?”好奇怪,这种问题居然要问自己的影子。可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问谁。内心一片凌乱,影子是她最忠诚的镜面。
不过这次,影子没有很快给出回答,似乎它也在犹豫和不确定。
相册继续往后翻,贝尔纳黛特看到一张小学时候自己参加话剧活动的照片。她穿着不太合身的道具服,和其他孩子一起表演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
因为没能选上自己最喜欢的故事角色,贝尔纳黛特还难过了两天,但并没有将自己的情绪告诉任何人。
直到在表演结束的那天傍晚,彼得忽然神秘兮兮地拉住她的手,带她去了他家的地下室,然后不知从哪里抱出来一件歪歪扭扭的狐狸装,又在她充满震惊的注视里很快换上。
这看起来像是用他的一件玩偶连体睡衣改制的,尾巴如此逼真且做工精细,一看就是梅的手笔。
还没等她从这种不可思议的茫然中回过神,彼得朝她晃了晃两只毛茸茸的狐狸爪:“好啦,现在是给你一个人的专属表演会了。”
贝尔纳黛特怔在原地许久,任由对方将她推到沙发上坐好,又从箱子里找来一条黄色的围巾,给她笨手笨脚地围上,还轻声道歉:“对不起,时间太短了,我来不及找条更像小王子戴的围巾。”
她捏了捏围巾,感觉鼻子酸酸的。
原本这两天她以为自己已经把没有得到角色的失望掩饰得很好了,却没想到彼得原来一直都看在眼里,还一个人准备了这些。
将最后一块画有七歪八扭的小麦的画板摆放好,彼得已经坐在她面前的地上,身上穿着小狐狸服:“开始吗?”
贝尔纳黛特点点头,整理一下身上的绿裙子。
很神奇,那天她凑巧穿了一条绿色的长裙。
从来没有过任何话剧表演经验的男孩努力学着动画片小人说话的语气,结结巴巴地开始背台词:“你好。”
“你好。请问你是谁?你看起来很漂亮。”
“噢,噢……我是,我是一只狐狸。”
“你好,小狐狸。你能和我一起玩吗?我一个人太无聊了。”
“不,不行。我还没有被‘驯养’,不能和你一起玩。”
“什么是‘驯养’?”
“那是已经早就被人们遗忘了的事。‘驯养’的本质就是建立联系。”
“联系?”
“是的,有了联系,我们对彼此就都是独一无二的了。我的生活会充满阳光,你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将是最特别的。别人的脚步声只会让我躲进洞里,但是你的脚步声就会像音乐一样,让我满怀期待地跳出来。看到任何与你有关的事,我都会想到你,也会连着喜爱那些我本不需要的东西。”
“听上去很有意思。可我应该怎么做呢?”
“首先,你需要接近我,每次靠近一点点,让我习惯你的存在,最后对你产生依赖,我会每天都无比期待你的到来。最好每天是在固定的时候到来,那么我就会在临近的时刻开始感到幸福,然后还需要一些仪式感……” 无法想象这么讨厌背书的小男孩到底是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一字不差地记下这些台词。
贝尔纳黛特听着他的诉说,总觉得既不可思议,又深受触动。
也许这个世界上除了彼得以外,再也不会有别人愿意为她这么做。
“……可是需要记住的是,任何关系都是双向的才行,‘驯养’也一样。你一旦‘驯养’了某个东西,就必须要对它负责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