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乐观到近乎天真的想法,再加上自己现在已经无法离开逆世界的事实,让她此刻感到非常后悔。
她应该在一开始就更警惕些才对。
可好不容易恢复的平静生活让她变得怯懦了。
没有PIB。
没有逆世界怪物。
再也不用担心像小时候那样,因为被猎手们追捕着,随时有可能被迫离开自己好不容易熟悉并热爱的地方。
家人和喜欢的男孩都陪在她身边。
她还可以无所顾忌地追逐自己热爱的舞蹈事业。
这种来之不易的安宁与幸福是她和玛德琳一直以来最深刻的渴望,也是通道被彻底关闭,PIB开创派倒台后,似乎已经触手可及的东西。
美好得太灿烂,也太不真实了。
所以在一开始在梦里出现那些和夺心魔有关的,似真非真的幻觉时,贝尔纳黛特总是下意识找理由安慰自己——彼得每天都去检查过,通道的情况一切正常,纽约城也一切正常。
甚至霍普警长也说过,他们会像后来的霍金斯镇居民一样,从此远离逆世界的恐惧阴影过上正常生活,她不用担心太多。
然而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或者说,只对她不是这样。
贝尔纳黛特绝望地朝前走着,过于昏暗的环境让她看不清脚下的路,也分不出自己有没有踩到那些密密麻麻缠绕在这个世界里的黑色藤蔓。
她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睡衣和毛线开衫,连鞋子也没有,就这么光着脚踩在满是冷硬泥石的土地上,居然也没觉得疼痛或者寒冷。好像所有对外的感官都消失了,身体麻木得和一具木偶没有区别。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的皇后区森林山街道,具体时间未知。她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这里,满眼凄清崩坏,所有东西都覆盖着一层腐朽的厚重灰霾,只有路灯灯罩上笼罩着团团灿烂如星云的玫瑰色粒子。
有时候贝尔纳黛特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逆世界这么恐怖的地方,却会产生这么美丽的光粒。
继续向前,那是印象中奥斯本电网基地所在的方向。
贝尔纳黛特知道基地内二十四小时都会有人巡逻,时刻监督着已经关闭的大门,防止再次出现意外。
也许她可以到电网基地去试试,用灯光引起外面人的注意,并传达出自己正被困在逆世界的事实。
这么想着,贝尔纳黛特很快收拾好情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同时飞快思考要如何摆脱身后那群鬼怪一样阴魂不散的逆世界生物。
藤蔓是没有视力的,魔犬和血蝙蝠才是夺心魔无处不在的眼睛。她需要找到一个地方暂时躲藏,等这群怪物离开后再出来。
她很快想起她和彼得最常去的那个附近公园,就在去电网基地的路上。
那里有一条河流,是她目前能想到唯一可以暂时摆脱这些怪物的机会,虽然很危险。
打定主意后,贝尔纳黛特绕路来到公园门口。借着对这里的熟悉与周围玫瑰色光粒带来的微弱照明,她没花多少时间便看到了那条河流,以及更远处的黑暗森林。
和印象里总是苍翠茂密的常青木不同,这里的树枝上没有一片象征生机的树叶,全都是一副已经枯死得瘦骨嶙峋的凄凉模样。过于密集的交错感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皮肤大片萎缩后裸露而出的清晰血管,看上去崎岖而诡异。
翻滚着苍白水花的河流看上去深不见底,漆黑瘆人,不带一丝温度。贝尔纳黛特不敢有任何迟疑便几步走进去,直到水流一寸寸蔓延过她的脚踝,小腿,膝盖,腰部,最后是头顶。
她屏住呼吸蜷缩在水下,却没有迎来意料之中的冰寒刺骨。这种仿佛身体失去了所有感知力的异常状态让她感到很惊讶和不解,但也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么多。
她现在只专心致志数着自己潜水的秒数,接近自虐般等待着在肺部氧气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再拼命挣扎着浮上水面。
无数水花随着她的动作跳跃起来又落河里,或者滴滴答答在她身上,却仍然激不起她身体的感知力。
贝尔纳黛特费力地抓住岸边一块石头,努力将自己从河流中支撑起来,跌跌撞撞地爬上岸。视线之内已经没有那些长相可怕的怪物,她暂时安全了。
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指尖和浑身湿透的衣服,她不明白为什么身体一点感觉都没有。
伸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麻木无感的皮肤让她惊愕在原地,甚至开始略带希望地祈祷着,这也许只是另一个残存在她潜意识里的不安梦境,并不是真实的。只要等太阳升起来,她醒过来,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都会结束了……
河水从她沉重湿漉的衣袖上滴落下来,碰到地上的藤蔓。黑色的植物立刻开始蠕动着朝四面八方传递信息。
贝尔纳黛特僵硬半秒,连忙爬起来朝公园出口跑去。
缠绕在地面上的藤蔓太多,她必须非常小心才能避开这些狡猾的追踪者。
一路上有惊无险,她终于离开公园来到街道上。路灯下,几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正停在那里,似乎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动过。
来不及去考虑穿着浑身是水的衣服,以及光着脚骑车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反正她现在也没有感知觉。
贝尔纳黛特找出其中一辆没有被藤蔓完全寄生的自行车当节省时间的代步工具,随手将还在滴水的湿透长发拨到肩后,一路从公园来到将近六公里外的奥斯本电网基地。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在看到奥斯本和PIB标志的时候感到如此欣慰。
连拉闸都来不及,她直接将双脚从踏板收回,丢掉车轮还在旋转的自行车跳上地面,用尽力气朝基地内跑去。
这里的玫瑰色光粒比外面更多,每一处灯光都是一团星云。
她穿行在这些朦胧梦幻的粒子间,能听到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整齐划一。还有守夜值班的科研人员的低低交谈声不断从自己身旁经过,飘忽模糊到难以辨认清楚话语的内容,只跟幽浮一样匆匆出现又流走。
这些都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是她急于渴望想要回到的世界。
简直和她之前的梦境一模一样。
那时她就是站在空无一人的唐人街上,明明能听到周围有人说话的声音,却完全看不到他们的实体。
但逆世界的声音是无法传递出去的,只有灯光信号可以。
顺着电梯来到地下实验室,曾经通道打开的地方。贝尔纳黛特看到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昏暗压抑,藤蔓遍布。原本石壁上连接着另外世界的深红裂口已经被自己关上,重新恢复成黝黑冷硬的模样,半点缝隙都找不到。
看起来,两个世界间的界限并没有被再次破坏,仍旧是牢固的。
那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
太多无法被解释的问题充斥在贝尔纳黛特的脑海里,让她在焦急地通过灯光朝外传递求救信息时,也忍不住开始冒出更多顾虑——
如果,夺心魔要的就是这个呢?
不管他用了什么办法才越过两个世界间的绝对屏障,将她禁锢在这里,他本身的目的似乎并不是她,否则不会拖延到现在都没有亲自出现。
他到底在等待什么?
还是说,他是故意放任自己来到这里朝外求救,好趁机将通道再次打开吗?
如果真是这样,到时候的纽约城将会在一夜之间又再次崩溃到原来的境地,所有人都会生不如死。
想到这里,她敲击着那些笼罩在仪器上发光尘埃的手忽然停顿下来,僵硬无比地悬挂在半空中。
求生本能和必须保护其他人的两种念头正在她脑海里极端撕扯,放弃任何一边都无法接受,却又偏偏做不到任何折中或调和。
刹那间,一种接近窒息的沉重无力感侵袭上来,将她的脊背一寸寸冻结,压弯,拿不定主意的思绪混乱无比,抓不住任何清晰的念头。
一个微弱的女音从世界另一边传来,带着轻微紧张的惊奇:“刚才仪器的灯光一直在闪,怎么回事?”
“我去检查一下电路,别紧张。”
“……要通知安保处吗?”
“从监测结果的数据来看,通道没有异动,先排查一下其他原因,别搞错。”
听上去他们已经注意到自己发出的信号,贝尔纳黛特抬头看着那团光色柔和美丽的玫瑰粒子,几次想要继续伸手去敲击出更多信息,却又被理性生生遏制住。
——我想回家。
——可是我还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回去也有可能会再次被拖进来。
——我不想留在这里。
——可我也不想因为我一个人的缘故,就贸然让外面世界的所有人再次承受风险。
——救救我吧,我真的好想回家……
——必须得搞清楚,为什么夺心魔能越过两个世界间的壁垒找到自己。
周围响起的声音开始逐渐嘈杂,似乎是有更多的人围过来,在谨慎地研究为什么刚才仪器灯光会出现异常。
这几乎是她离求救成功最近的一次。
只要她再次触摸上那些光粒。
贝尔纳黛特有点恍惚又格外心有不甘地看着那团近在咫尺的玫瑰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彼得的脸。
如果是他遇到这种事,他肯定会在自救和保护别人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吧。这样的英雄主义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
她缓慢抬手触摸上自己脖颈间的那条银质项链,细细的金属链条上坠着一个小巧的英文字母,是彼得名字的缩写。
你愿意花多大的代价来保护这座城市?用你最珍贵的来换吗?
这是夺心魔曾对她和彼得都说过的一句话,贝尔纳黛特那时并没有完全理解对方的意思,只以为他是在嘲讽他们的弱小与无能为力。
可现在看起来,他好像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会面临这样痛苦的选择。
等等……早就知道?
这个念头浮现出来的瞬间,贝尔纳黛特整个人宛如触电般颤抖一下,紧接着回想起当初关闭通道时,夺心魔明明可以阻止她却什么都没做,反而一副近乎放任的态度。
难道他早就计划好这一天了?
还在她因为这个过于可怕的猜想而愣神的时候,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再次改变了。一些别的声音加入进来,汇报电路检查结果一切正常,仪器灯光的异动应该是由别的东西造成。
“不会……又是跟通道有关系吧?”
“可是数值检测结果也没有问题……”
“要不还是再看看。”
也许是为了能够更准确地测试仪器灯光的缘故,周围的玫瑰云开始变得越来越多,那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灯光也在越来越多地亮起。朦胧的浅红光晕充斥着这个幽森阴冷的逆世界空间,将周围一切都蒙上种奇诡到近乎浪漫的色调,怪诞又美丽。
贝尔纳黛特慢慢后退开,不让自己的存在影响到那些光粒。
她走出实验室,乘着空无一人的电梯来到外面。灯光织就的玫瑰云连绵不断地绽开在走廊顶部,映照出同样空旷的通道。
她走在这里,身后不再有影子跟随,仿佛整个人都是透明的。
从电梯到大门的距离并没有多远,贝尔纳黛特却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很久,太多到接近满溢出来的困惑以及焦虑拖慢了她的步伐。
关于夺心魔的,关于彼得的,关于她自己的,还有塞莱斯特的预言。
“我一直有种感觉,逆世界就像一张蜘蛛网,以我们看不见的方式紧紧包围着我们整个世界。要想打破这张网就必须先主动顺应它走进去,然后才能找到弱点,将整张网一点点撕开。这是个非常危险到接近疯狂的过程,但是我有信心,这一切终将结束。”
拥有超感直觉的少女是如此自信地说出这番话,这让贝尔纳黛特稍微升起些许渺茫的希望。
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去,然后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中再次被抓回来。
她需要知道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夺心魔能绕过世界屏障再次找到她的原因。
走出藤蔓缠绕的大门,贝尔纳黛特没有再去避讳那些蜂巢意识的组成者。
黑色的深空中有翻滚不定的浓雾和血红闪电滚滚而来,她走出大楼,隔着斑驳残旧的阶梯与空地看到夺心魔正站在那里等她:“我还以为你会叫他们来救你。”
他边说边将贝尔纳黛特认真打量一遍,黑眼睛有点惊讶地眨了眨:“怎么弄成这样?”说完,不等她有所解释,他已经猜出了原因,“刚刚它们在公园里跟丢了你,但其实你那时候是跳到河里去了,是吗?”
“虽然以你现在的状态并不用担心感冒发烧之类的小事,但还是先弄干比较好。”夺心魔说着,几乎是眨眼间就来到她面前。
弥散的黑雾带着冷冽如冬雪冰霜的低温包围住她,贝尔纳黛特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麻木无感的身体居然会对他的触碰产生反应,甚至对于这种温度和靠近感到习惯。
雾气散尽,她摸了摸自己已经重新变得干燥柔软的袖口,尽量冷静地开口,嗓音却仍旧残留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沙哑:“你对我做了什么?”
“嗯?”他歪了歪头,思考了一下她的话,“你是指你现在的样子吗?”
紧接着,夺心魔笑起来,嘴唇上的色彩鲜红过度,在他苍白的脸孔上呈现出一种咄咄逼人的可怕凄艳感,和他说出来的话一样让人毛骨悚然:“我把你的意识带到这里来,和你的身体分开。某种程度上,你虽然睡着在原来的世界,但是却醒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