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这句话里的微妙警示意味,贝尔纳黛特转过头,神情沉静地保证:“我完全明白并竭尽全力支持您的决定。”
康纳斯朝她略一点头。门口传来助理小姐的声音,是081的新病号服送来了。
经过惯例的清洗与消毒后,贝尔纳黛特将衣服和几本新的书带去给了081。前两天的体能训练里,他终于勉强摸到了及格线边缘,虽然客观来讲还是很差劲,但对他而言的确已经尽力了。这几本科幻类型的故事书足够他打发时间到即将来临的圣诞节。
临走时,她注意到081的情绪有点低落,于是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背,问:“怎么了?”
“我今天体检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说圣诞节放假。”他扶着有些笨重的眼镜,暖棕色的眼镜闪烁在镜片背后看上去有点可怜,“你是不是很快也要放假,然后很长时间不来这里了?”
完全没想到他担心的会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贝尔纳黛特在回答他不会的同时,也第一次认真思考,他似乎真的有点过度依赖自己了。
应该及时纠正过来才对。
她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想将他往外推,告诉他就算没有别人看到也应该和异性保持距离。但说真的,他可能连什么是异性,又为什么要和异性保持适当距离这个问题都搞不懂。
作为实验体的孩子是没有正常社会伦理观念的。
他对贝尔纳黛特的依赖与毫不设防,全都是被人类本能所驱使着产生的自发行为。就像流浪动物遇到对它们进行投喂和保护的陌生人,就会不自觉跟着他们走一样。过于年幼的思维让他下意识将负责自己所有生活起居的研究员,视为自己可以无条件依靠的对象。
“他似乎把你当成了他母亲的代理。”康纳斯的话再次浮现在耳边。
这让贝尔纳黛特有点头疼,目光在他靠在自己胸前的毛茸茸脑袋,和身上因为抽血和体能训练而造成的青红伤痕之间来回徘徊几圈,最终还是选择了放任对方的行为。
反正,他也就是个连多跑两圈都会大喘气得跟要他命一样的小男孩,照顾他其实就跟照顾一只幼犬没什么区别。她这么安慰自己,带着种连她自己都很难形容的恻隐之心,莫名其妙得找不到任何来源。
然而很快,贝尔纳黛特就意识到,人始终是人,和小猫小狗是完全不同的存在。照看一个会不断成长的男孩,要遇到的有些麻烦甚至是完全超出她预料的。
那是081来到实验室的第二年,已经十四岁过半。
有天早上,贝尔纳黛特照例去房间叫他起床,准备开始今天的学习和训练。然而任凭她敲了半天的门,081仍然没有回应。
她下意识以为是对方出事了,于是想都没想就用自己的身份卡强行刷开了面前的大门,然后看到081正浑.身.赤.裸着呆坐在床上,一副神游天外的呆滞模样。
见到贝尔纳黛特进来,他慌忙拉起被子裹住自己,脸色腾一下变得通红,结结巴巴说:“早……早安,教授。”
很奇怪。
不是说他会这样不穿衣服地坐在床上这件事。每个人的睡眠习惯不同,对于081这样睡觉时讨厌任何束缚,所以总是把自己扒光了裸.睡的行为,贝尔纳黛特没打算纠正,也不认为这是个问题。
但有点麻烦的是,大概因为从小到大做过无数次体检,这些实验室出来的孩子早就对此感到麻木。他和之前的几个实验体一样,完全没有最基本的,比如自己的身体不能给别人看的自我保护观念。
天知道在贝尔纳黛特第一次走进他房间,打算叫他起床,结果却发现他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还毫不避讳地朝她照常笑着打招呼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要直接裂开。
但作为科研人员的良好职业素养又让她很快平静下来,只说:“立刻把衣服穿上。”
然后,贝尔纳黛特花了好一段时间来教导他,让他明白除了体检以外,随意暴露自己身体的行为非常不好,必须马上改掉。
简而言之,她在努力帮对方构建作为人的社会道德伦理观念。
因此,看到在自己走进去以后,081第一反应就是迅速找东西裹住自己,并呈现出明显的难为情情绪,贝尔纳黛特却由衷感到一丝欣慰。
但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旁人的情况还称呼她为教授。
这实在很奇怪。
于是她走过去,坐在081旁边,目光落在他不自然紧绷着的脊背上,微长短发下是一对通红的耳朵:“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刚刚在外面敲了很久的门你也没有回应。”
“呃……”他躲闪许久,似乎是想坚持着隐瞒什么事,但又最终在贝尔纳黛特温柔的态度中丢盔弃甲,转身埋进她怀里。
薄薄的被子随着他的动作从头顶滑下来,露出一片肤色苍白的肩膀和手臂肌肤,看上去确实非常瘦弱。
他用力抱紧对方,充满恐惧地说:“我生病了,贝妮。”
将被子牵起来重新盖回他身上,贝尔纳黛特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害怕。在这里,在这个最受奥斯本重视的科研项目中,只有最优秀和健康达标的实验体才会被视为是有价值的。
因此每当081又要体侧不及格的时候,一旁的监察人员都会毫不客气地恐吓他,出不了线的残次品是会被随时丢弃的。
他不想被丢弃,不想离开这里,不想失去他最依赖的贝尔纳黛特。
于是每次不管有多痛苦,他都会咬着牙坚持完全程。
有时候助理小姐看不下去,会偷偷安慰081,说他就算不能成为跨物种遗传基因工程的实验对象,也不会像其他实验体一样被彻底放弃。毕竟他的学业成绩一直都非常优秀,要是实在不行,将他培养成新的研究员加入康纳斯博士的团队也不是不可能。
奥斯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有价值的人。
可让助理小姐没想到的是,081似乎并没有被这番话安慰到,反而还问:“如果不是我的话,那教授是不是很快就会去找其他实验体,然后也像现在照顾我那样去照顾他们?”
助理小姐被他的话弄得一愣,有点反应不过来:“那肯定是会的……”
这个答案让081皱着眉尖沉默许久,稚气未脱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与他年龄不符的尖锐情绪,语气很差地回答:“我不要这样。”
助理小姐张了张嘴,没敢问他到底是不要哪样――不想成为研究员,还是不想让贝尔纳黛特去照顾其他实验体。
她看着修整好后便再次投入训练的男孩,默默退出操练场,回到奥斯本大厦找到正在分析样本蜘蛛数据的贝尔纳黛特,犹豫不定地对她说:“教授,我觉得,那个孩子好像有点太依赖您了。我不知道,可我觉得这样是不是会给您造成困扰?”
这已经是第二个人这样对她说,贝尔纳黛特有点诧异地从一堆资料中抬起头:“怎么了?他给你惹麻烦了?”
“不……他很听话,训练和学习都很努力。就是……”
就是心态好像有点不正常。
助理小姐迟疑着无法找到一个足够委婉的表达,只能试探着总结:“他很在乎您,或者说,有点过于在乎了,以至于……”
贝尔纳黛特按住手里的鼠标轻轻点了几下,拉出下一页图表。屏幕上的蓝光投映在她清艳白皙的脸孔上,让她从表情到眼神看起来都充满距离感的冷静:“如果你被关在一个常年不变的环境里,一切生存必须都被另一个人控制着,你也会忍不住过度在意对方。生物的求生本能就是如此。我们要的不就是这样的心态,才能更好地控制他们吗?”
话音刚落,贝尔纳黛特忽然感觉到一阵恍惚――被关起来,一切都依靠着另一个人。
这样的场景,让她陡然生出种微妙的熟悉和尖锐抗拒感。
就好像她自己也经历过似的。
她压下那种不明不白的陌生情绪,原本平静的心态被无可避免地影响到,让她开始有点烦躁:“你先去帮我处理其他工作吧。至于081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做。”
“明白了。”
助理走后,贝尔纳黛特试图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回眼前的屏幕上,却总是有些心神不宁,连带着那晚还做了一个无比恐怖又怪异的噩梦。
梦里她似乎正在被什么东西给追赶着,催促着她要想办法赢,想办法找到什么东西,然后……然后什么呢?
她躺在床上,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一缕一缕,一层一层,密不透风地束缚着她。
好不容易等她找到足够的力气睁开眼,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正被无数蜘蛛丝缠绕着,捆住手脚,拖向一头隐匿在黑暗中的巨大怪物。
不管她怎么尖叫,求饶,厮打和反抗都没有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拽进那头蜘蛛怪物的巢穴里,被它按在蛛网上凑近过来,血红色眼睛和尖锐獠牙都贴在她因为极端恐惧而疯狂跳动的脉搏上。
她听到它在自己耳边嘶嘶低语:“快跑,贝妮,快跑。去找到我,然后杀了……”
毒牙在一瞬间刺入她的身体,剧烈的疼痛逼迫贝尔纳黛特惨叫着醒过来,发现自己仍然在床上躺着,周围没有任何异样,只有身上全是冷汗。
到底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难道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吗?
毕竟有价值才能生存的人这条定律,不止是针对这些实验体,作为研究员的她其实也一样。
因此在听到081如此恐惧于自己是不是生病的时候,贝尔纳黛特完全是感同身受地抱了抱他,轻声安慰了好一阵,然后问:“你是感觉哪里不舒服?”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081浑身僵硬,没有在第一时间便立刻回答。
“到底是哪里?”她又问。
还是没动。
她有点无奈地叹口气,用起杀招开口:“彼得。”
他很喜欢听贝尔纳黛特叫他的名字,好像那是什么魔咒,每次只要她放软态度叫他彼得的时候,081就一定会妥协。
果然,在听到自己名字以后,081动了动,然后慢吞吞松开对方,一副脸都被丢光的耻辱感:“就是……我这两天晚上明明都没有喝太多水,但是,但是早上起来还是……我是不是生病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听到这里,贝尔纳黛特大概明白了,然后将旁边的衣服递给他:“去洗一下,换好衣服。我会让护工帮你把床单收拾干净。”
过了年纪还尿床,应该是感染了什么疾病。
她边想着边回到办公室,准备找医生给他检查一下。然而收拾完房间的护工表示,那只是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子都会有的正常生.理.反应。
一时间,贝尔纳黛特觉得自己拿着电话话筒的手有点沉重。
要不还是让医生来给他做点该有的生理知识教育吧。
养一个人果然比养猫猫狗狗操心多了。
实验室里的生活总是重复又无聊的,新实验体的寻找工作也一直推进缓慢,近乎停滞不前。
不得已,康纳斯团队还是无可避免的开始将重心慢慢完全放在081身上。
时间一晃而过,他在这里已经是第四年。进入青春期后,081的身高也开始飞快抽条,时常隔几个月衣服就又变短变小。原本刚来时才到贝尔纳黛特肩膀高的小男孩,如今才不到十七岁的年纪就已经比她高出许多,说话时也开始习惯性向她低头。
可惜随着他身高和年龄增长的并不是本该健壮的体格,而是越来越糟糕的视力和一头永远浓密蓬乱的茶褐色头发。骨相固定后的面部轮廓变得清晰而立体,几乎是和小时候等比例放大那样的俊秀漂亮。
就是眼镜是完全焊死在脸上了。助理小姐还曾经开玩笑说,就单从这镜片厚度来看,081高低得是个首助级别。
按照普适性理论与设想,青春期带来的叛逆心理会让081在这个年纪开始变得不服管教,严重了甚至会影响实验推进。对此,贝尔纳黛特也做好了一定准备,时常抽空看看有关正确引导青少年的教育心理学书籍。
被团队的同事看到后,他们都笑着说:“看起来自从081来了我们这里,瑞恩教授年纪轻轻就体验到了无痛当妈是什么感受。有没有心得跟我们分享一下?”
“心得就是,千万不要生孩子。”贝尔纳黛特颇为认真地回应。
大家一阵哈哈大笑后,转而讨论起了今年圣诞节的安排。助理小姐边忙碌边抬头问:“瑞恩教授,您今年还是不休假吗?”
原本按照实验室条例,圣诞节的值班应该是大家轮换着来。然而由于081并不怎么喜欢被其他人接近的缘故,贝尔纳黛特已经连续三年没休过圣诞节假期,都是她留在这里陪他。
“我没什么特别想做的,大概还是照旧吧。”她回答。
听到这句话后,其他人都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继续接着刚才的假期安排讨论。
下午开完会没多久,天空开始下雪。暗淡天光与无尽雪花灰蒙蒙地扑落下来,将天际线压得很低,入目皆是昏暗的。
随之亮起来的是许多盏来自周围建筑物的暖调灯光,色彩斑斓,摇曳连绵,让她想起幼时见过的萤火虫。一到夏天夜里,这些发光的飞虫便大团大团的从黑暗草丛里飞出来,漂浮着逐渐扩散开,朦胧如从云端坠落的星辰,碎裂开满眼的梦幻明亮。
她端着咖啡站在走廊里,身后是无数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同事们在走来走去,窗外的广阔天空很适合她短暂地放空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