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房间的隔音效果太好,贝尔纳黛特完全听不到里面传来的任何声音,只看到诺曼似乎是向081说了某件事,让他忽然变得有些紧张,甚至是急躁。
诺曼安抚性地抬手想要触碰对方,却被081下意识躲过去。他扬起眉毛,没介意对方的举动,只继续往下说了一会儿。
简短的沉默后,081重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朝他点了点,似乎是答应了什么东西。
诺曼盯着他看了很久,那样不带人情味的眼神像是一把薄而锋利的尖刀,能毫不费力地撬开他每一根苍白脆弱的骨头,挖出他灵魂深处最禁忌,最血淋淋的秘密。
好奇怪……
081有点混沌地想着,这眼神怎么看上去有点熟悉?好像自己以前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曾经见过。
然而还没等081感觉到自己脊背上渗出的冷汗,那神情已经在诺曼脸上一闪而过。他又笑着站起来和他道别,并转身离开了房间。
“康纳斯博士,我们单独谈谈。”他说。
临走前,诺曼看向贝尔纳黛特,浅碧色的眼睛在冷光环境下看上去和她的眸色有点相似,却又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深邃与压迫感:“如果实验失败了,瑞恩教授会为此而感到痛苦和难过吗?”
贝尔纳黛特有点诧异他的问题,但很快意识到,“为此”是个很微妙的词,可以被理解为是为了失败这个结果,也可以被理解为是因为081本身。
于是她保持着一开始的神情,用充满客观的语气开口:“我会的,先生。事实上我认为我们所有人都会。因为081是目前为止最有希望能够成功,也被投入了最多心血的那一个。”
很标准的回答,非常符合研究员必须理智且不带任何个人私情的本分。
诺曼冲她点点头,叫上康纳斯很快离开了。其他人也分散着各回各位,继续处理每日的工作。
贝尔纳黛特推门进去,看到081正盯着空桌子发呆。听到有人走进来,他慢慢抬头,朝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
两个星期后,带着董事会全体成员签字确认的人体试验同意书被发到了康纳斯团队的每一个成员邮箱里,执行时间是下星期。
贝尔纳黛特看到的时候,脑子里刹那间完全是一片空白。紧接着,她近乎冒失地直接闯进康纳斯的办公室,询问他为什么董事会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
“只有一个星期时间,博士。他的身体状况不可能达到试验标准,我们都很清楚……”
“是的,瑞恩教授,但这是我们必须接受的事。”康纳斯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像是许久没休息好,“董事会已经对我们没有耐心了,再这样下去,整个项目包括团队都会解散,辞退。并且……”
他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说:“并且作为接触了奥斯本核心科技的解雇员工,我们当初签署的保密协议也将会生效,十年内不得再从事任何其他公司的相关工作,奥斯本有权对我们在工作期间内创造的所有知识产权进行没收处理。”
换而言之,他们所有人不仅会丢掉眼前的工作,甚至连以往的所有研究成果都会被侵占。
这对一个科研人员来讲,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可是……以他现在的情况,成功率并不高……”
“的确如此。可董事会要的是试验得到推进,并非保证会成功。”
贝尔纳黛特困难地理解着这句话,终于明白过来:“081的实验结果不重要。但只要他做了这个实验,所有人的前途就都保住了,是这个意思吗?”
“也包括你的。”康纳斯皱着眉头看向她,表情有种罕见的阴沉,眼神则同样充满矛盾,“也许你我可以不在乎。但是其他人呢?我们不能把其他团队成员的一切也赌上去,那对他们是一种极端的不负责任。”
那081呢?!
贝尔纳黛特几乎想朝自己的导师咆哮。
那谁又对081的生死负责?
似乎是看出了她死死咬在嘴边未说出口的话,康纳斯忽然换了副表情,眼神锐利而严肃:“不要将太多精力投放到某一个实验体上,更不能将私人情绪带入工作中。这是一个研究员最基本的素质,瑞恩教授。”
“我对081没有任何私人情绪可言,我在乎的只是我们已经为之付出这么多年心血的跨物种遗传基因工程项目。”贝尔纳黛特飞快反驳,心里某个空寂无比的地方却跟着颤抖下,挤出一声并不和谐的心跳。
那声细弱心跳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细绳,牢牢栓在她挺直的脊梁上。每当她说出一句否认和声明立场的话,那根细绳都会随之收紧一分,沉重的压力撕扯着她越来越紧绷的神经。
“他是最有可能融合成功的实验体,只是还需要些时间去……”
“董事会已经等不了。”
康纳斯说得那样无可奈何,贝尔纳黛特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她低声说句抱歉便离开了的办公室,连外套都忘记拿,只穿着一件毛衣和白大褂就匆匆走出奥斯本大厦,直接开车回到家里。
接近失温的极度寒冷让她连拿钥匙的手都在抖,开门时折腾了好一阵才对准锁孔,动作急躁地转动解锁。
玄幻处的灯光是感应式自动亮起,贝尔纳黛特随手打开暖气,跑进浴室,将自己脱.光了躺进正在逐渐积蓄起热水的浴缸里泡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丝毫缓和。
她还是在发抖。也许是因为还没褪尽的低温,也许是因为081几乎已经可以被预见的结局。那根栓在她脊背与心跳上的紧绷丝线让她感觉呼吸困难,浴室里无处不在的水汽让她就快要产生溺水的错觉。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浴室里泡了多久,最后站起来回到房间时,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窗外是纽约的冷雪与黑夜,黑白交缠着一起朝她垮塌下来,将她淹没在无力反抗的最底层。
迷迷糊糊间,贝尔纳黛特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不再是奥斯本企业的研究员,而是一个即将高中毕业考取进芭蕾舞剧院的普通学生。
周围到处是背着书包走来走去的少年少女,她有点茫然地站在校门口,看着上面“中城高中”字样的招牌发呆,身后忽然传来有人叫她的声音。
“贝妮。”
音色熟悉,语调轻快。
贝尔纳黛特诧异地回过头,看到081正单肩背着书包朝她跑过来,动作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走吧,梅姨和玛德琳还在等我们回去,感恩节晚餐要开始了。”
阳光虚弱地笼罩在他身上,视线里的一切都像被特意做旧过的老电影那样缥缈失真,色调晕黄得让人昏昏欲睡。
她听到自己开口,喊的却不是他的代号,而是:“彼得。”
“在这儿。”少年抬起头看向她,手上动作仍然没有放开的意思。太阳穿破云层,闪耀在他肩膀上。
像是难以置信,贝尔纳黛特又叫了他一声:“彼得?”
“在这儿。”
不,问题就在于,你怎么在这里?
见她一脸迷惑,彼得笑着反问:“怎么这么看着我,不认识我了?”说着,他拉起对方就朝自己家走,顺便随口提起,“梅姨说她已经把许愿骨准备好,今年我可不会再让着你了。”
许愿骨?
那不是小孩子才会玩的游戏吗?
贝尔纳黛特这么想着,一时间忘记将手抽回来,只任由对方牵着她往前走过一个又一个红绿灯,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她站在彼得家门口,转头望着对面那幢浅色的房屋,莫名的熟悉感萦绕在她心头。
她来过这里吗?
那种找不到源头的熟悉感让贝尔纳黛特十分困惑。
进到客厅里,彼得坐在贝尔纳黛特面前,将许愿骨摆在他们中间:“你有特别想要实现的愿望吗,贝妮?”
她沉默片刻,点点头。
“能告诉我是什么吗?”他边说边用左手尾指勾住许愿骨的一端吗,朝贝尔纳黛特微微递过去。
她缓慢伸出手,学着他的动作用右手尾指勾住另一端:“我……”
就当是个梦吧。
这的确只是个梦。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她话音刚落,许愿骨应声断开。
贝尔纳黛特拿到了较多的那一支,这意味着她的愿望将会实现。
“如你所愿。”彼得笑起来。
她骤然一惊,强烈到令人不安的似曾相识感让她觉得心跳加快,好像有什么被遗忘的东西即将想起来,却又被另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压制回去。
再次睁眼时天已经微亮,纽约下了一夜的雪,整个世界都是那种单调到压抑的白茫茫。贝尔纳黛特神情恍惚地坐在床上好一阵,直到闹钟响起才开始慢吞吞收拾自己出门。
按照惯例,她应该先去检查那只样本蜘蛛的健康状况,然后再去叫081准备开始新一天的训练和学习。
然而今天,她在穿戴防护服到一半的时候却忽然改变主意,决定先去找081。
实验室里很安静,此时还没到真是上班时间,走廊上只有贝尔纳黛特一个人。
她敲开081房间的门,看着他还一副困意朦胧,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反手将身后的大门关上,问:“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081瞪大眼睛看着她,表情很像一只刚睡醒就受到惊吓的小鹿,充满不加掩饰的茫然和惊讶。
他确实该惊讶。
因为贝尔纳黛特同样对自己的话感到不可思议。她大概是疯了才会这么说:“下个星期就是你接受人体试验的时候。这是董事会集体通过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这太诡异了。
她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又为什么要问他刚才那个问题。康纳斯博士说得对,他们应该对团队的其他人负责。实验体就是实验体,没有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比起这几年倾注在081身上的心血,他们所有人的前途和所有研究成果显然才是更重要的。
这样的选择虽然遗憾,但却是最精明和安全的。
除了081以外,没有人会为此受到任何损害。
除了081以外……
贝尔纳黛特皱起眉头,目光虚放在他身后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眼里的挣扎与矛盾是那么明显。
她在挣扎什么?081作为目前看起来最以后潜力的实验体,如果就此消亡,的确很让人可惜,这是原因吗?
这是吗?
不是的。
另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艰难呐喊着回答,奄奄一息到像是从无尽深渊里传出来,随时会断裂开的细弱无力。它在说,不是因为这个,她不想看见081死去,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别的。
因为什么,她听不清,也想不起来,仿佛这只是一种残留在她意识里的深刻本能。
她不想让他死。
081沉默几秒,然后挠挠头:“我知道。这个实验目前还没有人成功过,失败的都会死。”
“那……”
“可我不会离开。”
这回轮到贝尔纳黛特睁大眼睛望着他了。
面前的少年已经比她高出许多,灯光下的轮廓看起来是一种接近瘦削的单薄,眼神坚定执着:“我知道他们都在等着实验结果,奥斯本先生告诉过我,这是迟早的事。可是如果我不见了,那么实验就无法完成,你和其他人一定会被惩罚。他们会做你不高兴的事,会伤害你,会让你难过……”
“我不想看到那样。”081轻轻说。
贝尔纳黛特愣了愣:“你不怕死吗?”
“害怕。”他说完,安静许久后才重新抬头,脸上挂起一个好看的微笑,“所以实验那天,你能来陪着我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径直离开了房间,并且在接来下的一星期都对081避而不见,直到实验正式开始的那天早上。
按照安排,原本应该为081注射蜘蛛毒液的人应该是康纳斯博士。但在他即将走进观察室之前,贝尔纳黛特忽然开口:“请问,能让我去吗?”
康纳斯有点惊讶地看了看她,没有反对也没有询问原因,只将装着蜘蛛毒液和注射器的医疗手提箱交给了她。
随着毒液注射完毕,生命检测容器的外壳即将合拢。081忽然转头看着贝尔纳黛特问:“如果天黑之前我能醒过来,那第一个看到的人会是你吗?”
贝尔纳黛特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头也不抬地回答:“那就试着醒过来。”
说完,她拿起手提箱走出了观察室,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留下来亲眼观看实验进程。
难以描述造成这种逃避行为的情绪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待在那里,不想去看那些疯狂变化的数字,不想听到检测仪器那一声声代表实验体即将失去生命体征的刺耳警报,不想听到康纳斯宣布最终结果。
从毒液被注射进体内发挥作用,到成功完全改造人体需要六到十个小时。这基本也是太阳从纽约城的一边升起,又逐渐升高并最终沉没进另一边的时间。
贝尔纳黛特没有请假就直接回到家,吞了几片被标注为不可服用于驾驶前的感冒药,在药物的作用下直接从清晨浑浑噩噩地昏睡到天刚擦黑。
吵醒她的是一阵阵催命符般疯狂响动在枕头边的电话铃声,那架势就像如果她不接起来就会永无止境地吵闹下去。
她筋疲力尽地伸手去摸,哑着嗓子接起来:“喂?”
“瑞恩教授?!不管你在哪儿都请立刻回来!你应该现场看到这个奇迹的!”助理小姐的声音混杂着一片欢呼声从电话里传来,听上去格外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