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咖啡见了底,贝尔纳黛特将空纸杯扔进垃圾桶,转身去往楼下的餐厅。
在等待排队的过程中,她遇到了康纳斯博士。对方告诉她,圣诞节后,诺曼·奥斯本会从英国回来,到时候各个团队都将向他回报最新进度。
“他会见一见081。”康纳斯这么说,顺手替她将晚餐钱也一并支付掉,“你知道的,他再过两天就要十七岁,人体试验需要逐渐提上议程。”
贝尔纳黛特端着食物的手停顿半秒,垂下眼睛去拿柜台上免费赠送的口香糖:“我明白了。”
那个实验足以决定他的生死。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感到一阵格外强烈的沉重与担忧。之前所有在蜘蛛毒液作用下死去的实验体们,全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全都那么年轻。那些脸孔从她脑海里一一闪过,最后定格下来的是081的脸。
她深吸口气,连说话都有点心不在焉:“谢谢您。”她说的是对方替她付饭钱的事。
康纳斯看了她良久:“你应该很清楚,实验就是有失败的风险。如果不成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是这样。”
“我理解你这几年在081身上投入了许多心血,大家都一样。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都需要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我知道了。”
“这个圣诞节去休假吧,太长时间投入在一件事上会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而且081也差不多已经十七岁,完全能照顾好自己。再说,还有那么多护工会轮值在实验室,你不需要担心什么。”
“我会考虑的。谢谢您。”
第81章
圣诞节后的第二个星期,诺曼·奥斯本回到纽约,康纳斯带领团队所有人一起出席了项目汇报会。
作为081的主要生活与照看工作负责人,贝尔纳黛特在会议上,将他近段时间以来的情况进行了全面且细致的陈述,并在最后做出客观总结:“以081目前的情况来看,他的基因条件是无可替代的,每次体外测试的理论融合成功率都在百分之九十八左右,从来没有低于这个数值。但其身体素质不达预期,这在实际操作中将会对成功率造成明显影响。”
诺曼听完,目光仍旧停留在那张体外融合测试报告的结论统计表上,指尖捏住自己左手上的婚戒转了转:“康纳斯博士觉得,这对实际成功率会有多大影响?”
“这取决于样本蜘蛛的毒液需要多长时间将他彻底改造完成。”康纳斯并没有直接给出一个不负责任的概率估值,而是选择了向对方谨慎解释,“从他的身体素质来看,这个时间必须得越短越好,否则他撑不到最后。”
说着,他朝贝尔纳黛特仰头示意,可以展示下一页。
屏幕上的图表在鼠标的操作下再次改变,贝尔纳黛特调出了以往的人体实验统计数据:“由于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成功案例可以参考,所以我对之前的实验体资料进行了分析。通过构建模型来进行计算,我们可以预估出,从样本蜘蛛毒液被注射进去直到彻底将人体改造完毕,整个过程至少需要六个小时至十个小时的时间。”
听到这里,团队里负责081身体数据监测的劳拉博士顿时皱起眉头。
她停住转笔的动作将它放下,在诺曼开口进行进一步询问之前,直截了当地给出回答:“这太漫长了,081的身体条件完全不足以让他熬过这么久。三……最多四个小时,他就会出现严重且不可逆的器官衰竭。而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那我们就再也抢救不回来他了。”
画面在劳拉博士说完这番话的瞬间颤抖一下。
诺曼回头,看到贝尔纳黛特仍旧保持着刚才的站姿和冷静神情,态度诚恳地解释:“是我不小心碰到操作键了,抱歉,奥斯本先生。”
他没太在意地点点头,示意她不用放在心上,然后继续盯着那些复杂的图表沉思。一旁的康纳斯博士则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
这时,坐在董事会席位的麦伦忽然问:“可就算出现器官衰竭,蜘蛛毒液也会治愈这些的,不是吗?我们研究这个东西,不就是为了让受试者完全摆脱人类原有的生理极限束缚吗?”
“是这样,麦伦先生,您说得很对。”康纳斯接过话题,语气礼貌从容,“但在这之前,请允许我补充几点。”他边说边看向诺曼。
对方简单嗯一声,表示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理想状态下,蜘蛛毒液的确可以使受试者完全脱离人类这个物种本身的所有限制。包括但不限于肌肉力量、反应速度、细胞自我修复功能、新陈代谢效率等等,甚至还有可能会衍生出其他原本人类没有的能力。毕竟通俗来讲,毒液的作用就是将样本蜘蛛的超凡能力嫁接到人体。”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实验体能够活着承受毒液的改造。”
“如果,我是说如果……081能够熬过这个过程,他成功融合了蜘蛛毒液,并且如预期那样将蜘蛛能力完全继承。到那时候,尽管根据预计,他的外形并不会出现任何改变,但从基因学的角度讲,他已经变成一个完全未知的混种生物,不再属于人类。”
“旧的身躯是无法承载这样的能力的。因此毒液进入受试者体内的第一步,就是彻底摧毁原有的血肉构造,同时逐渐生长出新的。所以基因的适配度其实是决定了蜘蛛毒液能够发挥多大的作用,而受试者本身的身体素质则决定他能否熬过这个一边毁灭一边新生的漫长过程。”
“这两者就像机器的系统兼容性,和本身硬件设施能否带动这套系统一样。哪一方出现短板都会影响整体效果。”
“因此劳拉博士担心,081目前还没有这个身体素质能够承受得了这样长时间的毒液改造。他很可能会在毒液刚发挥作用,摧毁他原本身体的初步阶段就死去,根本等不到融合带来的新生,所有损伤都会得到修复的时候。”
听到康纳斯的解释,麦伦有点不屑地评价:“这么说,我们是拿到了一台装着顶尖系统的三流台式机?”
如此物化且轻蔑到尖刻的结论,让对面的几位董事都笑起来。
贝尔纳黛特低垂着视线望向面前的电脑屏幕,已经极力压抑过却仍旧清晰的愠怒感缓慢充盈在她胸腔里。
她忍受着落在听觉里的刺耳嘲笑声,幻觉般的苦味从她紧缩喉咙的深处浅浅反灌出来,让她在咬住牙齿时一个没注意,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短促的痛觉迅速炸开在她嘴里,连带着头皮发麻。
她轻微调整一下呼吸,脸上维持着惯常的淡然静默。
“但是这些年来,董事会已经投入了不少精力和资源在这个项目上。”坐在诺曼身边的另一个男人,德福林的考虑更加现实,“这是霍金斯国家实验室提供的第几个实验体了?”
“第二十七个,先生。”贝尔纳黛特不得不回答,这是她负责的工作领域。但同时她也强调:“这是基因适配度最高的实验体,先生。这意味着理论上,他能近乎完美地继承所有样本蜘蛛的能力。”
“啊,又是理论上。”麦伦干巴巴地重复,“我以为董事会拨下来的资金,是为了让这套理论能成为被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他边说,目光在贝尔纳黛特眉眼清冷精致的脸孔上随意扫一圈,然后又落向她的胸口。
白色的正装干净整洁,扣子一路严丝合缝地扣到喉咙。
她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感觉像是被苍蝇舔过那样的不适。
“我们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康纳斯开口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来,“但081的适配度几乎是完美的,且短时间内,至少在这四年里,我们都没有遇到任何一个能替代他的实验体。所以我想我们应该更谨慎。”
“那么请告诉我们,以081目前的身体状态,要达到能够进行人体试验的标准还需要多久?以及,如果始终达不到,那这样的残次品又该怎么处理?”德福林问。
“这……很难给出一个确切时间。”劳拉博士为难地说。
虽然这几年的训练已经让081比刚来健康得多,但距离达到符合人体试验的超高标准,那简直跟让一只猴子徒手爬上帝国大厦差不多困难。
“这么说我们这四年的付出其实毫无回报?”麦伦紧追着刻薄质问,深蓝色的眼睛里装满了对金钱,时间以及效益回收的精明算计。
“并不是这样。”贝尔纳黛特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然后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出声,这是康纳斯作为团队领袖应该解释的。
不过好在康纳斯并不介意将话语权交给自己的学生。他微微笑一下,表示贝尔纳黛特不用紧张,直接说出自己想说的就好。
于是她很快调整好状态,将另一份报告调出来:“从这几年的表现结果来看,081的智力水平很高,学习能力也非常强。从一种价值角度而言,如果给他足够的教育和培养,其未来成就将会超越我们这里的大部分人。”
“大部分人?”麦伦脸色难看地盯着她,语气恶劣,“你是在讽刺我们吗,瑞恩教授?”
“她绝无此意,先生。”康纳斯叹口气,“不过081的头脑天赋的确非常优秀。他……”
“我不记得奥斯本集团有对实验体进行义务教育的计划。你们在做什么?以公济私培养团队成员?”
“可成功的实验体会成为我们最有价值的财富,这不仅仅只是融合结果,也包括智能程度。他当然需要学习,并且学得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实验体都要好。”
“那又怎么样?他作为一个必须接受人体试验的实验对象,连最基础的受试标准都无法达到,其他的价值又有什么用?如果团队需要新人,奥斯本可以立刻从全球找来许多经验丰富,头脑灵活的科学家。为什么要将这些资源浪费在081身上?”
气氛在争执中逐渐跌落至冰点。
康纳斯知道在生意经上,自己不可能说得过这些久经沙场的资本家们,于是只能将目光投向旁边一直沉默的诺曼。
“退回到体外测试结果那页。”诺曼开口,语气平淡得好像根本没在意刚才其他人发生的争执。
贝尔纳黛特照做,将之前的页面调出来。她注意到诺曼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一行行划红的最终数据上,拔尖到几乎接近百分之百的成功概率,简直是人类基因里的奇迹。
思索片刻后,诺曼决定:“今天到此为止吧,让我先见一见这个081。”
他在康纳斯团队的带领和陪伴下来到实验室,隔着学习区的玻璃墙看到对方。
和照片以及视频记录中呈现出来的一样,081的体格看上去格外清瘦,露出在毛衣袖口外的一截手腕骨骼明显,肤色苍白得像是此生从未见过太阳,甚至能清晰看到手背皮肉下的一根根蓝色血管。
“实验体有身高要求吗?”诺曼注意到081的个子倒是完全不算矮。
“没有,先生。”劳拉博士回答。
“哦。”他点点头,半开玩笑,“看起来他的基因的确很有个性,成长潜力全点在了我们不需要的地方。”
说完,诺曼开门走进去,这才注意到他原来一直在玩数独,旁边还放着本摊开的《机械工程学》,许多地方还做过笔记,散落的演算纸上甚至还有一些设计图纸。
“看起来康纳斯博士他们没说错,你的确有着很不错的头脑天赋。”他坐在081对面,眼神直白地打量着对方。
“您好,奥斯本先生。”081收起手里的数独游戏。
通过近十分钟的简单对话,诺曼很快洞察了眼前这个少年的性格特点――有点内向,低调无害,从小在实验室里长大所以显得不谙世事,柔软善良,以及些许不易察觉的坚韧和固执。
如果说前面的特点,或多或少都是因为童年的封闭经历造成。那么最后一种就一定是他天生就有的。
诺曼敏锐嗅到他和其他实验体在性格上的不同寻常之处,忽然话锋一转,开始略带挑战地试探他到底能有多少这样的特质。
081在这样的语言攻势下显得有点不知所措,给出的回答也完全是发自本能的,不知道究竟合不合适。
实验室的隔绝生活让他几乎没有正常社交的经验,不懂得如何运用语言的艺术来伪装自己的想法。这让诺曼对他的研究完全是毫无阻碍地进行着。
他注意到081时不时会朝门外看去,尤其是在他觉得不自在或者紧张的时候。
一开始,诺曼以为他在看康纳斯。然而很快他就发现,081真正看着的是站在康纳斯后侧方的那个女人。
这种条件反射就像他会不自觉转动自己的婚戒一样。人在情绪有波动的时候,总是会习惯性向最能让自己安心的存在寻找精神慰藉。
对诺曼而言,那个慰藉是他去世已久的妻子艾米丽。
而对081而言,是贝尔纳黛特。
意识到这点后,诺曼有点微妙地眨眨眼:“需要我将瑞恩教授叫进来吗?你似乎一直在看她。” “不……”081低下头,“我只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您的问题。”
“这样啊。”诺曼回想起刚才开会时看过的影像资料,里面的081有很明显的情绪区别。
有的时候,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摄像头。但是有的时候,他会朝着镜头――或者说当时镜头后面的人微笑,神情也要鲜活真实得多。
他想他可能需要再看看那些资料的拍摄者名单,也许会发现一个惊喜的。
看到他们接连朝外看过来,劳拉博士和助理小姐有点好奇:“奥斯本先生在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