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害怕。”
他轻声回答:“我害怕你知道以后就再也不会理我了。”
“同时我也必须承认,我也很害怕面对他。那种感觉就好像把我心里所有无法见光,不被允许的黑暗面都挖掘出来。不管我怎么逃避,否认,掩饰,都摆脱不了他,就像摆脱不了我所有的阴影。”
“尤其当我发现,其实他所做的很多事,都是我曾无数次设想过的。比如……”
“我想要你能接受我,能一直在我身边。”
“我会的。”她承诺。
彼得笑起来:“不,你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贝妮。我知道我一直表现得好像愿意尊重你的所有选择,即使你当初的决定是……不爱我,也不再愿意和我保持哪怕是朋友的关系。”
“可其实我根本不想让你做选择。”
贝尔纳黛特有点愣住地看着他,听着他用最柔和认真,也是最冷静的语气,一字一句对她自我剖白道:“我骗了你,贝妮。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完全无法接受你可能会拒绝我。哪怕只是这样设想也会让我感到痛苦,如果真的发生,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他说到这里时,突然很奇怪地暂停住,某一瞬间的表情甚至看上去和夺心魔完全一样,充满天真的残忍:“不,应该说我知道。夺心魔会怎么做,我就会怎么做。他就是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来源于我。”
“所以我欺骗你我不知道夺心魔意识的来源,隐瞒你我和他的关系,利用你的善良和同情心。不管当时我在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这点,这都是事实。”
“我更知道,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就算你不爱我,如果看到我难过,你也一定会可怜我,就像在幻境里那样。”
像是被这种假设完全拉去注意力,彼得在说完这句话后,又轻轻补充一句:“只有可怜也没关系。我可以慢慢尝试,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受伤,脆弱,痛苦,我都不在乎,我会让你一直可怜我。”
就像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刀递到她手上,耐心仔细地教她怎么杀死自己。
“而一旦你开始心软,不再坚定不移地抗拒我,我就会永远缠着你。”
“至于之前你问过的关于蜘蛛感应的问题。”他说,声音听上去是如此温暖,如此柔软,像是情人间的絮絮低语那样,“我也向你承认,其实我不只是在你遇到危险时才能感觉到你。或者说以前的确是这样,但是现在……”
“我想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能感应到。”
“这就是我所有不曾向你坦白的真相。”
彼得说这些时一直都在看着她,暖棕色的眼睛里满是极为清醒的平静,让人能明显感觉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意味着什么。并且从头到尾他都是保持着正常理智的。
贝尔纳黛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清晰得像是被封存进琥珀的标本。哪怕再过一千年,一万年,她都会紧紧被包裹在里面,永远鲜活动人,永远栩栩如生。
“彼得……”她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接收了过多信息量的大脑无法给出应有的反应。
“你害怕吗?”彼得注意到她眼中清晰可见的惊愕,声音柔和地问。
这个问题让贝尔纳黛特回过神。
她安静注视对方许久,最终叹口气,摇摇头:“如果是之前,我也许会。但是现在,我的回答是不会。”
“所以,我们能一起回家吗?”
彼得抱歉地摇摇头:“暂时不行。”
“可是……”
“别担心,贝妮,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只是我至今才有勇气去做出这个决定,因为我实在太恐惧会失去你,所以我一直不愿意这么做。不过到这一刻,我已经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说着,他将那朵永生玫瑰从口袋里拿出来:“这是给你的。”
屏障的阻隔作用奇迹般的对永生玫瑰没有任何作用。贝尔纳黛特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朵悬浮着穿过屏障,缓缓落到自己手里的花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里面……”
“是暗核碎片。”彼得回答,“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夺心魔能入侵我的思维,我也同样能看到他的。那时候虽然我没有想起来真实的记忆,但我还是发现这个东西对你很重要,所以帮你找到了。”
花朵鲜红如心脏,静静绽放在两个世界之间。
“我得去完成我必须要做的事,接受我必须要接受的命运。”
他说完,逆世界的景象开始不断后退,连带着彼得的身影也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扭曲,最后溃散成一团她见过无数次的熟悉黑雾。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彼得在夺心魔的身躯里,用他自己的意识在和她说话,也将暗核碎片还给她。
只短短几秒的时间,彼得的声音已经被黑雾完全吞噬进去。
“彼得——!”她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耳边却逐渐响起暗核传来的轻微心跳声。
碎片与其本体间的强大连接力驱使着两个世界再次碰撞在一起,曾经被打开过通道的地方重新出现裂缝。来自逆世界的波动触发了实验室的警报系统,所有研究员与PIB士兵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
还没等他们下达撤离指令,已经有东西从裂缝背后的逆世界里不断钻出来。
一层一层,一片一片。
不是预料之中的黑色藤蔓,而是无数苍白潮湿的蜘蛛丝。
标记一样缠满整个实验室,将这里变为一片纯白无垢的坟墓,封锁住再次被撕裂开的裂缝。
“天哪……天哪天哪——!”斯蒂芬冷汗直冒地跟着其他人慌张朝外跑,同时哆嗦着摸出手机按下一个号码,“泰德……泰德·莫洛尼?!是我,斯蒂芬!通道,通道出问题了,你和卢锡安长官最好立刻过来……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医院,达莎一直没醒,已经好几天了。”
泰德刚回答完,还没来得及仔细询问通道的情况,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护士叫他名字的声音:“瑞恩小姐的家属是吗?病人已经刚刚醒了,进来看看吧。”
醒了?
泰德愣一下,连忙跟着护士来到病房,看见贝尔纳黛特正被两个医生护士按着不让动,手上贴着止血用的医用胶带。输液针正摇摇晃晃地垂在一边,一点点朝外滴着药剂,针尖带着淡淡的血迹。
“她刚醒过来就自己拔了输液针。”其中一个护士在百忙之中抽空朝泰德解释道。
“达莎?发生什么事了?”通道刚一出现变动她就忽然醒过来,泰德立刻意识到这两者之间应该是有着某种联系的。
于是他对医生说:“交给我吧,我来照顾她。”
他扶着贝尔纳黛特坐起来,替她将外套盖好,又去将门重新关上:“你昏迷了好几天,影子也没有任何反应,到底出什么事了?”
“是夺心魔……”她开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极为夸张,大脑也昏昏沉沉,身体虚脱,“那块暗核碎片一直在他手上,所以他总能找到我。”
接着,她将所有事都尽可能简洁地告诉对方,然后努力抬起手抓住泰德的衣袖:“彼得……他还在逆世界,不……应该是他和我一样,意识留在了逆世界,我们得把他找回来。”
听完她的话后,泰德震惊到好一阵都说不上话,然后才回过神:“我去联系卢锡安长官和玛蒂姑妈。”
收到有关逆世界通道的消息,卢锡安长官很快下令派出一整队PIB士兵去地下实验室勘察情况。
然而意料之外的,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逆世界怪物的出现,反而是被里面密密麻麻的蜘蛛丝给困得寸步难行。这种和霍金斯镇当年完全不一样的诡异情况,让霍普警长也搞不清楚这些蜘蛛丝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你们有找到彼得吗?”贝尔纳黛特问,“他现在应该是和我前几天的情况一样,因为意识被困在逆世界,所以身体陷入沉睡。你们有在他之前的家里找到他吗?”
“没有。”霍普摇摇头,右手习惯性朝口袋摸了摸,似乎是想弄支烟。这是他每次感到烦躁时就会下意识有的举动。但很快他又想起这里是医院,于是收回手。
“我们去那儿找遍了也没找到那孩子,除了这个。”他边说边指了指贝尔纳黛特手里的暗核碎片,担心地叹口气,“除此之外,我们还在那里发现了同样的通道痕迹,也到处都是蜘蛛丝。”
“这么说,夺心魔把他的身躯也带走了。”泰德皱起眉头,表情特别难看。
“怎么会这样?这两个世界间的通道不是应该已经关上了吗?”玛德琳问。
“是因为我。”贝尔纳黛特望着手里的暗核碎片,神情恍惚,“我回来的时候,原来的通道应该是又被打开了。而一旦撕开一点口子,狄摩高根就能创造临时通道来往于两个世界之间。它一定是在那时候将彼得带走的。”
“可现在整个纽约城里都很安静,没有出现任何异常。为什么夺心魔忽然一点动作都没有了?”霍普不解地问,“还有那些蜘蛛丝。我从来没见过这些玩意儿,至少当年霍金斯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他问的也正是贝尔纳黛特想不通的地方。
沉默半晌后,她最终抬起头:“我要去一趟实验室。”
泰德摇摇头:“你现在的身体还没恢复,暂时不能离开医院。何况就算去了,也什么都找不到。这几天不光是我和玛蒂姑妈去过,PIB也已经派无数人去查看了很多次,还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他是因为我才会被带进逆世界,我不可能就这样在这里等着,什么都不做。”
“达莎……”
“这样吧。”玛德琳摸摸她的头发,“等你好了,我和泰德陪你一起去。你不能一个人去那里,太危险了。”
她点点头,同意了玛德琳的提议。
然而就像泰德所预料的那样,他们在贝尔纳黛特出院后一起去过许多次,却始终没有在实验室里找到任何东西。
贝尔纳黛特还通过暗核碎片,将自己的意识重新放入逆世界,试图找到彼得的下落。然而整个逆世界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所有生物都陷入了沉睡,比藤蔓更密集的蜘蛛丝缠绕在逆世界的每一寸空间。
她行走在逆世界里,感觉自己更像是行走在一个巨大的,由蛛丝构建成的坟场中。无边无际,死气沉沉,万物生灵都在这里迎来自己的终焉,衰败出腐烂的骨头。
她已经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却始终没有看到过夺心魔和彼得的身影。
浓烈的绝望和痛苦与日俱增地折磨着她。一次次失败的结果让卢锡安长官和霍普甚至都开始怀疑,他们到底还能不能找到彼得。
可即使如此,贝尔纳黛特又比任何人都坚信他一定会回来。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发生在每一次她深夜惊醒的时候,每一次她终于控制不住地崩溃哭出来的时候,每一次她在马路上走神得心不在焉,即将遇到危险的时候。她总能感觉到彼得其实就在自己附近,和以前一样陪伴着,也保护着她。
只是她看不到也听不到对方。
因为这次被困在逆世界里的人是彼得。
她开始越来越喜欢盯着灯光发呆,祈祷有一天能看到彼得从逆世界传来的消息。这是两个世界间唯一可以传递的信号。
“瑞恩小姐。”好像有人在叫她。
“瑞恩小姐!”
贝尔纳黛特回过神,看到讲台上的凯勒教授正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这位在中城高中教了一辈子历史学的老教授今年已经快要六十五岁,头发的颜色像极了裱花袋里的鲜奶油,浓腻蓬松的白色。
每一个上过他课的学生都会评价他这个人看起来有点苛刻。当然实际情况是,他不只是看起来,而是真的非常苛刻。而最倒霉的是,今天本该负责给他们授课的摩根教授身体不适请了假,于是只能由凯勒教授代课。
“我能理解教室的日光灯比我这个老头子要闪闪发亮,吸引人得多。但是课本知识可不是它能教会你的。”他慢吞吞地说着,蓝色的小眼睛从镜片上方盯着贝尔纳黛特,“你怎么看奥运会周期与古希腊的文化联系?”
这是今天的授课内容吗?
贝尔纳黛特茫然地看了看对方,下意识回答:“古希腊有金星崇拜习俗,四年是金星的半个运行周期。而每八年,金星会在天空中画出一个正五角星。因此在古希腊文化里,正五芒星也是至善至美与女神维纳斯的象征,代表着女性和万物的阴性力量,跟现代奥运五环标志有深刻联系。”
教室里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
凯勒教授抬了抬眉毛:“不是魔鬼崇拜或者战争的标志?”他在讽刺的是如今五芒星成为了许多影视作品里的反面形象,以及军衔等级的现状。
“那是因为早期罗马教廷对教徒实行思想统治造成的。”她回答,“消除一个宗教的最好办法就是扭曲它所有的象征与文化。现代女巫的许多代表元素也来自于此,比如扫帚和尖帽。扫帚的其中一个来源是异教徒的阴性力量崇拜,将其视作对男性力量的平衡。而尖帽有传说是来自清教徒与贵格会的矛盾。同时期的教廷也认为这种帽子的形状与魔鬼的角有关系。直到一七八九年,画师戈雅在他的作品里第一次将尖帽与巫师联系在一起,再加上维多利亚时代的童话改编,后来就越传越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