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叔言错了,少爷不曾喝醉,更不曾做错,是奴才的不是。”晓枫却没有给欧阳下这个台阶的机会,只是淡淡接口:“至于晓枫公子这一说,更是滑稽。奴才就是奴才,哪里受得起被公子来公子去的称呼呢?少爷给奴才的种种特权,本就是出格之举。”
“特权?你将我对你的这些日子来的照顾看作是特权?”欧阳此时已将刚才下的命令抛在脑后,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是吗?”晓枫抬头轻笑,“少爷不该对奴才如此关照,不该亲自去照顾哪个奴才,更不该听奴才的意愿做事……这些不该,少爷都做了,难道不是给奴才的特权吗?”
“你什么意思?”欧阳愤愤道,“你的意思是,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你根本就不稀罕?”
“奴才不敢,”晓枫又垂下眼帘,跪在地上,“只是,少爷着实不该这样迁就奴才,这样未免有失少爷的身份,奴才身份卑贱,受不起少爷的恩遇。”
“好,好,你不要特权,我听你就是了!”欧阳被晓枫顶得气昏了头,袖子一挥对管家吩咐:“从今天开始,不必再给他任何特殊照顾,府里的人事归你管,你给我一视同仁!他说这是特权,那你就把这些自作多情的特权都收回!以后别再为他的事来烦我!”欧阳怒哼一声,拂袖而去,留下晓枫依旧尴尬地跪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
晓枫居然没有起来的意思,只是抬起头对着刺眼的太阳嘲讽的一笑。这就是了,何必要装成关心我的样子呢?本无情,又多情,不累么?
三十六、 风起云变
那一天,欧阳在书房熬到很晚,却只看了不到一半的文件,眼看着夜已经深了,心里更是焦急得很。刚才合衣欲睡,可是却辗转难眠,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那个小人儿眼中似水般兜兜转转的忧伤。
人都说酒喝多了误事,这话可一点不假!欧阳下午明明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在脸上却还是一副大尾巴狼的样子,打碎了牙活着血往肚子里咽,搞得自己内伤一大堆。
怎么就……那么轻易地就扬起了巴掌呢?幸亏自己清醒得早,没有真的打下去,可是又说了那么多伤人的气话……欧阳想起晓枫黯淡的眼神,心就揪到了一起。
夜冗长,时间仿佛也被拖长了,欧阳把笔一扔,索性大声唤道:“谁在外面?进来一个!”
进来的是管家忠叔,他已经在外面听欧阳叹气许久了,心中早就猜到欧阳会后悔,果不其然。
“夜深了,少爷有何吩咐?”管家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等着欧阳开口。
“忠叔……”欧阳有些为难地咋咋舌,“今天……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点?”
管家扬眉一笑,“少爷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实话,忠叔什么时候也开始和我绕弯子了。”欧阳苦笑着回答,心里已有大概。
“少爷今日对晓枫公子的态度实有不妥,况且晓枫公子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乐观,连大病初愈都说不上,路遥公子每天费心费力,才能调养过来一点。少爷您实在是不该对晓枫公子发这么大的火啊。”管家一拱手,如实答道。
欧阳叹了口气,随声道:“是啊,本来……这几天,他对我已经不再那么客气了,也不怎么行礼。可是今天一闹,他以后见了我怕是又要长跪不起了。”
“少爷可是希望老奴做什么事吗?”聪明如忠叔,从小看欧阳到大,对这个其实不过刚刚弱冠出头的少年了解得很。今日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又在深夜被欧阳叫了进来,便已经猜到怕是要替少爷做些什么了。
“嗯。”欧阳只是把玩着一杆毛笔,却仍然忍不住焦急的语气,“你……灵儿生性机灵又老实,对枫儿更是尽心照顾,你等一会去吩咐他几句,叫他帮我多注意枫儿的情况,随时报告。”
“是。”管家自然地接了命令,却忍不住道:“您既然这么关心晓枫公子,为何不自己去和他说呢?”
“我……”欧阳有些语塞,不好意思地朝老人笑了笑,“我哪里还敢去呢?他现在大概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我了……今天下的命令,都是在气头上一时冲动,还不知道怎么收回来呢……不过也实在是该谢谢忠叔了,要不是您今天劝着,我要是真把他送到了锦衣卫狱去,那可就真的铸下大错了。”
“都是孩子,吵吵闹闹的,哪有什么真的深仇大恨?哪里又谈得上铸下大错呢?”管家笑起来,眼睛微眯,安慰欧阳几句,替他沏上一壶安神的茶便下去了。
欧阳拿过茶壶来嗅里面淡淡的茶香,心里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晓枫却怕碰了钉子,只能苦笑着打趣自己成了孤家寡人。灵儿自从那天之后便被调回了落枫林,现在书房还没人伺候,更是没人专门给泡上一壶枫儿特地准备的叶子了……这叫他如何安睡?欧阳长叹口气,将茶饮尽,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重新捧起挤压得厚厚的文件。
可是不难猜想,那一夜,无法安睡的可不止欧阳一个。还有一个人,一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把身上刚刚愈合的伤口压得生疼,却毫不理会,无法抑制心里的钝痛。那人,便是晓枫了。
“把他给我送到穆阳那去!告诉穆阳,什么时候管利索了再给我送回来!”……“以后别再为他的事来烦我!”……
晓枫面朝墙躺着,好不容易让自己安静下来,可是脑袋里回荡的都是欧阳的声音,震得他头疼。今天这样一闹,自己果然又变成了无人问津的下人。上午在院子里跪着发呆了好久,一直到膝盖已经冷得骨头都开始疼起来,才小心地站起来慢慢一个人走回来。下午没有人来,午饭和晚饭都没有人送,他更没有去后厨领的打算,其实吃不吃都无所谓,他又不是第一次挨饿。只是……停了两次药后,晓枫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一直在靠着药维持了,一阵阵眩晕过后,心跳也越来越快,他竟有些渐渐地支撑不住了。
我的事,是你的麻烦吗?
或许是吧……晓枫自嘲地一笑,苦涩在屋中蔓延——从来都是我给他惹麻烦,也许他,真的厌倦了。
晓枫努力忽视掉自己明显升高的体温,使劲将脑门抵在冰凉雪白的墙壁上。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慢慢涌上来……晓枫蹙眉,顿时像是掉进了恐惧的漩涡。噩梦要来了,他很清楚的意识到待会要发生什么,这种前兆太熟悉……七虫三花。
路遥说过,他已经帮自己解毒了,但是这种毒太顽固,复生能力又很强。所以一直都在日常用药里加一些清毒的成份,好抑制住它们,等时间久了便可彻底根除。可是现在它又来……晓枫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自嘲地想,停了药,凭我自己一个人怎么抵抗得了它呢?少爷,你早就知道的吧……你真狠。
可是欧阳真的不知道。更准确的说,路遥只对晓枫一个人这样说过,而欧阳一直认为七虫三花已经彻底破解了。况且,他今天在说气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多做考虑,直到现在,可怜的欧阳仍然不知道晓枫已经停食停药超过十个时辰了。
正当欧阳终于把精力集中到眼前的公文上时,门却突然被撞了开,吓得欧阳一挑眉。
“欧阳飘羽!”路遥气冲冲地闯进来,一拳下去,几乎砸碎了整篇公文,“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工作?”
“你是为了枫儿来的?”欧阳当然不指望能瞒过路遥,他早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路遥这个家伙一直很古怪,无权无势就敢这样骂自己。自己更遇见路遥后古怪,无缘无故就甘心被这样教训。
“你凭什么骂他?凭什么断他的食水和药物?凭什么还威胁他要把他送到锦衣卫狱去?凭什么罚他跪了一整个上午?你知不知道院子的青石路有多凉?跪上去会有多痛?”路遥气急败坏地诘问道。
欧阳被这一连串儿的凭什么懵住了,连忙摆手,“你等会!我今天的确是骂了他,也的确一时冲动说过要把他送到锦衣卫狱去。可是谁断他的食水和药物了?谁又罚他跪了一整个上午了?”
“你还不承认!”路遥气得几乎就要挥拳下去。
“少爷,可以进来吗?”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
路遥这才松开手,欧阳连忙整理了一下被对方揉皱的衣领,“进来。”
进来的是灵儿。灵儿一躬身,眼神中有些慌张,看了看路遥,却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是不是枫儿那边有什么情况了?”欧阳这一句刚问出来,就用余光瞥到路遥丢过来的白眼。
“嗯……是。晓枫公子,有点反常……”灵儿尽量说得委婉些,“他……好像……疯了……”
“咳咳咳……”欧阳虽然没有喝任何东西,却还是被灵儿这一句话呛到,“疯了?什么叫做疯了?”
“呃……少爷,刚才奴才经过窗前一看,发现屋子里一片狼藉,晓枫公子正来回挣扎,行动诡异。”
欧阳更加疑惑,路遥幸灾乐祸的笑容却僵在脸上。别人不懂,他确实懂的。
“糟了……”路遥捏紧欧阳的袖口,“你还敢说你没给他停药?七虫三花!”
“七虫……三花……”欧阳一下子愣住了,随即抓起路遥就往落枫林赶。路遥被他死死拽着,想自己走都不成,欧阳走得又急又快,恐怕若不是考虑到还跟着路遥就要施展轻功飞起来了。路遥一路紧跑慢跑跟着,累得半死,一边在心里疯狂地咒骂着欧阳,捎带着问候了一下欧阳三代以内的祖宗。呃……不要问他为什么不骂出声来,他已经跑岔气了……
“枫儿!”欧阳一掌几乎将门拍碎!却被屋子里的一地暗红色血迹吓得呆在门口。雪白的羊毛地毯将这点点红色衬托得更加刺眼。晓枫背对着众人,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好像正竭力将它丢出去,可是就是松不开手一样。袖子和膝盖处的衣衫已经被划开,欧阳一下子便看清了晓枫红肿的膝盖,路遥的话猛然炸响在脑中……
“你凭什么罚他跪了一整个上午?你知不知道院子的青石路有多凉?跪上去会有多痛?”
从后边追上来的路遥和欧阳都愣在一起。
正拿着一把剪刀跟空气推来推去的晓枫回过头来,看着欧阳停住了,理智终于战胜恶魔,剪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刚才不知怎么了,自己竟要去拿剪刀自杀……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晓枫已经来回挣扎的精疲力竭了,这会见到欧阳,更是恐惧,居然跟着剪刀一起跪在了地上。
“少爷……”晓枫努力抑制住眩晕,努力张合嘴巴,做出说话的动作却发不出一个音来,下一秒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倒在厚厚的地毯上。
三十七、 雪原紫参
“他怎么样?”欧阳站在床前焦急地看着路遥给晓枫把脉,却从路遥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中产生极端不好的预感。
“毒力还没退。”路遥搁下晓枫的手腕,瞥一眼晓枫额上豆大的汗珠,无能为力地摇摇头,“这毒蹊跷得很,当初被我遏制住之后虽然没有再复发过,但是这一次却来势汹汹,现在都还在折磨晓枫。就算他已经晕过去了,可是痛楚却是一样的,和他醒着没什么差别。”
“枫儿……”欧阳听言心疼得紧,想要将晓枫抱在怀中,却怕惹得他更痛,只好不断地帮晓枫擦拭额角的汗。
“不能再拖了。”路遥仿佛下了决心,“这一次,一定要将他体内残留的毒素彻底清除,晓枫的身子这么弱,再来几次会休克的。”
“都是我不好……有什么方法吗?”欧阳自责极了,他刚才已经在心中把自己骂了一万多遍了,若不是他一时冲动,晓枫这一回便不须忍受如此艰巨的痛苦。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他,让晓枫深陷万丈深渊呢?
“有,但是很难。”路遥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羊皮卷来给欧阳,羊皮卷被涂得黑黑的,中央却画着一株紫色的人参,上面隐约有银白色的雪花标记。欧阳大惊,即使这只是一幅图,他好像也感觉到了这紫参周围闪动着的白光:“这是……”
“雪原紫参。生长在天山雪原上,有强大于冰山雪莲百倍的灵气,几万年才可成就一颗,是万毒所惧,这世上还没有什么毒是它解不了的。”路遥字字笃定,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它虽名贵,却不被世人知晓,我也只是听主子说起过,但是不可能有假。欧阳飘羽,你若真想救晓枫,就去找到它。”
“真有那么灵?”欧阳惊喜地捧着图纸端详,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在天山么?我现在就出发,一定会找到的!”
“欧阳飘羽!”路遥叫住已经准备动身的欧阳,低声怒喝,“你现在就走?这一趟少说也要五到七天,你就这么走了,有没有想过晓枫醒了怎么办?”
欧阳回过头来担心地看了晓枫一眼,嘴唇在晓枫额头轻轻一点,眼神中满是疼爱与难舍。
“枫儿他……不需要我啊。我从来都只会伤害他,他现在躺在这里忍受万虫钻心之苦,不也是被我所害么……我有什么资格,陪在他身边呢?”欧阳面含微笑,眸中却透出自责的寒光,将路遥拉到床前,正色道:“路遥,我走这些天,你帮我照顾好他。你是他的朋友,我看得出来,他现在最信任你。有你在他身边安慰他,我也可以放心。”
“你这是在说什么?他爱的是你,不是我!”路遥脸色一白,隐约中已经感觉到了欧阳的异常。
“不……”欧阳摇头苦笑,看着昏迷的晓枫,缓缓道,“你难道没有发现吗?枫儿他……现在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他没有和我吵,没有和我哭闹,没有和上次一样告诉我要分开,是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他对我,再没有过去那样的爱了,便不再想和我解释什么。你看他现在的样子,只有两种表情,一种是淡笑,一种是没有表情。每次他看见我,除了恐惧没有别的反应,潜意识里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下跪,甚至已经习惯了以奴才自称。我还能说什么呢?是我自己,亲手把枫儿毁了……”
“不是这样的。”路遥紧张地抓住欧阳的手,“他没有!也许他现在还没想明白,但是他早晚会醒过来的,这一切还需要大家的一起努力,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轻言放弃?!”
“我没有放弃。”欧阳抽出手来,拿起桌上的佩剑便要走,“正是因为我没有放弃,我才要去替他找寻到可以救他的雪原紫参,我不能看着枫儿这样受苦。”说罢已经抬手封住了路遥肩上的几个穴道,苦笑道,“对不起,我决心已定,便不能改变了。这穴道只需半盏茶的功夫就可自动解开,你好好照顾枫儿,等他醒来后……先不要跟他说这事,我会尽早回来……有劳了。”欧阳朝路遥一躬,顷刻间白衣便从窗边飞出不见。
被点了穴的路遥心中纵然再急也无可奈何了,只好呆呆地盯着欧阳远去的窗子,有些发怔。
十天后。
“还没有消息吗?”路遥将穆阳拉到屋外询问道,一边还不时地瞥着在床上休息的晓枫,生怕吵到他。
“欧阳这次走的真够干净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我们的人想找都找不到!”穆阳已经带着锦衣卫沿着出京往西去的路找了几遍,却没有任何人见过欧阳。“所有客栈都问过了,没有人见过他,除非他是日夜兼程往天山赶,否则我们的人不会一点消息都得不到。”
“哎……”路遥叹了口气,“这人真是的,就这么走了。晓枫已经醒了七天,睁开眼睛就和我问他,叫我怎么说啊。”
“晓枫还不知道?”穆阳诧异,难怪路遥火急火燎的要找欧阳,他本还奇怪,欧阳武功深不可测,找一株雪原紫参而已,还不必如此惊慌,原来根源是在晓枫这里。
“欧阳飘羽不让我说。我骗晓枫说他外出处理公事了,可是晓枫好像对欧阳的公务很熟悉一样,连着说了十几个省的分会名字,问我是哪一间。我哪里知道的那么清楚呢?信口糊弄过去了,肯定又是漏洞百出,他已经有怀疑了。”路遥急着往窗子里看,发现晓枫已经醒来,自己靠在床头往窗外望。两人目光相撞,路遥吓得连忙回过头来,像是做了什么虚心事一样。“行了,他醒了,你快回去。”说这一推穆阳,看着对方离开,这才摆出一丝微笑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