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们蒙古女儿,骑马打猎,什么不会?区区捉鱼能难得了我?”追儿已经利落地提起自己的纱裙,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探下池塘,语气中不无惊喜,“欧阳哥哥,快下来,水被晒得温暖极了!可舒服呢。”
欧阳宠溺地一笑,回过头去看德王爷和穆阳,“那,你们俩下不下去?”
“穆阳下去吧。我就不了,正好在岸上陪晓枫说说话。”德王爷倒不是肯舍了自己心爱的人一个人独留岸上,只是真的想和晓枫谈一谈。这个惹人心疼的孩子,许久未见,再见面,还是让他心里难受极了。当初之事自己没有拦住欧阳,甚至默许了他对晓枫的侮辱责打,每每想起总是叹恨自己糊涂。
“唔……”欧阳看着德王爷走到晓枫跟前坐下,而晓枫却显然有些局促,若有所思。
“好啦好啦,让研寒陪晓枫说说话,我陪你和追儿下去捉鱼。”穆阳上来拉了欧阳一把,在他耳畔轻轻道:“放心,王爷有数。”
欧阳这才同意,便不再做多想,只是和追儿穆阳两人谈谈笑笑着下塘了。
晓枫窘迫得紧,看见德王爷似是有话和自己说,又怎能不明白?他知道对方没有恶意,却仍然觉得周身难受。这一刻,晓枫居然想留在欧阳身边了。没想到经过这一番折腾,晓枫到最后还是最依赖欧阳,每次遇到尴尬的时候,第一个想的总是他——晓枫看了看和追儿谈笑甚欢的欧阳,心中居然闪过一丝酸涩。
“咳。”德王爷刚才正暗自斟酌自己的言辞,生怕吓到晓枫,便没有看到晓枫的神情与往有所不同。只是干咳了一声,“晓枫,最近身体还好吗?”
“回王爷,好些了。”晓枫低着头小心作答。
“唔……”德王爷点点头,决定转移话题,“今天天气很好啊,出来玩,心情是不是好多了?山清水秀的,总比闷在家里好。”
“王爷说的是。”晓枫又是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手却紧紧捏着衣角,紧张得要命。
德王爷暗自苦恼,两个问题都被晓枫几个字不到给堵回来了,这可难坏了他。他是一个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小的时候被父皇母后疼着,长大后亲兄弟研琅登基,对他更是偏护。从小听着别人小心翼翼的恭维,还从未如此谨慎地对别人说过话,不免心里别扭得很。
“上次的事,我……”德王爷终于决定转入正题,可是还未出口,眼前就是一道寒光,直扑向晓枫!德王爷立刻站了起来,急推晓枫一把,这才从剑下抢回晓枫一命,大喝道:“什么人!”
晓枫被推坐在地上,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当下脸色一白,心道不好,便也连忙站起来。只见周围顷刻间便窜出来十几个彪形大汉,个个手执坚锐,凶神恶煞。
“大胆匪贼!竟敢偷袭!”德王爷看着周围的一群大汉,立刻意识到是遇到了山贼。话音未落,剑便已出鞘,直指向匪首,“还不束手就擒!”
欧阳几人也发现了对方,便都纷纷上岸,拔剑,护着追儿向后退。
“哼,落到我们手里,还敢逞能!兄弟们,给我上!把那个最漂亮的小妞给我留下!”匪首冷哼一声,手下便已纷纷挥刀向欧阳和德王爷几个人砍去。
欧阳和德王爷心下明了对方是冲着追儿来的,便更是气愤,也不作多纠缠,和山贼们厮杀在一起。这种事情经历过几次了,脸晓枫也有了些经验,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是一点一点往后退,以求自保。
欧阳和德王爷自小习武,区区小贼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不消片刻,已经有很多人倒下,而欧阳和德王爷仍然未伤及分毫,以退为进,招招紧逼,丝毫不落下风。欧阳将匪首留给德王爷对付,自己突然向后退,左脚向后一蹬,踢在一颗粗壮的树干上,借力施展轻功跃起,直落在池塘前方两丈处,一剑封喉!最后一个小贼也在哀叫中倒下了。那小贼也实属不幸,只是见得对方白衣轻翻,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便是颈上一痛,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匪首已经明显气力不足,自知不可能再翻转局势,可见兄弟全军覆没,心中甚恨。突然目光一转,刚才欧阳借力使力的树干入眼,立刻盯住了在树干另一侧的晓枫。凭武林人敏锐的直觉,那匪首便知晓枫没有防范之力,索性一剑抛起,直冲晓枫击去!
“不要!”
“不要!”
其他人都离晓枫太远,赶过去已经来不及。德王爷和穆阳下意识地大叫不要,却见眼前又是一道寒光,欧阳的剑从一旁已经直射出来,目标却是仍在空中飞驰的另一把剑!
欧阳的祖传宝剑灵气堪绝!速度更是诧人,欧阳奋力一抛,那剑眨眼间便已逼近匪首的剑,刚好刺在剑柄之上。两剑“乒乓”相撞,不知那匪首用了多大力气,欧阳的剑竟被弹开!而匪首的剑已经偏了方向,被欧阳的剑一推,竟调转过头,直冲着欧阳而来!
众人瞬间白了脸色!这剑被欧阳的剑一推,力气分毫不减,速度更甚,已无人能救,欧阳此次怕是凶多吉少!
四十二、 珠沉玉碎
剑光已在眼前,欧阳深知无处可躲,心中却无忌惮,只是尽自己全力后退,力求能卸去来剑的几分力气。
“快闪开!”晓枫尖叫着扑过去,想要抓住剑柄。
晚了一步,剑直插进欧阳的心脏。
向欧阳跑过去的德王爷和穆阳都僵在空中,晓枫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呼吸,欧阳手捂着剑头倒下去的过程变得缓慢而苍白,只有鲜血,顺着欧阳胜雪的白衣成股淌下。
“欧阳!”最先回过神来的德王爷连忙跑过去,一把托起欧阳。穆阳紧跟其后,拼命地拉住欧阳的手大力摇晃,“你怎么样啊?啊?欧阳!欧阳!”
欧阳闭着眼,脸色白如纸,失色的嘴唇轻轻抖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让开。”晓枫从后面缓缓地走过来,再顾不得一直束缚自己的身份地位,使劲拨开德王爷和穆阳,小心地将欧阳捧在怀里。
倒在晓枫怀中的欧阳好像突然变回了一个孩子,小的可以完全缩进晓枫的身体一样,欧阳微微蜷缩起来,能感受到托住自己的那双手臂的颤抖和温柔。
“你不会有事。”晓枫坚定地对欧阳说。这一刻的晓枫异常地镇静下来,比德王爷和穆阳都要冷静,他从未这样清楚的告诉过自己,有一个生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不能慌。
“枫儿……”欧阳抖了抖,居然缓缓地松开扶着剑的手,任由剑失去平衡左摇右摆地撕扯着伤口,疼痛能帮助他保持清醒。欧阳抬起手来轻轻抚过晓枫的脸庞,不带一点力气,在晓枫白皙的皮肤上点点离离,似乎甚至不曾划破空气。
这一次,晓枫没有躲。他笑了,对着那个脆弱的生命,用最大的努力,送给欧阳一个最真心实意的微笑。阳光下,晓枫的睫毛扑扇着,眼中流光溢彩。
“你不会有事。”晓枫重复道。
欧阳看到了那个笑容,心中一颤,竟幸福得有些眩晕。那是一个传递力量和安慰的微笑,欧阳今生见过的最让人心安的微笑。欧阳也笑了,尽管那么无力,还是牵动着嘴角,和晓枫会心一笑。勉强摇了摇头,欧阳轻轻开口,气若游丝。
“枫儿,你好美……”
德王爷和穆阳忘记了眨眼,只是深深地注视着欧阳和晓枫,不知何时,眼前竟蒙起一股水雾。
然而,两个当事人却都没有要哭的意思。欧阳甚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用令在场所有人都吃惊的毅力和力量说了一段话,一段让晓枫今生今世都不敢忘掉的话。
“枫儿,羽这一次,也许真的要走了……”
“枫儿,羽会带走一切可怕的记忆,请你忘掉那些过去的耻辱,一个人好好地生活……”
“枫儿,无论你信不信,羽都要说。打你的时候,辱你的时候,我心疼过,真的……”
“我会在天上看着你的……记得要笑哦,要像刚才那样,美美甜甜地笑……我好喜欢看你笑,像个纯洁的天使……”
欧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又是一个凄艳的微笑,细细端详着晓枫。像是对待一个至珍的宝贝,像是大雁归去的恋恋不舍,笑得那么温暖,那么悲哀。
“你胡说些什么!你不会有事的!我不允许你有事!”晓枫终于忍不住颤抖,手指抓紧欧阳的衣衫,好像害怕欧阳飞走一样。
“不,枫儿……”欧阳痛苦地闭眼,摇摇头,手指轻轻扶上伤口——那里的鲜血一刻不停地流淌,欧阳却好似浑然不觉。
“心脏……枫儿,我知道我活不了了。”欧阳说到这里居然笑了,带着那么满足又渴望的神情,令三个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欧阳紧紧闭着眼,手向下摸索着捏紧晓枫的手指。
晓枫好像感觉到什么,刹那间好似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样窒息,紧紧回握住欧阳冰冷的手——记忆中,欧阳的手从未那般凉过,欧阳一直都帮晓枫暖手,还总是被晓枫戏称为小火炉……可是现在,那个失去了炭火的小火炉渐渐冷却,反需要别人的温暖。
“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好吗?你听见没有?睁开眼睛啊!”晓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拼命摇晃着欧阳的身子,朝怀中那个不肯睁眼的人大吼。
“枫儿,好想,再听你叫我一声羽,一声就好……”欧阳的声音竟带上了湿润的气息,那么惹人怜惜。
晓枫颤抖着嘴唇,几乎就要说出那个字。
“不……”欧阳却突然用食指堵了上来,尽管他闭着眼睛,他仍然能够顺利地探到晓枫的嘴唇。
“我不要你骗我,我答应过,不再勉强……”
晓枫愣住了,不知所措。
良久,晓枫终于从震惊中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声音却不再如刚才一样笃定:“求你,不要走……羽!羽!你不要睡过去,不要!振作一点!羽!我叫你羽你听见没有!”
欧阳的头轻轻一侧,再无反应,只有口中仍然念着什么。
晓枫连忙低下头去听。
“对不起……”
几声后,欧阳的嘴唇停止了运动。
晓枫的泪再也刹不住闸,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颓然坐在地上。德王爷和穆阳已经将欧阳从晓枫的怀中夺了过去,做着一切他们能想象得到的可能唤醒欧阳的努力。
阳光依旧灿烂,牧场上垂首吃草的牛羊依旧欢乐,池塘中的小鱼尚在嬉闹,刚刚欧阳抛出去的剑打在树干上仍旧在振动……然而这一切都与晓枫无关了。晓枫只是怔怔地望着德王爷和穆阳摆弄着欧阳,竟突然笑了出来,那么凄苦的笑,一行清泪流下。
“他走了么……他没有听见,没有听见我叫他……羽?”
晓枫突然有一种大笑出声的冲动,他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般地和德王爷他们跑回去,忘了自己是否还在流泪,忘了自己守在马车里对那个人唤了多少声他最爱听的那个字……
眼前是无边的黑暗,他只想放声大笑,嘲讽无情的上天,嘲讽可笑的自己。还有,他更要狠狠地嘲讽那个刚刚离开的生命!
欧阳飘羽,你以为你走了我就会原谅你吗?永远都不会!你若是执意离开我,你就再也不要来见我!当初,打我的是你,骂我的是你,害我伤心委屈的是你,害我在病榻上险些丧生的是你,害我抛弃一切尊严和骄傲的是你,害我失去生存下去的希望的是你!
你把我害得这么苦,现在,你却要走了?就只是一句对不起能道得出的吗?
晓枫只是依稀能够听见周围的哭声,那是玉儿的声音……还有一个姑娘,应该是追儿……可是为什么,我却连哭出声音的力气也没有了呢……是什么,从我的生命中,流走了……
羽……欧阳少爷……
那个世界上与我最多纠缠的人,去了。
四十三、 春日冉冉
“我说了,只是外伤,你不要太激动!”路遥两只手摆在身前,尽力稳定住疯狂的晓枫。
“你确定?”晓枫一把拽过路遥的手,丝毫没有注意到路遥疼得咧嘴,只是大力拉扯着路遥的袖子。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欧阳他后退得及时,伤口虽然深些,但是剑没有伤到心脏,也很幸运地避开了几条大血管。晕倒和暂时性闭气都是因为失血的缘故,好好休养就没问题。你快放手,放手!胳膊要断掉了!”路遥把晓枫的手扒拉下去,一边哀怨地揉着自己酸痛的手臂。
“他不是你的少爷吗?你还管他死活……”路遥小声嘀咕着,却只得到晓枫的一个白眼,立刻悻悻地闭嘴了。
晓枫此刻终于安静下来,慢慢恢复镇定。想起刚才欧阳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仍然觉得心有余悸。
放路遥回去休息,太医去煎药,穆阳的左臂受了伤,德王爷带着玉儿和追儿也都各自回府。晓枫一个人回到欧阳的房间,看着躺在床上昏睡的欧阳,虽然尚未清醒,却并不失生气,晓枫终于松了一口气,摸索着在床边的小凳上慢慢坐下。刚刚气血冲过了头,到现在都有些头晕。
晓枫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只是人物位置发生了戏剧性的变换。几天前,还是自己躺在床上,欧阳守在床边。现在,正好反过来。
这该作何解释?造化弄人?
可是晓枫仍然感谢上天,没有再次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
抬手轻轻帮欧阳将几缕散下的碎发捋回耳后,晓枫的嘴角上浮出一丝欣慰的微笑。今天,又是他……他又救了我。难道真是这样,他真的是守护我的天神?
最后那声,自己叫他羽,他没有听见吧?
幸亏他没有听见。晓枫有些狡猾地笑了,要不然我还不亏大了。
可怜的欧阳,方才以为自己真要死了,撑着一口气说出那么多真心话,终于换得晓枫的一句“羽”,非但没听见不说,晓枫还对此暗自庆幸。欧阳此刻要是醒着,一定要低下头去好好数一数,自己侥幸逃掉一劫的心脏被晓枫这个古怪的想法伤得碎成了多少块。
欧阳自小练武,底子好得很。刚才路遥和太医费心费力地医治,再加上德王爷和穆阳先后向欧阳体内输送真气无数,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锦被映衬着欧阳烧红的面庞,晓枫打量着眼前的人,突然觉得可爱得想要捏一把。
晓枫恍然想起欧阳刚才对自己所说的,“打你的时候,辱你的时候,我心疼过,真的。”心中顿时漾起一丝满足和温暖,他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回想起,锦衣卫狱里他下令时,眼中却也有过不忍之色吧?穆阳提示他要去衣从刑的时候,他也犹豫过吧?还有,那道作为演示抽在自己身上的鞭子,绝对能够感受到它的颤抖。我跪在下人前叩头的时候,他是转过身去的,背影萧索——如同刚刚醒来的那一天,他站在院子里的枫树下,拿着笨重的扫帚,那是一样的背影,一样的萧索。
记得那日,他送来了雪原紫参,而我却不肯喝,他那突然盈眶的热泪,他极尽恳求的一躬,他眼底数不尽的哀求和心疼……早都将他的心显露无疑了吧……
“羽……”
晓枫再一次轻唤出声,他承认他没有勇气当着欧阳的面叫他,但是,既然欧阳已经睡了,就给他这个机会吧。让他把这个遗忘了很久的字,再次用力地呼出。
“羽……我就说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晓枫将侧脸贴在欧阳的胸口处,小心地抚摸着光滑的锦被面,声音颤颤软软,像一只湿漉漉的小兔子。
“傻瓜,你说你不行了,是想要吓死我吗?”
柔声细语仍然在房中回响。
“咳咳咳!”路遥端着帕子盏及时出现在房门口,故意咳得大声。
晓枫连忙慌乱地坐直,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心脏扑扑扑跳个不停,脸也发起烧来,竟像是个做错事害怕被抓住的小孩子一样心虚不已。
“欧阳的心脏没事,不会停跳,你不用伏上去听了。”路遥像是说真的一样,面色严肃,将一叠用冰水润湿过的帕子放在玻璃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