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欧阳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只是长叹一声道：“那你先休息吧。”然后便轻轻开门离开。
他就那么讨厌我吗？扫帚星，绣花枕头……一定是我这几天对他的态度太恶劣了，他一定恨死我了吧……欧阳垂头丧气地想，雪甄和研琅一见钟情，为什么到他这里却这么苦命呢？
而门的另一边，晓枫也嘟起小嘴发愁。愁什么呢？那时候的晓枫，大概也不知道吧。
四、梦里花开（上）
转眼间银装素裹，京城里已是隆冬。
欧阳给晓枫一连添了很多件厚重的棉衣，青的白的，有的甚至带着厚厚的手套和帽子。而那些“棉花包”穿在晓枫身上却不显臃肿，依然单薄纤细，只是衬得晓枫的脸蛋更加小巧。两人相拥走在雪地里时，常常是一抱就抱到棉花。每每这时，欧阳总是轻叹：“枫儿，太瘦了。你要多吃一点。”
晓枫从欧阳深邃的眼神中读到了很多很大很浓厚的关怀和温暖，于是拼命地点头，一转身钻进欧阳温暖的怀抱里不肯出来。再睁开微眯的双眼时，好像已经与风雪相隔。
大病刚愈的这个冬天，欧阳准备得实在是稳妥。晓枫夜晚在海棠花熏香中沉睡，厚厚软软的棉被体贴地包裹住晓枫，银炭烤得旺，那通红的火焰一整个冬天都没有熄灭。早上总有欧阳细心准备的点心，晓枫体质十分弱，怕冷得厉害。早上裹着棉被爬起来，两条小腿靠在炭火旁靠着，一边就着欧阳的手喝着热热的冰糖桂圆。里面放了很多微冰的红糖，被炭火烤得脸蛋红彤彤的晓枫最喜欢这些温热中又透着清凉的饮料，喝得十分愉悦。
院子里的枫树上也堆满了雪，几乎看不出颜色了。晓枫喝欧阳一起在院子里种梅花。红梅白梅，在欧阳每日细心地看护下长得很快，在雪地里开得十分嚣张。晓枫咯咯地笑，戏称欧阳已经成为了府里的花匠。欧阳想要为自己辩护几句，可是眨巴眨巴眼睛，睫毛上的雪花扑簌簌地掉下来，又惹得晓枫笑弯了腰。
欧阳委屈地吸吸鼻子，宣布不理晓枫了。
晓枫看着欧阳远去，笑意不减。
果然，夜晚睡得朦胧之际，晓枫突然感觉屋子里一下子暖了好几倍。晓枫在半醒中试探性地蹬了蹬被——没一会儿，就有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搬起他搭在床边的腿，重新塞回温暖的棉被里。
晓枫在梦中狡黠地笑了。他梦到欧阳被自己堆成了雪人，委屈地使劲打着喷嚏。梅花花瓣被喷得到处乱飞，掉到雪人的脑门儿上。欧阳想要拨下去，太短的手却够不到自己的头。于是喷嚏打得更甚，一时间院子里花瓣纷飞。
幸福的时光，过得很快。却很饱满，满当当的，都是忘之不掉的回忆。
欧阳想，他大概最喜欢晓枫扑到他的怀里。咚地一声砸在他的胸膛上，极尽依赖地抱住他。那一丝轻微的钝痛让他清醒地知道，怀里的小人，一直都在。
路遥来看望晓枫的时候，把晓枫吓得差点从躺椅上滚下来。
“你干什么呀？至于的嘛……”路遥讪讪地扶了他一把，摸摸鼻子，坐在旁边的小凳上。
晓枫笑着起来，把自己的躺椅让给了路遥，道：“穆阳怎么买这样厚的棉衣给你？都穿成球了。噢，难不成你要当不倒翁爷爷给孩子们玩吗？”
路遥猛地吸鼻子，摇摇头。又觉得不甘心，把手伸进晓枫衣服里使劲捏了捏，不忿道：“什么呀！你的衣服比我的还厚！是你自己太瘦了，欧阳虐待你吗？怎么也不把你养胖一些？”
正说着，端着大盘子的欧阳就进了来，佯怒瞪着路遥道：“你这家伙又来干什么？不要打扰枫儿休息！”
路遥翻了一个白眼，看着欧阳将几碟热腾腾的点心推给晓枫，声音温柔得吓人：“今天难得不下雪，可是天还是冷得很。吃完了点心就回去吧，别着了凉。”
晓枫冲路遥奸邪地一笑，拈起一块板栗芙塞进嘴里，夸张地嚼。直到一块点心快吃完了，晓枫才恍然发现这些是欧阳亲自做的——点心里的牛奶会加蜂蜜和桂花，这是欧阳做出的点心的标志。于是晓枫又觉得不够，随手又塞进嘴里一块奶皮，咬了几口，发现好吃得很。便不再理路遥，埋下头专心致志地吃点心。
路遥目瞪口呆地看着晓枫往嘴里塞了好几颗草莓球，撑鼓鼓的，吃力地嚼。两只手里分别抓着一块桂花糕和一块椰子饼。等嘴里刚刚瘪下去一点，椰子饼便又进了嘴里。路遥低下头想看晓枫的嘴到底有多大——当然未果，路遥被欧阳以“非礼勿视”为由敲了头。抬起头的同时却又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你的椰子饼不是吃了吗？手里怎么又冒出来一块？”
等路遥回过神来的时候，失望地发现欧阳送来的点心已经被吃光了。晓枫正被欧阳喂着喝一碗冰糖炖雪梨，清香逼人。
“哎……”路遥长叹一声，舔舔干裂的嘴唇，失望自己没有晓枫那样的口福。
欧阳歉意地笑笑：“下次你动作要快一些，要不然你是吃不到东西的。”
晓枫咽下最后一口雪梨，满足地摸了摸依旧平坦的小肚子，自己也是暗暗惊奇，刚吃掉的东西哪里去了？
这是个很难解的答案。欧阳和晓枫一直都不明白。
“羽，晚上集市有冰灯看哎，我要和路遥去看冰雕。”
欧阳蹙眉：“不行！天多冷！外面到处都是冰雪，摔了怎么办？”
“羽……”晓枫嘟起小嘴，下巴在欧阳胸口蹭啊蹭啊，像只小猫：“让我去嘛去嘛……”
欧阳被蹭得几乎要起了火。不忍心看晓枫失望，只好叹口气，柔声道：“那我陪你们一起去！不许再讲条件了！”
晓枫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回过头和路遥挤挤眼睛。两个人会心一笑。
欧阳蓦地有些冷，眯起眼睛带着一丝审视看着晓枫和路遥挤眉弄眼。突然后悔自己答应了小东西。隐约中，竟有了不详的预感。
——不知道这两个小祖宗究竟要玩出什么花样来呐！
五、梦里花开（中）
黄昏，悄然而临。
欧阳给晓枫换上了最厚的棉衣，一条毛茸茸的大围巾在晓枫雪白的脖颈上缠绕很多圈，两边长长地垂下来，随着北风飘舞。
屋外是红日白雪，映衬着晓枫幸福得泛起红晕的脸蛋，分外美艳。路遥站在旁边看着欧阳为晓枫装点一切，忙得大汗淋漓却有条不紊。欧阳修长的手指在空中翻飞，晓枫幸福的侧脸，屋子里烤得噼啪作响的炭火——路遥轻轻颔首而笑，他想起了穆阳对自己同样的关怀。晓枫锦衣卫狱里苍白的脸色晃过，那些不惊回首的过往虚幻得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路遥笑着摇摇头，轻轻抱胸，心中忍不住唏嘘。
看来有心的人真的都会得到上苍的眷顾。
“走吧！”欧阳满意地拍拍晓枫的小脸，叮嘱道：“外面乱得很，你等下不要乱跑！不然又要走丢了。”
晓枫听了立刻不依，叫着扑着咬了上去：“我方向感很好哎！怎么会走丢？”说着向路遥抛过去一个飞眼，问道：“对吧？小遥遥？”
路遥突然觉得很冷，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很不自然地咳嗽几声。上前抓住晓枫的另一只手，对欧阳道：“好了，我们两个都看着他，这样他就不能走丢了。”
三个人都笑了，手携着手并肩而走。
越往集市中心走，嘈杂声就越多。晓枫握着一串烤得香喷喷的肥美的鱼丸，却是只咬了一口。欧阳的手心有点潮潮的，晓枫的手指在欧阳手心里不安地蜷缩着。欧阳抬头看着天际橙黄色的夕阳，回头看着紧抿着嘴唇的晓枫，轻轻捏了捏晓枫的手指。他知道晓枫心里有事，正如他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晓枫的紧张。
小东西，你还不知道吗？爱人之间的情绪会在一颦一笑之间扩散，传递。你的紧张，我感受到了。也请你放心，因为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欧阳看着满目的繁华，坦然地笑着。他不说，他等着晓枫自己来坦白。
“羽！”晓枫果然先开了口，咬着红唇的贝齿一颗一颗移开，小手从欧阳的掌心中挣脱出来，指着远处的亭子，道：“我们过去坐一坐，好不好？”
欧阳轻轻蹙眉。周围的人群十分拥挤，吵闹。空气中弥漫着街边摊小吃香得扑鼻的味道，不远处的冰雕周围围着一大圈小孩子在笑闹。可是晓枫明显地不专心，让欧阳隐约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
只是欧阳蹙眉的这片刻，晓枫手心又蒙上了一层薄汗。欧阳长吁一口气，点点头：“好吧，我陪你过去休息一下。”说着拉起晓枫的手径直向不远处的亭子走去。亭子里的几对男女刚刚离开，凳子还没有凉。欧阳摸了摸温热的板凳，安置好晓枫。装作不经心地问：“哎，好奇怪。路遥去了哪里？刚刚还在的啊。”事实上，从路遥转身离开的时候欧阳就察觉了，只是一直没有道破。他很想知道，这两个小东西在玩什么把戏。
晓枫看了看周围的人，突然很悲哀地发现自己又面临着说实话与否的选择，忍不住又咬了咬嘴唇，小声问：“羽，如果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好不好？”
欧阳一挑眉：“这我倒是没想到。这么说，路遥去找他了？”
晓枫觉得自己的汗都要滴下来了，埋怨地瞪了欧阳一眼。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猜的这么准啊？真是的！
欧阳哼地冷笑一声，问道：“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那是一个我不会太喜欢的人？”
“但是你不会后悔看到他的！”晓枫急急地抬头争辩，却猛然发现中了欧阳的语言陷阱，只能苦笑着摇摇头：“也许吧……但是我想，你们真的需要见一下。”
欧阳正欲开口，却听到一个记忆中很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忍不住回头去看。
一席红衣，红得耀眼而温暖。这个世界上能把红色穿得如此妖冶又出尘的只有一个人……欧阳心中突然一动，他想到了一个已经消失很多年的熟人。转身对上晓枫忐忑的眼神，欧阳有了一种极其不安的预感。
“路遥，真是的。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不是来吃那家很好吃的小摊吗？怎么到了这里？晓枫在这边吗？”幻雪带着美轮美奂的笑，轻轻对路遥嗔怪道。两人说着已经来到了亭前，轻轻回眸一瞥，看到的却是欧阳错愕的眼神，幻雪当即愣在了原地。
欧阳亦是一下子站了起来——不是因为对方是幻雪，而是他发现了一个比幻雪更有冲击性的事情。
巧合！一定是巧合！可是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长得一摸一样的人？连气质和声音都无丝毫差别？欧阳的拳头握了又放，几乎忘了说话。
“路遥！”幻雪气得满脸通红，怒瞪着路遥道：“你怎么能不跟我说过就把欧阳飘羽带来？你这样太过分了！”说着也不管什么许多，推开路遥就要跑开。
“等一下！”欧阳大声叫住了他，“你回来！”
幻雪一愣，没有回头，只是停住了脚步。靴子踏在雪上，幻雪几乎可以听见雪水融化的声音，胸口隐隐的痛带着那些往事一起涌上心头，痛得让人窒息。
“你回来！”欧阳的声音多了几分坚定，可是细一分辨却能感受到那声音中的颤抖。晓枫和路遥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幻雪就这样走掉。四个人僵持着，晓枫和路遥轻轻用眼神交流着。彼此都充满了忐忑和不确定。
也许没有很久，可是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直到幻雪轻轻叹息一声，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来。坐到晓枫身边，冷冷开口：“欧阳少爷叫我有事吗？”
欧阳的眸子中有着太多的惊讶和欣喜以及难以置信，他上下打量着幻雪绝美的脸庞：“你……你是幻雪？你……太像了……你知道吗？你不化妆的样子真的很像我过去一个朋友。”
幻雪嘴角带着一丝苦笑，道：“何必拐弯抹角呢？你认出我了对不对？欧阳，很久不见了。我是菀雪甄。”
虽然早已经猜到答案。可是当菀雪甄三个字从幻雪口中说出的时候，欧阳还是浑身一震。猛地仰过头去，狠狠闭上眼睛。记忆中那个红色的人儿好像活了过来，欧阳看见他美艳的笑眸，看见他和研琅以剑对弈的帅性，看见他宽大的红袖飞舞，挥毫泼墨的豪气……有多久了呢？这个人，消失了多久了？久到欧阳几乎都要忘记，久到欧阳以为皇宫里的那个人就要孤寂一生了。
幻雪好似没有看到一样，只是话锋一转：“当初在琴艺大赛上给晓枫难看，我很抱歉。但是我也实在是有我的无奈，不然你也知道，我没必要去惹上你。所幸你这个人还真是够帅，没有损坏晓枫的声誉。如果你要追究，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欧阳抬起手挥了挥，像是在追赶一只莫须有的小飞虫一样，他慢慢地坐直，直视着幻雪的眼睛：“这些从我刚才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你没必要解释。”
“那好，那我走了。”幻雪说完之后站起来，急急地又要走。
“不许走！”欧阳更着急，一把拉住幻雪的手腕，死死地拽住他，道：“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你！”
幻雪一愣，走神间已经被欧阳按得坐了下来。只好怔怔地看着远方的热闹，一字一字道：“我知道。所以希望你不要和他说看见过我，更不要告诉他我和幻雪是一个人。”
他？他……幻雪在心中苦笑。这么多年了，终归还是没有忘记他。再提起的时候，心还是会痛。
六、梦里花开（下）
欧阳摇摇头，叹口气：“自从你走之后，研琅几乎清空了后宫。所幸四阿哥算是个好苗子，研琅细心雕琢他，就不需要再有其他的孩子。他一个人在清冷的皇宫生活这么多年，你难道都不知道？”
“我知道又如何？他是皇帝，是天子，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下贱的倌儿。我们本就不该有交集，你来说这些，又有何用？”幻雪心里一阵刺痛，强忍着酸涩回道。
“不！幻雪他这些年在怡香阁其实和我当初是一样的，他还是干净的身子！”晓枫在旁边连忙插嘴道，却被欧阳呵斥打断：“住口！我还没有追究你私自去怡香阁！”
晓枫一顿，偷偷去看欧阳气得几乎发青的脸色，聪明地闭了嘴。
“话不能这样说。”路遥抱着胸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幻雪的手，道：“就算你再怎么强硬，雪甄，你都不能否认，也无法伪装，你还是爱他的。”
“胡说！”幻雪气呼呼地拍掉路遥的手，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如果不是你们来找我，我已经要忘了他！当年……当年的事，已经成了我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三皇子的死，是他心中的痛，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我在他心中就是那样一个人吗？为了她淑妃口中的一句固宠？真是笑话！他以为他那些所谓的宠爱我很稀罕是吗？肤浅！”
欧阳长叹一声，垂眼道：“你终于还是提起了当年的事。尽管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证据，但是我们都已经相信不是你做的了。淑妃性子太冷酷，我们心里都明白是她陷害你。研琅一直后悔，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苦……”欧阳说着，修长的手指忍不住颤抖，好像研琅就在眼前一样。
“他苦又与我何干？”幻雪心中一痛，仍是不让分毫。
“你太绝对了，雪甄。”欧阳苦涩地摇摇头：“研琅他是真爱你。不然……他也不会顶着百官反对的压力硬是废了淑妃。你知道的，淑妃是左将军的女儿，当初废了她，正是在用人的节骨眼上。可是研琅还是说废就废了，连眼都不眨一下！他可是拿自己的江山和性命在赌你回头啊！”
幻雪眼中尽是温热，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好吧。我明白，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不可能对研琅保密。”
“对不起，我必须说。”欧阳拿起小桌上的茶杯，轻轻扣在桌子上：“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好，你尽管让他来找我好了。”幻雪说着已经站起来，整理了一下两肩的红纱，冷声道：“不过，我是不会屈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