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简火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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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子

  作者:简火昱

  如果你愿意,我愿与你一生一世。 ──题记
  第一章 梨花落尽两凄迷
  南园。
  已近午後,虽是北方,却也因正值盛夏而依旧使人燥热难耐,南园二楼的雅间里,茶倌陆续地往杯子里添著凉茶,小倌将切好的冰镇果品端上桌,并不断地换洗毛巾把儿。窗外的知了一声高过一声,却丝毫没有坏了屋内人的兴致。
  “我说恩裕,你大张旗鼓地地说请大家看戏,就带我们到这儿,怎麽弟媳又看的紧了?看一会儿四少来了肯定说你。”张梓博喝了杯子里的凉茶。
  “就是,要说看戏,哪个不知道城东的远聆阁包揽了大小名角,这南园怕是再练个十年也未必赶得上。”坐在一旁的顾宇慊也打趣道。
  “呵,我的月供哪里要她来支配?知道你们都是懂行的主儿,这南园若非今天真有个出彩儿的地方,我也不敢带你们几个来不是。”黎恩裕倒是端得起架,一直抻著没说下文,直等得张梓博几个人睁著眼睛盯著他,等著他继续。却还未等黎恩裕开口,就听自屋外传来一个声音,“什麽出彩儿的地方,让你黎家大少爷如此兴师动众。”
  “四少,今天没得说,你是真的迟到了。”顾宇慊看到欧阳弘毅进来,朝里面挪了挪位置。
  “这戏不是还没开始呢麽,怎麽算迟到。你们几个倒是清闲得很,坐在这里喝茶。”把军装外套脱了交给站在一边的齐少居,解开衬衫领口的一个扣子,“不过这南园有什麽名角麽,倒是真没听说过。”
  “那就要问恩裕了。”张梓博朝恩裕努了努嘴。
  “今天最後一出戏《霸王别姬》演完,怕是远聆阁就要居下峰了。”听完黎恩裕的话,众人更是雾里看花,皆是一副“怎麽说”的神情。“这南园以前的繁华景象远非今日的远聆阁能比的,只是自老青衣白御退隐之後,这南园就日渐衰败了。如今我打听到,今日的小青衣便是那白老板的闭门弟子,师承白老板,你们说这出戏能不精彩麽。”
  “恩裕,看完戏再夸也不迟,且不说今天小青衣第一次登场毫无经验可言,就是师承白老板那又如何,怎麽就会保证他会比白老板唱的好,但凡他有一半白老板的戏韵,恐怕那远聆阁也会三顾茅庐抓住不放的吧。”张梓博并非是有意抬杠,只是近几年远聆阁的实力著实要比南园强许多,包揽大小名角不说,任何一个想要成名的,不需南园挖角都会自主选择日日宾朋满座的远聆阁,由此便可知这小青衣的实力并非受远聆阁的抬见。
  欧阳弘毅倒是坐在一旁不出声,听他们自说自理,听了一上午师部关於南北方军事统一的争论,早已是头昏脑涨了,现时哪还有那个精力再去和他们辩,自然是能躲得清闲便躲得。
  随著一声鼓点起,霸王的亮相,大家的一声声声叫好,辩论总算是停止了,大家都凝神屏息地看戏,等待著小青衣的出场。许是宣传做的好,许是因为白御的盛名,平时不见得会坐满的位置全无空席不说,连楼梯都站满了看戏的人,茶倌在上茶都要侧身才能过去。
  小青衣的登台顿时争的无数的喝彩声,曼妙的身姿,哀婉的腔调,悲怆的神情,死死地抓住了在场每一位听戏人的注意力,舍不得挪动一分,声声催促:“大王,快将宝剑赐予妾身……”一声急似一声,好似杜鹃啼血。拔出宝剑,自刎前那绝望的眼神,对霸王的爱恋与不舍,在倒下的那一刻,身体如同浮萍一般飘落。台幕早已落下,没有一个人鼓掌,却可细微的听到台下看戏人的啜泣声,哀叹声,为虞姬的刚烈,忠贞,悲情。随即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无数的鲜花被扔到台上。小青衣随师兄一起来到前台谢幕,他知道他成功了,他,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对得起师父的苦心,对得起自己的苦练十三年。
  “怎麽样,梓博,我说的没错吧,这小青衣的神韵於白老板是有过之而不及。”黎恩裕看著满眼欣赏神情的梓博,故意问道。
  “精彩,精彩,真的是好久没有看到这麽精彩的戏了,这小青衣叫什麽名字,今天的头筹定是他的,要赏,一定要赏。”张梓博还在注视著一楼戏台上谢幕的师兄弟。
  “叶冉。”黎恩裕叫来小倌,码出两摞大洋,放进赏盘中,“这是赏钱。”
  “不只这些,这小青衣今天所带来的精彩不只这些。”张梓博又在赏盘里码了两摞大洋。小倌连连鞠躬答谢,退了出去。
  欧阳弘毅笑著看他们打赏,这出戏是真的精彩,他并非是像黎恩裕和张梓博这样是地道地戏迷,却也著实被这小青衣生生地带进戏里,甚至在他自刎的时候有一种想要制止的冲动,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会有这样的想法。按照常理赏钱像黎恩裕这班人给的数量,戏子是要亲自答谢的,只是欧阳弘毅走神这麽一会儿功夫,两个人已经进来了,弯腰答谢。欧阳弘毅才算是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小青衣。虽然还未来得及卸妆,但犹可看到油彩後那明眸善睐,朗目疏眉,淡淡一笑,与方才悲怆的神情形成对比:泪痕尚尤在,笑靥自然开。让人禁不住想要去疼他,护他,爱他。
  谢过之後,退出雅间,众人也是闲扯了一会儿,又寻了酒楼吃饭。菜刚上齐,齐少居就附耳说欧阳老夫人和三小姐,五小姐自福山娘家回来,刚到家。匆匆穿了外套,司机早已将车开到楼下,坐上车,问道:“夫人什麽时候到的?”
  “刚刚到,正巧大少爷,二少爷都在家,独独差了四少,夫人便问起了,我只说是刚开完会,天热在洗澡。”齐少居简短地回答,“现在夫人和三小姐,五小姐在城北老宅。”
  “恩。”淡淡地点了点头。
  叶冉脱了戏服,洗了脸上的油彩,换上长袍青衫,自试衣间走出来,南园老板把今天的赏钱拨了六分给他与师兄赵衔,笑容可掬,做了这南园许久的老板自然是知道今天的反响意味著什麽,远聆阁自是不会坐视不理的,不过唯一可以让自己放心的便是叶冉与赵衔是与南园签了三年的约期的。按照契约,叶冉每月只有十场戏,今日唱完便是三天以後再唱,领了赏钱,刚走出南园就听到师兄叫他,回头,师兄自己只留了一分,将另外两分塞进叶冉手中,“我用不上这麽多,拿著这些,你的那份还是不够治哥哥的病的。”
  把钱推了回去,“师哥,赵大叔也上了年纪,况且要论够治病的话,加上这些也是不够的,今天的份子够支住院费的就好了,以後还是可以再得的。”
  “叫你拿著就拿著,和师哥客气什麽。”还是要塞,叶冉死活是没收,又给推了回去。自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叶冉的倔强脾气,这般拒绝便是定不会收了,“以後要是缺钱了,就找师哥。”轻轻地点了点头。和师哥告别,转身叫了一辆三轮车,离开南园。赵衔一直站在南园门口看著叶冉的车直到消失在路口。
  高阳女子高中门口,叶冉站在树荫下,只看著门口,路过的女学生都好奇地要看一看他,这般好看的男生还是第一次得见,不同於大街上见的富家公子,出尘脱俗,脸上并无表情,却似在微笑一般,不沾一丝污尘的气质,惹人注目。
  “沁阳──”眼尖的女生看到叶冉推了推沈沁阳,还夸张到指给沈沁阳看。沈沁阳微笑著,她自然是看到了她的叶冉哥哥,和同伴们挥手告别,小跑到叶冉的身边,亲昵地挽起叶冉的胳膊,“叶冉哥。”看到沈沁阳叶冉浅浅地笑了,自衣兜里掏出手帕,给沈沁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就在这儿,你跑什麽?”
  “我怕叶冉哥等的急了。”歪著头,乌黑的长发顺著肩滑下,似瀑布一般。
  “都这麽大了,还是没个老实,看回去沈伯伯说不说你。”轻轻地擦拭著,眼中说不出的宠溺。
  “爹最疼我了,哪里舍得说我,”撇了撇嘴,“叶冉哥,祝贺你成功呀。”
  “你怎麽知道我成功了?”叶冉有意板脸逗她。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知道。”又一次调皮起来,冲叶冉扮了个鬼脸,“是不是觉得我很厉害。”
  “是很厉害。”认真的点头,“那厉害的小丫头,我先回家了,你自己回去吧。”作势要走。却被沈沁阳抓住,“说好了今天要带我出去玩的,反悔可不是君子所为。”
  “歪理一堆。”点了点沈沁阳的鼻尖,拉起她的手,“走吧。”带著沈沁阳穿过几条大街,来到宛城路的花市。虽然是新兴起的花市街,却依照古风感觉而建,路全部都是用石板铺就,由於是花市的原因,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路面要每隔半个小时用水冲刷一边,在太阳的照射下,石板路如同湖面一般,波光粼粼。
  街角的一家小的咖啡厅,沈沁阳要了樱桃蛋糕,小口小口地吃著,叶冉只是要了一杯咖啡,看著沈沁阳那孩子般的吃相,眼神中尽是温柔。沈沁阳是受过西方教育的,行事作风自然不似一些小家碧玉那般扭捏害羞,只吃了几口就用小银匙舀了一小块伸到叶冉的面前,叶冉微微摇了摇头,“这些都是你们女孩子喜欢吃的。”
  “哪里规定的,我怎麽没看到过,空腹喝咖啡,看回头你的胃又痛,中午有吃午饭的,吃不下了。”又伸了伸,叶冉见她一直举著便吃下了送过来的蛋糕。沈沁阳满意地看著叶冉吃下蛋糕,“等一下要去那里玩?”眼睛亮亮的,好似会说话一般。
  “你想去哪玩?”
  “恩……”转动大眼睛,又似询问般地看著叶冉,“不用去看叶轩哥麽?”
  “和哥哥打过招呼了,晚上过去,顺便买一些清粥,医院的饭终究是淡而无味的。”
  “这般热的天,就在附近逛逛吧,也实在是懒得走远。”叶冉知道她的意思,结了帐便随她走出了咖啡厅。两人在石板路上走著,沈沁阳到底是女孩子,又与叶冉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在他面前并不拘束,不时地跑到两边的摊位去看新进的新鲜花朵。只一会儿的功夫便走的离叶冉有一段距离了。叶冉知她爱玩的天性,只是远远地看著她,走著走著却被一家店吸引了去,看著在最後一排的淡蓝色的花,淡蓝色里游弋著深紫色的纹路,高贵却又带著一种淡淡的忧伤,让人忍不住想去爱怜。老板见叶冉眼神中透漏著喜欢,赶忙上前介绍,捧了一束拿给他看,叶冉著实是喜欢,只是看这花看得痴了,并未注意到刚刚站到自己身旁的人,也未注意到老板对於身旁人的异样的殷勤,更未注意到身旁的人对自己的焦灼的注视。只是细细地看著手中的花,唇角微微上扬,这一笑犹如自湖面吹过来的清风拂面一般,纵然是在炎热的夏季,也叫人心里清凉无比。隐隐听见沈沁阳叫自己,付了钱便离开了。
  “四少爷,广西新到的多瓣茉莉,保管欧阳夫人喜欢。”殷勤之意显露无疑,见欧阳弘毅点头,招呼著包起来。欧阳弘毅抱著花上了车,吩咐齐少居,“去查查叶冉。”
  回了家,还没进门就听到大厅里的笑声,欧阳夫人受过洋派教育,对待子女都是平等地相处,故而婆媳姑嫂之间相处的都甚为愉快和谐。捧著花径直地进了大厅,欧阳夫人坐在沙发上,大嫂二嫂三姐和五妹围坐在欧阳夫人身边,也不知道聊什麽,脸上都是笑容满面的。一一打了招呼,把花捧到欧阳夫人的面前,欧阳夫人见了那花心中满是欢喜,但还是佯装生气的样子,“你还知道回来?”
  “怎麽会不知道回来呢。母亲走的这几天不知道弘毅有多想念母亲。听说母亲回来了便赶紧叫少居备了车赶了回来。”坐在欧阳夫人的对面,他是知道欧阳夫人的脾气的,专拣好听的话哄著。
  “哼,你大哥二哥也是从师部赶过来的,怎麽就比你回来的早。整天在外面和你那一群人胡闹,看回头叫你父亲知道了,又要训你一顿。”
  “母亲著实冤枉我了不是,昨天花市老板打电话给我说母亲最喜欢的多瓣茉莉到了,我这不就想著去买花,路上就耽搁了。”
  “四哥就是偏心,这里都是女眷,独独只给母亲买花,诚心要羡慕死我们。”欧阳婉容在家里排行最小,又是女儿,自然每个人都宠著她,欧阳弘毅更是宠她没边,与欧阳弘毅说话没有那麽多的长幼顾忌。
  “母亲的味儿你也吃。”宠溺地呵斥。
  “好了好了,都这麽大了,还吵嘴,真是一对冤家。”欧阳夫人早已是笑的眉眼弯了,“弘毅回来了,咱们就开饭吧,你父亲军部还有事,说不回来了。”
  吃过饭,欧阳弘毅陪了欧阳夫人一会儿,叫了司机备车回豫林,车还没上专用公路,吩咐司机,“去花市。”
  “你当真是去唱戏了,我说的话你当真是不听。”叶轩冷哼了一下,“既然这样,你还来看我做什麽,回去吧。”眼睛不再看叶冉。
  抿了抿嘴,轻声走到叶轩病床边,对於叶轩的责问并不急於应答,他早已料到哥哥的态度,只将温杯里的粥一勺一勺盛好,端於哥哥面前,“我已答应师父,要救南园,哥哥不同意,我便只唱三年,三年後我永不登台。”
  “三年?你以为这三年很短?你以为唱了这三年你就能轻易抽身?”
  “我,别无选择。”叶轩看到叶冉那坚定的目光,在心中暗暗叹气。终究是命运弄人,祖上也算名门望族,偏生赶上这样的乱世,日渐衰落的家族,不得不将自己送到舅舅家将养著,原本以为舍不得弟弟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却没想到最终家里的所有重担都是由他一人独自承担。
  沈沁阳见兄弟两人这样僵著,笑著走过来,“先吃饭吧,有什麽话吃过饭再说也不迟。”接过叶冉手里的碗,眼神示意他出去打热水,自己坐在床边,喂叶冉吃饭,“今天可是远祥楼的素粥,叶冉哥特意买给叶轩哥的。”
  微微一僵,接过沈沁阳手中的碗,“我自己来。”一口一口吃著碗里的粥,眼神追随著叶冉离去的背影,他又怎麽舍得真的和他生气呢,他欠弟弟的太多,身为长子,祖母及双亲的辞世,他都远在他国留学,无法赶回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当时还未成年的弟弟一人打理的,他知道,在这样的乱世,对於生计都困难的他们来说要处理好这一切是多麽的困难。原以为自己回国可以照顾好弟弟,可是却得了这拖累人的痨病,反而还是要弟弟照顾自己。可是就是因为欠弟弟的太多,才不想弟弟因为自己的病再跳进那个火坑,登了那戏台,无论成角儿不成角儿,今後的路都是荆棘遍野,遍体鳞伤。
  “白师父对叶冉哥有恩的,临终之托,叶冉哥怎麽会不去实现呢。”沈沁阳拿起一个苹果自顾自地削皮,像是在说给叶轩听,也像是自言自语。
  叶轩收回目光,看著沈沁阳削苹果。“那个圈子有多乱,在日本咱们不是没有看到,於洋不就是……”
  “那怎麽能一样,国难期间,国家都在受欺凌,何况是在国外的我们?现在在这北方,毕竟局势还是稳定的,三年後,叶冉哥抽身出来,报了白师父的恩,叶轩哥的病也治好了,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这麽选择。”沈沁阳看著叶轩,“关心则乱,叶轩哥,你还是把叶冉哥当做长不大的孩子,可是叶冉哥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真正的男人了,我们不是应该相信叶冉哥的选择吗?”
  自医院走出来,已是深夜,叶冉送沈沁阳回家,便向家里走去,自己的家离沈沁阳的家只隔了两条街,省了叫车,索性走回去。煤油路灯将叶冉的影子拉长再拉短,再拉长,在拉短。沁阳怎麽说服的哥哥他不知道,他知道哥哥疼自己,可是命运把自己推到了这样的境地,自己哪有选择的余地。突然注意到身後有两束灯光紧跟自己,刚才只顾著想事情加之路灯又亮,并没在意,这才发现身後有一辆汽车跟著自己,加快了脚步,拐进胡同里,家就在眼前,看到师哥站在门口,提著的心算是放下来了。大步走到师哥的面前,“师哥,你怎麽来了?”
  赵衔冲叶冉笑笑,“我有事情和你说。”
  “那进屋说吧。”和师兄进了院子,关上院门的时候看到空荡荡的胡同,不禁嘲笑自己,又不是当龄的女孩子,怎麽会有人跟踪自己,是自己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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