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靖见他吃得爽快,心里自是高兴。
他见少年身形单薄,脸如黄蜡,虽说并无病态,但也非富态,想必也是个孤苦之人,虽然不怎麽懂礼貌,对自己恶言相向,还拳打脚踢的,不过不知为何就是气不起来,他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年有一种奇妙的稔熟感,甚至还有一丝丝难於言表的怜惜。
这顿饭他还有意多下条腊肉,这条腊肉是过年的时候他替老村长写副对子,那老人特地送给他的年货,一直都舍不得吃,今晚难得开斋,他将腊肉剁开,焖在饭里,用筷子挑开了顿时肉香四溢,边夹了送到他摇光里,边道:“多吃些肉!”
摇光含著一嘴的饭,用鼻子哼了个声音。
待两人用过饭後,摇光老太爷似的坐著一动不动,还是余靖收拾了碗筷,拿去水缸边清洗,顺便烧了开水,等碗筷洗净放好,水正好烧开,余靖用壶取来,又拿了茶叶茶器,捧到桌上,总算是消停了一阵。看他一番熟练的动作,清茶入杯,嫋嫋轻香,饭後来上一杯,自有消食去腻之妙。
摇光愣愣地看著面前那杯中晃动了散碎月色的茶水,竟意外地未吐出一句不屑之言。
水,只是不远处那条小溪引过来的水。
茶,更是不怎麽矜贵的次等茶叶碎末。
可缭绕的茶香,以及坐在他对面挽起袖子煮茶的男子,却让他有一种稔熟的感觉,就著麽静静地看他的动作,待看茶入杯中,再喝上一口,便像一切烦忧尽褪,所有奔波的疲惫也在刹那间一扫而空,心神不知不觉放松……
此时余靖正寻思著该如何与那少年说话,好让他能放下芥蒂,开心见诚。
但他还没想好,摇光却先说话了:“茶不错。”
余靖愣了一下,眨眨眼,茶怎麽就不错呢?自己知道,这茶不过是偶尔有货郎进山采买借助之时送与他的茶渣叶末,并不值钱,搁了在城里都是没人喝的货色。
不由得借著黯淡的月色悄悄打量那少年,却发觉他瞪著茶水的表情说不出的尴尬别扭,顿时明白过来,这少年,原来也会不好意思啊!
余靖当即放宽心来,笑道:“今晚的饭菜可合胃口?”
摇光瞥了他一眼:“有道是君子远苞厨,方才看你的架势,却不是这个道理。”
余靖心里嘀咕,刚才那表情是看错了吧,嘴巴还这麽毒的,不到两句就损上了……但他并未与之计较,坦然道:“再怎麽清高,肚皮还是得顾的。在下一人居住,也没有仆役伺候,莫说入厨做食,就算浆洗打扫,也得自己动手。”
少年喝了口热茶,小声地嘀咕:“做的倒是挺好吃。”
夜里寂静无声加上人迹罕至,唯有草中虫儿轻鸣之声,余靖自然没有错过摇光的话,不由得露出会心的微笑。这少年,虽然嘴巴毒,手脚重,心性也傲,但却绝非恶人。
便也不再拘禁,大方问道:“摇光你的身手不错,可是武林中人?”
摇光挑了他一眼,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不。我是捉妖的。”说完,便盯著余靖,仿佛在等他脸上变色。
“可……”书生还真是露出惊讶的神情,摇光不由得有些得意,却听那书生道,“可你脑袋上没有道髻啊!难道说你是被师傅赶出山门的?也对,就你这个脾气,估计也没有师傅受得了这样的徒弟啊……”
“你──”摇光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也懒得去辩,转念一想便挑眉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荒山野岭,难道不怕鬼怪吗?”
余靖笑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此等虚无缥缈之事,不过是世人杜撰之物。在这里住了几年,也不曾见过脸色惨白、舌头红豔的鬼。”摇光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有那只恶鬼敢在鬼王面前撒野啊?!
书生边说,边自己倒了杯茶,虽说劣茶,但细细品来,也是有滋有味:“再说,要真有鬼,那是再好不过了!”
“啊?”
“你想啊,如此幽静的世外之地可不是那麽容易有的。有鬼怪,自然就不会有人敢来骚扰,连门户都不必关严,又能防贼,这不是挺好的吗?”
“……”
帝魂落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书生温雅狐女慕,环配叮当滚镶边
便在此时,忽然听到屋前有女子娇滴滴的轻唤:“余公子!余公子,您在家吗?”
余靖抬声应道:“在啊!”
见摇光半眯了眼睛打量自己,他忙澄清:“这是住在临山附近的土民姑娘,家里是猎户,有时会给我送些野猎之物。”
“哦……”摇光不置可否,余靖本以为他没有兴趣,谁料他走去屋前时那少年便无声无息地尾随其後。
屋门前站了两位美貌的土民女子,她们一身衣服迥於汉人,见是短衣大袖,左袄开襟,襟上滚镶边,还有鲜豔的八幅罗裙,身上还佩戴了不少叮叮当当的玉质饰物。一见余靖,当即笑得如花盛开,迎了上来,其中一位红裙的美貌女子,她手里提了个大竹篮,用蓝布盖好了,但摇光却能闻到里面的淡淡血腥。
她们注意到余靖身後跟了个陌生少年,不由略略有些吃惊。
余靖向她们施礼:“两位小姐有礼。”
见她们对身後的摇光露出好奇的神色,便又介绍道:“这位是远道而来,暂时借住在我家的小兄弟。”
两名女子怯生生地向摇光点了点头,另外一名粉衣少女说话了,她说的汉语倒也非常清晰易辨:“公子,我们姐妹是给你送野味来了!”女子眉目清秀,巧笑盼兮,虽不及红裙女子豔丽,却也是娇俏可人,她伸手掀起盖在篮子上的布,里面放著一只断了咽喉的死兔,虽然已洗净鲜血,还在篮子里放了些野花,可还是掩盖不了腥气。
余靖似乎早已习惯,也不客气伸手接过:“如此多谢了,有劳两位小姐亲自送过来。两位请稍等片刻。”他转身入屋,一阵之後便拿了一卷纸卷出来。
粉衣少女欢喜接过来:“公子又有新作?”张开纸卷,但见白纸之上竹影摇曳。岁寒三友,以竹为节高,未出土时已有节,及凌云之处尚且虚心。寥寥几笔,干湿浓淡,傲骨逆风、却又谦恭自律的竹意跃然於纸上,又见有一小雀於枝上震翅欲飞,可惜羽翼未丰实属勉强,月影朦胧中那小雀仿佛活了一般,眼看就要从竹上摔落。
粉衣少女不禁“啊呀”一声,等注意到余靖淡笑不语的眼神时,方才红了脸颊:“余公子画得真像……”
红裙女子微笑著拍拍她的肩膀:“莫说妹妹,连我都忍不住怜惜那小雀柔弱无依,欲伸手去接。”
“接它做什麽?”一直不曾说话的摇光忽然凉凉说道,“稚鸟初飞,少不免摔个头破血流,若是因此而惧,终其一生,亦不过是在地上扑腾的雉鸡,难成!翔天宇的鹰隼。”
红裙女子闻言错愕,先前见这少年其貌不扬,只当是市井之徒,却不想他谈吐得体,见解独到,不由得另眼相看。
倒是那粉衣少女不乐意了:“你懂什麽?青姐姐可是我族中才女,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你不过是个小小顽童,又怎麽会明白公子画中寓意?!”
摇光不屑嗤鼻:“是与不是,一问便知。”他看向余靖,两名女子也同时看了过去,弄得余靖一阵尴尬。
“这……”
所幸那红裙女子善解人意,见余靖为难,便拉过粉衣女子,娇嗔道:“妹妹莫要无礼,余公子的画自有其深意所在,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人心中自有一方山水,岂可强求?”
“姐姐……”
“好了,今夜打扰公子多时,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红裙女子向余靖和摇光欠身施礼,便拉了不甘心的粉衣女子,正要离开,边听那余靖拦住:“小姐且慢。”他急急回身进屋,出来便拿了一个白纸灯笼,里面的烛光照亮了一片黑暗,余靖将挑灯的竹枝交到粉衣女子手上:“这是在下闲时做的灯笼,手工粗糙,不过总算能用,两位回去的路上也好用作照明。”
说是粗糙,其实也过了,这灯笼用竹篾编好,白纸糊贴,灯笼上还以黑墨绘了副猫儿戏鼠图,烛光掩映,转动之间,那只大猫儿和小鼠活灵活现,你追我赶,一个普普通通的纸灯笼顿时变成高雅之物,粉衣女子看著喜欢,又多谢了余靖,然後与红裙女子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竹林。
余靖目送灯笼的光芒渐渐远去,绕过一个坡头便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回头,碰上摇光阴寒的脸:“方才那两只是什麽东西?!”
余靖非常冷静地笑著回答:“应该是世人所说的妖怪。”
“你知道她们是狐狸精?!”摇光愕然当场,难以置信他居然洞悉那二人真身。
余靖摇头:“我不知道,原来是狐妖啊!”他有些好奇地打量摇光,“原来你真懂得玄幻之术,还能看破妖怪真身?真是厉害!”
“你该不是一直都不相信我说的话吧?”
忽略摇光吃人的眼神,余靖一脸无辜:“我既非佛祖又非妖魔,充其量也就是个多看了几卷神怪小传的读书人,自然也很容易被表相所蒙蔽。”
“哼。”摇光有气却骂不出来,“你老早便发现她们不是凡人。”
余靖笑道:“就算是土民的猎户家姑娘,也不会半夜三更地来到一个年轻男子家中吧?再说临山附近从来没有猎户,这里附近的土民多以田耕为生,那里有女子会三不五时地给人送山鸡、野兔吧?”
“既然知道,又为何不将之揭破?”
余靖耸耸肩,老神在在地说道:“在下可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书生,对方是妖怪,若发起难来,在下恐有性命之危!而且她们看来并没有加害之意,每次也只要送点字画就能打发了,在下又何必揭穿她们?”他拍了拍摇光的肩膀,“其实她们是什麽妖怪,倒没什麽关系。比起只懂得权衡利弊,尔虞我诈的人,有的时候,与那些心性单纯、直来直往的妖怪交往反而比较轻松自在。”
摇光想不到他居然有如此见解,不由亦一时恍然,在天界时他就知道天枢受帝君差使到下界降妖伏魔,於是便一直认为妖为邪物,不可不除,是故当他接任天枢之职时,对下界的妖魔亦从不手软,一昧斩杀,在听闻天璇巨门星君为了一头狼妖不惜放弃星君之位,堕落为妖时,更是嗤之以鼻,然而此时听余靖这番言语,却忽然觉得天下妖物,倒也不是全都该死……
余靖见他沈思不语,也不去打扰,蹲下身掀开竹篮上的布,仔细翻看那只野兔,秋冬季节,正是野兔养了厚膘,肉质肥美之时,这里面这头大肥兔,足有四、五斤重,余靖不由喜上眉梢:“兔肉有补中益气,凉血解毒之效。明日待我寻些姜、葱、香蒜,与兔肉炖上一锅,入秋时节正好补上一补!”
摇光盯了他半晌,心里不由得浮起一丝相当诡异的想法,总觉得……余靖说的是颇为高深、义正词严的道理,其实真正的目的,是那些妖怪为了讨好而送过来的野味吧?……
余靖说到做到,第二天中午便将那肥兔子剥皮分肉,炖了一锅。
沙锅里兔肉飘香,碟子上嫩笋爽口。摇光自入黔中,一路风餐露宿,还真不曾吃过什麽好东西,如今自然也不与他客气。
事实上余靖对摇光年纪轻轻却一人独行来到这种荒蛮鬼方之地,不由得有些好奇,见他心情不错,便就趁机问他:“摇光,你这般千里迢迢地来这里,可是为了找那个与我相貌相仿的人?”相处下来,他与摇光也熟悉了,便也就不再用敬语。
什麽相貌相仿,那人不就是你吗?!
摇光鼻头冷哼:“谁说要找那个狡诈阴险、心怀鬼胎、自以为是、不识好歹的家夥?!”
余靖被他盯著来骂,明知道他说的应该是另外一个人,可不知为什麽总觉得他骂的就是自己。
尴尬地笑了笑,问:“那你要找什麽?”
摇光并不隐瞒:“宝珠。”
“哦!”余靖点了点头,“可这荒山野岭的怎麽可能有什麽宝物?住了这麽些日子,也没听附近土民提起过。”
“若是那般轻易能够寻得到,就不是宝物了。”
“在理!”余靖又道,“不过这般寻找未免太过渺茫,对了,不如问问那两位狐狸小姐?说不定她们会知道!”
“不用。”摇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以後给我少招惹那些妖怪,人与妖物终非同道,掺和在一起没什麽好处。”
“那我以後岂不是没有肉吃了?!”余靖一副大为肉疼的表情。
摇光鼻头一哼,把桌子上那贴清得没半点油星的炒笋片推到他面前:“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宁可无肉,不可无竹吗?”
余靖苦著脸:“但是无肉使人瘦啊!难道要我为了气节,变成竹杆吗?”
“行了。”摇光受不了摆摆手,“你要吃野味这还不简单,我上山找宝珠之时顺便打些回来就行了。”
余靖当即眼神一亮:“我在山里见过有!子,听说!子全身无肥膘,肉鲜味美,有温暖脾胃、强心润肺、延年益寿之功。不过听说不好逮,那如果没有!子,山竹鸡也是不错,眼下正是肥美……”
看他越说越起劲,摇光咬牙切齿:“你倒是点上菜来了!?别想!吃你的竹笋吧!!”
话是这麽说,可傍晚回来的时候,摇光手里提了两只猎到的山!子。
余靖自然是满心欢喜,又施展浑身解数,给弄了个红烧!子肉,吃得两人是满嘴油光。
之後几日,每每摇光从山上下来,必定会带下来几只山鸡或是野兔,打猎对摇光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有一次还扛下来一头肥硕的野猪。
拜每日两顿肉所赐,余靖胖了足有一圈,而摇光的脸色也红润不少。
对此余靖万分感慨,一日吃著黄焖麂肉,道:“若是你哪天找到了宝珠离开,我肯定得瘦回去了。”
摇光没少赏他白眼,最後还是非常不情愿地说:“你跟我走不就得了?”
余靖叹息:“不知为什麽,我若是离得这片竹林太远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若是再走远一些去那老村长家,回来定会感染风寒恶疾,去年除夕那会,我去给村里给写了副对子,回来就躺下了。这些年若无必要之事我已极少入村,更别说是回城了。”
摇光闻言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既然宋帝王在形骸消散前曾经说过,寄附之躯必定需要灵气滋养,如今余靖的状况,显然是有宝珠藏於近处,这个缺了三魂的身体便得了灵珠相辅。
余靖见他发愣,不由问道:“在想什麽?”
摇光道:“我可能一开始想得远了,说不定藏珠之处便近在眼前。”
後语:老宋(现在该改名叫小余?!)要不是顶著阎罗王的头衔,估计还是很受女孩子欢迎的主啊,温柔有礼,恭谨得体……当然,我们忽略背後略有阴险的目的!……
帝魂落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莹澈水岸招魂幡,狼毫白宣影化幻
“竹林里有什麽?”
提著一盏白纸灯笼走在前头的书生没有回头,竹树参天蔽月,林道漆黑一片,灯笼的光亮只照了前路,在书生身後留下了幽黑的背影,当他回头,半张清秀的脸隐入阴影中,幽深可怖。
“其实也没什麽,林里有一眼水泉,四季不涸,莹澈透底,夏季炎热之时,夜里我便到那里纳凉,有时还会泡个澡,反正附近也没有人。”
“哼。”摇光冷哼,“人是没有,妖怪却不少。”瞄了一眼那书生,“剥光了难道不怕妖怪偷看吗?”
余靖自然是到他所指为何:“怎麽可能,喜欢书画自是风雅之妖,定懂得非礼勿视之理。再说了,给狐狸偷看洗澡有什麽好介意的?”他说得全不在乎,可完全忽略了背後少年眼中大盛的凶光。
再往里走了不多一阵,林间点点萤火闪烁,一阵阴寒之气从前面的林子里溢出。
就听余靖道:“我们到了!”
摇光闻言定睛一看,登时眼角带嘴角地抽。
林间确实有汪泉水,顶上没有竹子遮掩地露出了一片天空,月影其中,一看就知道清澈见底,水色晶莹,可问题是……倒影在水面上的,是横七竖八立在岸上的碑石,还有插著有些泛黄的招魂幡,再过分一点的,是显然掩埋得不够仔细,加上雨水冲刷之後,从破烂的席子里探了出来的一只骷髅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