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第一部)----木棉子

作者:  录入:09-30

  “站在那里。”
  布莱兹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看修画一个巨大繁复的阵法。他花了很长时间画完,然後安置好耶罗之歌和辅助法器,最後将蝙蝠放在阵中心。
  “做什麽?”蝙蝠莫名其妙。
  “呆著别动。”修说,开始念咒文。
  随著阵法的启动,布莱兹渐渐有了兴趣。金色光芒一层层散去後,蝙蝠的身体趴在地上,在它上方浮现一个男子的灵体。看上去像是电视小说里描述的传说时代的贤者,有温和而睿智的双眼和一头银色的长发。他穿著明显不属於这个时代的白色的长袍,通体几乎没有什麽色素,周身笼罩著一层圣洁的光晕。
  他出现的第一件事是整了整衣角──一个灵体做这种事显得很奇怪。
  “噢,你──”阵外的恶魔目光深沈地盯著他的脸。
  他抬起头,也看到了布莱兹。“哈,你──”他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慢慢打了个招呼,“世界的残渣。”
  布莱兹优雅地笑了笑,以更慢的语速回敬:“历、史、的、排、泄、物。”
  “你们认识?”修在一旁问。
  “人在漫长岁月里总免不了要见识一下世界的各个肮脏角落。”男子微笑著转过头。
  “随便吧,我叫你出来不是让你们叙旧的,圣者。”修说。他身後那恶魔正幸灾乐祸,修抢在他开口前,背著身一手指过去:“你也闭嘴!”
  布莱兹立刻摆出一副无害的姿态,安静地乖乖站到一旁。
  高阶恶魔很少有不知道那个人类的,尤其是在他们中某个倒霉的蠢蛋以那种极具黑色幽默的方式被消灭之後──那不仅导致了地狱里一次不小规模的势力重划分,还在蛮长一段时间里给他们提供了茶余饭後的谈资。
  他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法师,强大到连名字都不能在这个世间被提及,人类通常称呼他“圣者”。
  某种意义上,他已经不能算是个人类了。
  与那些光辉的传说相比,鲜为人知的是这位圣者的身体最终被作为圣器分割;而更鲜为人知的是,他最後留下了一小块躯体容纳自己不灭的灵魂,并且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蝙蝠。
  金发恶魔的表情变得玩味起来。
  “你和那恶魔订了契约?”圣者问。他刚刚苏醒,正在迅速消化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当他以蝙蝠状态存在时无法像现在这样思考,那只蝙蝠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它脑容量太小了。
  “先别管他。”修说,“我父亲死了。”
  “啊,”圣者才处理到这条信息,“我很遗憾。”
  “我叫你出来不是听你废话的。”修重复了一遍,“我父亲死了。”
  圣者望著他。
  “我该怎麽办?”他接著问。
  “嗯。”圣者似乎认真想了想,“节哀,然後──过下去?你父亲不是留了点遗产给你?你还年轻,可以考虑回学校再攻读个学位,或者找份自由职业的工作,以後找个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的女人结婚……”
  修忍不住笑了声。布莱兹站在外面饶有兴趣地看著,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修对自己以外的人露出那种看笑话似的表情。
  “好了,让我换个问法吧,”修笑著说,“你们打算怎麽对付我呢?”
  “修……”
  修盯著他,瞳色深深沈下去。月光下他的影子映在青灰色的水泥墙上,看上去无比巨大。
  圣者又打量了他一阵:“你得到了……天哪,你得到了阿格尼尔家的力量?”他的表情终於严肃起来,“你以前明明没有,难道是因为你父亲……X的!你们这些神圣家族的血统到底是什麽回事?那力量是限量版的吗?而且还遵循什麽该死的能量守恒定律?”他忍不住咒骂起来,同时脸上的表情依旧祥和得如同教堂里的雕像。
  修静静等他骂完才开口:“现在你打算怎麽对付我,一个获得了神圣力量的混血?”
  圣者叹了口气:“你为什麽这麽问?好像我正在打算做什麽似的。你不是一直过得好好的吗?只要你继续坚持下去什麽事也不会有。”
  “坚持下去?”修好像听到一个好笑的黑色幽默,“啊,是,我一直过得好好的,像一个普通人类的小孩一样按时起床,按时上课,按时吃饭睡觉,为一次考试失利而忧心得吃不下饭。而我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不让我父亲伤心,因为我想让他看见他的儿子是一个普、通、的、正、常、的孩子!因为我是一个该死的、跨越种族和仇恨的伟大爱情见证!”
  他脸上的讥讽越来越浓,“一个驱魔人和一个上位恶魔,我居然真的相信他们相爱。”
  “他们的确相爱!”圣者打断他,“否则你根本不会被生下来!你在你母亲肚子里时就会被吸收掉!”
  “我希望她那麽做了。”修没所谓地说,“那样我们大家都不用担心我哪天会突然变异,你也不用一直监视我。”
  “我没……好吧,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可那不代表我对你没有感情!我是看著你长大的,你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算了吧,你根本没有过孩子。”修随口打断他,“而我们都知道,我总是会变异的。我真不敢相信你从没有想过要弄死我,恶魔的混血儿最後总是会变成恶魔,他们的基因黑得就像墨汁一样难以改变。”
  “凡事总会有第一个。”
  “而我就长得像那个中头彩的。”修又忍不住笑起来,“我脊柱上那些银钉──别露出这种表情,好像你第一次知道似的──那些钉子的力量已经不够阻止我了。”
  他放轻声音:“圣者,我父亲死了,而我──”他仰起头,黑夜里有风,薄云飞快地飘过,他巨大的影子在整个空间不安地晃动,“而我很饿。”
  圣者静静望著他:“你并不是没有东西吃。”
  修笑著看他:“你真的以为我喜欢那些?”
  圣者没有回答。他当然不喜欢,他总是恶心得呕吐。
  “修,你不能那样。你现在还是人类,你知道吃人会让你变成什麽!”
  “那不会让我变成什麽,那只是让我恢复我本来的样子而已。而我迟早会变成那样。”他目光飘忽,隔著虚空看向时间的另一端,“到那时我会发现,现在的坚持一点意义都没有。”
  修安静地等了一会。
  “你无法说服我吗?”终於他问。他带著柔和的冷笑站在那里,表情看上去很疏离。光影摇曳,他巨大的影子狂躁不安,那黑影仿佛是一大群鸟聚在一起,它们拼命拍打翅膀想要挣脱束缚。
  扑啦啦──
  “修!”圣者大声叫他的名字,像是想把他叫醒。
  修站在那里没有动,他母亲的血液在他体内躁动,他看上去威严而冷硬。墙上黑影越拉越高,带著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晃动得越来越厉害,无数黑鸟的影子飞出来,又被巨大的黑影吞没。
  一个上位恶魔想要降临。他痛苦狂暴,却又犹豫不决。
  布莱兹站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静静看著,黑色的藤蔓在他身体上蔓延。
  bc……

  深渊 11

  第十一章
  “你说服不了我。”修又重复了一遍。
  “好吧,我做过!”圣者突然恨恨地说,一副“你满意了吧”的模样。“我想过要杀死你,而且我做了。在你母亲怀著你的时候我就做过!”
  修望著他。
  “可你父亲阻止了我。”他接著说。
  “我从没想过你母亲会生下你。恶魔贵族很少会生育後代,当我知道你母亲怀了你时,我以为她是想要吞噬你──她被关起来後无法逃脱那些神圣咒印,她需要融合一些神圣系的力量,但她无法直接获取。所以弄出一个孩子来,让两者的血统结合在一起,再吞噬,这样她就能得到你父系血统的一部分力量,足够让她逃走。我当时以为她会这麽做,你说得对,我一点也不相信他们会相爱。
  “可她没有。她放弃了逃走的机会,生下你,几年之後死在那里。而你父亲,我从没听他说过,你知道他不是个多言的人,可我知道他并没有想过会有你这个孩子,如果他无法承诺孩子的未来他就不会让自己有一个孩子。可你已经在那了,所以他只能尽他所有去保护你。父母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他停了停,“修,你的父母始终对你抱有希望。”
  修静静看著他。
  “为什麽你们总是用同样幼稚的谎言来欺骗我呢?”终於他说。那听起来像是又一句嘲讽,可这次他并没有笑,四周躁动的影子慢慢安静下来,他脸上一片静默的悲哀。
  他记得自己在母体内的日子,他不知道那是後来他的臆想,还是恶魔的孩子的确在出生前就有记忆。他总是能回想起那时惶恐不安,那种无力挣扎只能等待被吞噬的恐惧。可他母亲却放过了他。他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但他清楚地知道她是什麽样。她总是轻轻微笑著,哼著没人听得懂的歌。她怀念自由,直到死也没有再踏出那牢笼一步。
  他记得他的父亲。那男人明明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个什麽东西,却总是温柔小心的保护他,像保护温室里一朵普通无害的小花似的。只有他知道那个冷硬的恶魔杀手会温柔成什麽样子。那时他饿得要死,却还得努力扮演一个正常的孩子,只能偷偷从肮脏黑暗的角落翻东西吃,回家装得自己对一次考试成绩耿耿於怀。他一直怀疑父亲知道一切,那男人怎麽能不知道呢?可他总是希望自己得到的是一个祝福而不是诅咒,他表现得那样恳切,那希望美好强烈得不该被打破。所以他们总在装,装作自己什麽也不知道,装作对方什麽也不知道。
  不是那样的。修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讥笑,根本不是那样。他把那声音掐死在脑海里。
  他的生活就像一个笑话,一个一个谎言和假象叠起来的黑色幽默剧。
  “你们总是用这样幼稚的谎言欺骗我,甚至不屑於换一个。”他轻声说。他母亲生下他是因为爱他,他父亲小心呵护他是因为爱他,因为他的父母相爱,因为他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这故事看上去多麽温馨美好,他挺想笑。
  “修,没有人骗你!”圣者说,显得有些恼火,“好吧,你父母相处的方式是有点不正常,可他们一个是驱魔人,一个是上位恶魔,你还能指望他们怎麽相处呢?你为什麽就不能相信呢?”
  修站在那里。
  “我相信。”他声音柔和地说。无论那看上去多不真实,他总是想要相信好的那一面。恶魔从不会有这种烦恼,只有人类才会。他们对感情是如此依赖,好像没有一点温暖就活不下去似的。
  “不被揭破的谎言就是真实。我相信。”
  躁动的影子完全安静下来了。
  布莱兹依旧站在阵外,身上的藤蔓已经消失。他安静地看著,手上玩转著一个小小的银器──那是修之前给他用来压抑魔气的。
  “我这个样子──你没有办法做点什麽吗?”修问。
  空气里沈默了一会。
  “好吧,如果你能做早就做了。”修偏开头,自嘲的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我怎麽能奢望变成一个普通人类呢。”
  “那麽你要杀死我吗?”他接著问。
  “不。”圣者摇摇头,“我不想这麽做──好吧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而且我也做不到。修,你有没有想过你背上的钉子为什麽会失效?……恐怕那不是因为你恶魔的力量成长了。你是在成长,可不应该这麽快。”
  “那倒是,我都没吃过什麽东西。”修随口插了一句。
  圣者不理他继续:“真正原因更有可能是因为你已经获得了神圣系力量,那些用来束缚恶魔的术法对阿格尼尔家的子嗣是无效的。恶魔本来就难以杀死,而你──我不知道,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修露出了然的表情:“你不会杀我。除非你确定可以完全把我杀死,否则还不如让我维持现状。”他笑了笑。
  圣者看著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修,在你开口问我时我就知道你的选择。你不想变成那样,对吗?否则你根本不会费事叫我出来。”
  修沈默了两秒。“是的,我不想变。”他说,“变成一个只知道吞噬的怪物,一个完全被欲望主宰的行尸走肉,在人类终於进化出新脑皮层後依然像只阿米巴原虫一样思考。”他又笑了笑,“我不想变成那样,我甚至不敢窥视我真实的样子──我觉得我很丑陋,还很恶心。”
  布莱兹无聊地翻转著那枚银器,忽然指尖一痛,一滴血落下去,瞬间变成一小团流动火焰。布莱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惶恐地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他。他迅速换了个地方站著,装做什麽也没发生。
  “修……”那边圣者说,“那就坚持下去。过去那些混血孩子十岁之前就会完成变异,而你已经坚持到现在了,阿格尼尔家族的神圣血统很强大,你的意志力也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
  “和饥饿对抗吗?”他笑著问,“我只要给你停一周蓝莓,你都能把我耳朵吵聋了。”
  圣者保持一副圣光笼罩的庄严表情。
  “你怎麽还不明白?对於早已知道结局的事,即使我再坚持几年又有什麽含义呢?
  “这只是……没有意义。”他说。
  修虽然平静下来,但仍显得摇摆。圣者知道他的意志力相当强大,强大到可以抑制体内的魔性,但他需要一个足够他坚持下去的理由。“想想罗伊。如果你变了,他会是那个来杀你的人。”
  “罗伊……”这个名字似乎踩中了什麽敏感点。修的影子又晃了晃。他犹豫了一会,目光不知飘向何处,摇了摇头:“不,没用的。”
  “为什麽你这麽肯定?”圣者忽然明白,他快承受不住并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痛苦,“修,发生了什麽对不对?”那一定是比饥饿更让他难以忍受的事。
  布莱兹手上又一滴血落下。那两条蜿蜒的火蛇顺著地面,无声地朝法阵游过去。
  “我……”阵内,修仍在犹豫,“不,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
  “究竟怎麽了?”
  “我……”他情绪波动起来,“我……天哪,”他捂著额头,显得无比痛苦,“我不……想想办法!你必须阻止……”
  忽然一片黑色的焰光蹿起。两条火蛇游到阵法边界,光暗两股力量一交接就开始疯狂地互相吞噬。那法阵一下就被咬出两片空白,失去效果。
  圣者在焰光中朝布莱兹转过头。
  修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见一片火光燃起又散去,圣者的灵体随之消失。
  “不!”
  蝙蝠慢慢抖了抖翅膀,苏醒过来。
  “怎麽了?”它问。它的脑子不足以处理刚刚发生的一切,於是选择性完全失忆。
  修瞪著他,又转过头去瞪布莱兹。
  “啊……我……”金发恶魔无辜地举起手,意识到那枚圣器仍在他手上,而他的手仍在滴血,他又飞快地把手藏到身後,“我只是──”
  一条小火蛇从他身後探出头来,即将触到修影子的一瞬间又立刻缩了回去。
  “只是站著。”布莱兹把话说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修没有理他。他开始重画阵法想要补救,但无论试多少次都没有用。
  “噢,一次性的。”布莱兹幸灾乐祸,被修扭头一瞪又立刻乖乖闭嘴。
  蝙蝠可怜兮兮地趴在阵里,不知过了多久。
  “修,”它委屈地小声说,“我饿了……”
  随之响起的是劈啪一声。耶罗之歌裂开一道口子,继而崩裂粉碎。
  “不是我!”蝙蝠立刻撇清。
  修慢慢站直了身体,面无表情地大步朝外面走去。蝙蝠不明白情况,战战兢兢地跟上。
  他直接走到自己的车旁,准备上车。
  “我们这是要回家吗?”布莱兹跟上来,轻快地问,“现在还很早呢。”
  “回家有事。”
  “什麽?”
  修转过头来望向他,露出的笑容。那笑容那麽平静温和,布莱兹忽然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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