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第一部)----木棉子

作者:  录入:09-30

  “家暴。”修说。
  蝙蝠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无论这小小的躯体内沈睡著多麽强大睿智的灵魂,当他是一只蝙蝠的时候,它就只是一只蝙蝠。它从来不会和自己那一丁点脑容量过不去。
  它现在只知道修现在心情很不好,虽然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他站在街口路灯下,全身沐浴在黯淡的光明中,漆黑的影子在地上拖出老长,混进更为广阔的黑暗里。他站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又好像什麽也没踩著。脚下一望无际的黑色深渊在拉扯他,他仅仅是凭自己的意志停留在那里而已。
  在这光暗氤氲的灰色地带,他静立著,毫无支撑,摇摆不定。
  蝙蝠飞到修肩膀上,努力想找些词安慰对方。
  至於布莱兹,从一开始就跳得远远的,没有丝毫要靠近的意思。
  “过来!”修在车边等了一会,终於忍不住狠狠拍了拍车门。
  “您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布莱兹一动不动地远远站著,小心翼翼地说。
  “而你看上去跟真的害怕似的。”修嘲讽地回复。
  “可您是个……”
  他闭上嘴,修冷冷瞪著他,那眼神让他相信如果他这会敢来个激动的认亲,对方一定会当场宰了他。
  那也只让他安静了不到一秒。
  “您骗了我。”他哀婉地抱怨,“天使的灵魂是正的,恶魔的灵魂是负的,而人类则是个混沌体。您体内两股力量都很强大,它们彼此持平,所以我才没有发现……”
  “哈,你要退货吗?”修大声打断他。
  “不!当然不!”他像吓了一跳似的立刻澄清,“您在说什麽?虽然您的成分是复杂了点,可我们契约已经成立了,人类。”
  他话里的意思让修表情认真起来。
  “啊,”布莱兹奇怪地皱皱眉,“您知道恶魔和恶魔之间是不能定契约的,对吧?那需要另一套法则。”
  蝙蝠感到修的情绪有一丝波动。
  金发恶魔像没发现一样补上一句:“也就是说如果您现在转变的话,我们的契约就自动解除了。”
  “您瞧,人类,”他接著说,“只要我们的契约仍然成立,我就会乖乖听话。可如果您破坏它的话,”
  他微笑著,用情人一样温柔的声音说,“我就杀了你。那不会很痛快的,我保证。”
  修看著他,没有说话。但站在修肩上的蝙蝠清楚地感觉到气氛的变化。
  契约的存在证实了修是个人类。那来自这世界最基础的法则,没有比那坚实的证明。
  而恶魔的威胁则给了修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虽然这理由不怎麽可靠,但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蝙蝠很惊讶,那恶魔安慰了修,用那样冰冷残酷的话语。
  修忍不住笑了声。
  契约否定了他的未来,却肯定了他的现在。而他的坚持原来根本不需要什麽光明正大的理由,只需要一个魔鬼的威胁。
  他身上的事总是这麽矛盾又这麽好笑。
  他摇摇头准备上车,抬头一看布莱兹依旧远远站著。
  “您不生气了吗?”金发恶魔探头问,“我们契约还在,如果您要做什麽的话,我又不能反抗……”他期待地眨眨眼。
  修停在那里。
  蝙蝠觉得那一瞬间他真的有拧下那恶魔脑袋的冲动。
  大约半小时後,他们坐在午夜空荡荡的电影院里,抱著一大盒爆米花──蝙蝠不明白事情怎麽会发展成这样,它正忙著啃爆米花。
  “怎麽会这样?”布莱兹一直在对著荧屏上四溅的血肉抱怨。看电影原本是他的提议,但内容显然和他预计的相差甚远。“这种应该在床上翻滚的时间段不是只有成人片吗?谁大半夜的跑出来看这玩意?”
  他停下来,荧幕上正放到一个男人把另一个男人打翻在床上,爬上去压住对方。
  下一秒,那个占据上风的男人就狞笑著抽出一只电锯,开始肢解。
  “噢,”金发恶魔失望地往嘴里扔了个爆米花,悲哀地感叹,“人类,你们就不能多点爱吗?”
  血腥镜头一开始蝙蝠就抱著翅膀缩成一团,它从翅膀缝里偷偷看出去,发现修倒看得挺认真,只不过那表情俨然在看一部搞笑片。
  “修……”
  修抬手拍拍它:“别怕。古代医学不发达时医生用放血来麻醉,如果你真想让一个人活著多受点苦,就不该让他失血过多,这是常识。”
  “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常识。”蝙蝠喃喃。
  影片从血腥暴力往诡异灵异发展,一个人从背上抽出自己的骨头作为武器。
  两个人安静地看了会。
  “他抽的那是什麽?”
  “好像是脊柱?”
  他们又安静了。
  布莱兹不说话是因为修没说话。他瞟了修几眼,尝试著开口:“您脊柱上那些钉子──那天你痛是因为那些钉子吗?”
  修瞟了他一眼,没说话。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大厅里有安静的轮廓。
  “那现在……”
  “习惯了。”修平淡地说,“它们折腾过我一阵,当时我父亲总要把它们弄出来重新钉进去,因为我在长高。”他笑了笑,说不出是觉得讽刺还是温馨──他居然能想到这麽个词──他只是觉得那回忆挺好笑的。
  “这不好笑,那一定很痛。”布莱兹柔声说,“你的身体只是人类。”
  修扭头朝他看过来。
  布莱兹继续说:“既然它们已经没用了,为什麽不把它们取出来呢?”
  蝙蝠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紧张地唤了声:“修。”
  修没再看布莱兹。通常当布莱兹提到这类话题他都不会理睬,但这次他回答了,也许他自己也需要一个答案。
  “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他说。
  他就是需要它们在那,即使那只是让他痛苦。他需要的是那痛苦本身。
  接下来的几天修一直很焦躁,虽然表面上看不太出来。
  他的力量快要失控了。他原本希望圣者可以给他一个解决的办法,结果却落了空。他把所有时间都用来翻阅书籍,希望能从哪里找到一点线索,但只是无功而返。其实他心里清楚,如果圣者都不知道,恐怕也再没有什麽书本能给出答案。
  布莱兹没停过抱怨:“既然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干嘛不抓紧时间跟我培养感情呢!”他对著镜子左看右看,惊喜地叫:“您瞧,我的脸好了!我们去约会吧!”
  修啪地把书合上。
  之後他们真的坐在一间明亮的冰激凌店里。
  “巧克力味的,你喜欢吗?”修指著菜单上精美的彩图,温和地问。
  坐在他对面的当然不是布莱兹,那是一个小女孩,十岁左右,深色的头发打著卷垂在肩上,长得像个洋娃娃一样精致。她竖直背坐在那里,并不像是因为很有教养的样子,只是直挺挺的。白净漂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毫无生气的五官看上去阴沈沈。
  面对修的提问,她反问:“甜吗?”连声音也异常空洞。
  “这是什麽意思?”布莱兹坐在不远处的角落里,闷闷不乐地看著,“我还在这呢!他应该抓紧时间和我培养感情!”
  蝙蝠缩在旁人看不到的角落里,扭头瞟了他一眼,小声提醒:“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关心这个。”
  女孩名叫贝拉•费森,是修一个房客的女儿──修在市内另有一套房子,被他用来出租。
  关於贝拉诡异的症状,据她父亲费森先生说是自闭症。当然这纯属胡扯。当初这父女俩来租房子时,修一眼就看出是怎麽回事。
  费森先生是人类,只不过他被感染了。他原本应该变成一个活尸或是狼人什麽的,但不知为什麽转变没有继续。费森现在只是一个公司小职员,可他体格魁梧,轮廓如刀削斧砍般利落,站在那浑身散发出一股煞气,若要说他曾经是个猎手修也不会觉得意外。总之费森仅仅算个携带者,可惜他女儿并没有他这麽幸运。
  贝拉现在还没有完全转变,但显然已经很不像个正常人。冰激凌一端上来她就用手去掏──迅猛凌厉的动作与其说粗鲁,不如说让人不寒而栗──弄了一手一嘴脏兮兮的,脸上则还是那副空洞阴冷的样子。
  修忙制止她,微微起身给她小心擦干净脸和手,又把勺子递给她,耐心地和她说话。
  布莱兹皱著眉头看,他还没见过修这麽温柔的样子。
  “噢,太好了!”他不满地大声叫,“再过十年他就能向她求婚了!”
  除了修那一桌,几乎所有人都看著他。
  “你怎麽好像在吃醋似的?”蝙蝠莫名其妙。
  “你看不出来吗?他居然喜欢那种黄毛丫头!”
  “他当然喜欢她,他们是……”
  “同类?”布莱兹鄙夷地打断它,“噢,别开玩笑,他们等级相差太远了,如果他真想找同伴那也该找我这种级别的……”
  “我觉得那不是他关注的重点。”蝙蝠同情地看著他。
  “嗨!小姐!”布莱兹无视这句,朝那边大叫,“你看不出他已经有主了吗?因为你是个人类,又是个小女孩,就不用讲究先来後到了吗?”
  贝拉用勺子剁著杯子里的冰激凌:“你朋友?”
  “不是。”修毫不犹豫地回答。
  “离开他!”贝拉盯著冰激凌,即使她现在是这麽个样子,也知道要压低声音说话。“他太可怕了,我看都不敢看他。”
  修扭头看了眼。店里的人们都在笑,年轻的女店员还在朝布莱兹抛媚眼。他这麽胡闹居然也没人觉得不对,似乎还觉得他很有趣──好像根本没人注意他究竟在说什麽似的,他们眼里只看到一个漂亮优雅的金发男子,还很孩子气。
  修考虑要不要把他赶到车上去。
  他正打算起身,忽然手臂上猛地一痛。贝拉紧紧抓著他的手,手指像坚硬的铁条一样,几乎要掐进他的骨头里。
  她坐在那里垂著头,大口大口喘气,脸色迅速变得苍白,继而是死尸一般的青灰,两道鲜红的眼泪流下来,印在灰败的色彩上触目惊心。
  修顾不得手臂上的疼痛,迅速脱下大衣罩住贝拉的头,不让别人看见。他知道贝拉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但没想到她居然就这麽转变了。
  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当著自己的面。他心里一阵恐惧。
  “怎麽了?”邻人奇怪地问。
  “没事!她发病而已!”
  大衣下那个娇小的身躯不正常地剧烈抖动。修拽著贝拉想把她抱出去。那边布莱兹兴奋地站起来:“噢,小杂种。”蝙蝠惊恐地看见他手指上燃起一小簇火焰。
  “别过来!”修喝住布莱兹,一边用力按著疯狂挣扎的贝拉。他看不见那衣服下发生了什麽变化,也不想看见。他只想快点把她弄去没人的地方,但周围不明真相的人好心地围过来,询问要不要叫救护车。
  “走开!”修用全身力气压制著贝拉,艰难地想挤出去。那举止实在太像绑架,有人怀疑地看他:“你把那女孩怎麽了?”说著竟上来扯那件衣服。
  “不……”
  修的声音停住了,衣服被扯下,贝拉大呼了一口气看向修,她居然已经恢复了。
  “回家……我要爸爸……”她扯著修的衣角,有气无力地说。
  “贝拉,”坐在车上时,修看著身边的小女孩,试探著问,“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麽吗?”
  “我发病了。”贝拉面无表情地说。
  修有些奇怪:“你以前也发过?”
  “好多次。”
  修扭头瞟了蝙蝠一眼。这不对,转变怎麽会突然中止?
  “你知道你刚刚怎麽变回来的吗?”
  “我吃了药。”贝拉用她那无机质的声音回答,“这个,医生给的。”
  她递过来一只小药瓶,里面还剩下几颗不规则的红色透明小石头,看上去像红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她父亲的确说过她在看病,只是修从没当真。
  他向贝拉要了一颗,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那似乎是某种魔法结晶体。
  “您真要吃那玩意?”布莱兹坐在後面问。
  修瞟了他一眼,张嘴吞下。他现在没有多少可顾忌的。
  空气里安静了一会。
  修的表情渐渐变得诧异。
  “有用。”他惊讶地说。体内躁动的力量沈寂了一些,更准确地说,被转变了一些。
  “有用!”他重复,似乎仍不能相信。
  “真的?”蝙蝠的语气跟著兴奋起来。布莱兹不感兴趣地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他特意重重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情绪,但没人理他。
  “贝拉,你在哪里看病?你知道地址吗?你的医生是谁?”
  “我不知道。”贝拉依旧一脸空洞,对对方的兴奋显得无动於衷,“我的医生──我爸爸叫他奎恩。”
  “奎恩?”修表情一滞,“赫尔曼森那个──奎恩?”
  气氛又一次冷了下来。
  bc……

  深渊 12

  第十二章
  古老的石质阶梯一级一级盘旋著向下延伸,尽头隐没在一团浓稠的黑暗之中,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
  被阴冷的气息环绕,约尔不禁抱了抱胸。奎恩走在他前面,他们的脚步声在石墙上远远近近撞击回响,约尔忍不住扭头看了看,那让他错过了奎恩的提问。
  “什麽?”他努力回想之前奎恩在说什麽,似乎是关於启发人体内力量的话题。“我只能启发力量,不能创造它们。”
  “也就是说,如果人体内有潜能,你能激发它们?”奎恩接著问。
  约尔跟著後面看不见奎恩的表情,只看见他抬手抓了抓脸颊。“我没有对人体做过,理论上是可以……”他讨厌这种话题,更确切地说,害怕这种话题。“那些术法是受禁的。人体的力量最好由自身锻炼来提高,虽然会困难点,但这样肉体才能和力量协调。如果是通过外力强行获取,肉体很可能会承受不住。而且不仅仅是肉体,精神也……”
  “嗯。”奎恩敷衍地应了声打断约尔,显得不感兴趣。他又抬手抓了抓脸颊。
  越走越深,约尔心里的恐惧也越来越强烈。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这个地方,还是面前这个人。他甚至不知道奎恩带他来这里做什麽。
  在奎恩视线的盲点,他偷偷咬破手指,在墙上画了个符号。
  奎恩并没有发现他的小把戏,步履不停地向下走。
  “转移力量呢?把一个肉体上的力量提炼出来转移到另一个肉体,你能做到吗?”
  “我,我不能做这个。”约尔结结巴巴地说。他回头看了眼,刚才画下记号的地方燃起一小团银色的火,又立刻熄灭。他心脏猛地跳起来,这里果然有东西!
  可是是什麽,在哪里?那火既然燃起又为什麽会熄灭?为什麽没有攻击?
  他心神不定差点撞上前面的奎恩,猛地停下来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面前是一扇紧闭的门。
  “为什麽?”奎恩在问。
  约尔完全不明白怎麽会有这个问题,以致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我当然不能,力量是和生命连在一起的……”明明是很普通的道理,在对方如此理所当然的提问前反倒显得很可笑似的。
  奎恩露出和善的笑容,在这光线暗淡的地底让人毛骨悚然。“我当然知道这个,约尔,我怎麽可能让你去杀人呢?” 他温和地说,像在耐心劝解不懂事的孩子。
  他转过身去开门,一边又问:“约尔,为什麽圣人的遗骨会被人摆上祭坛、成为受人崇拜的圣器?”
  约尔心跳得厉害,他小心翼翼靠过去,伸出手指,轻轻在奎恩衣服上画上同样的符号。
  奎恩专心开锁,似乎没有发现。
  约尔在他背後惊恐地看著那符号化成一团银色的火光,一闪而过。
  “因为肉体本身蕴含著力量。”奎恩自己回答说。他转过身来,又抓了抓脸颊。这次约尔看清楚了,他那层脸皮之下有什麽在滑动,就像一根触角,或是植物的根茎,蜿蜒著伸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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