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精灵似的目光在我和阎千重间了悟地流转着,那眼神,我知道,他已识破一切。什么都瞒不过他,那双似乎看穿一切的眼睛让我又爱又恨。明明看起来粗枝大叶的人,怎么就偏生心细得奇怪。
而火漓焰,他只是不小心捕捉到一丝蛛丝马迹——“刚才千重抱你在怀时,你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吧?”
对,只是无意识地看着他的眼睛,顺着他的目光游移到凤七少身上。
以我对火漓焰和凤七少的认识还不足以分辨他们,而阎千重可以。他们三人曾几何时是不可分开的一体,火漓焰和凤七少以互相扮演对方为乐趣,阎千重以看着两人嬉闹为乐趣。那画面定很温馨——有点酸。
阎千重一眼就辩出他们,同样的,他的目光也泄露了一丝讯息——那在流转到“火漓焰”身上时不可察觉的宠溺眼神。我记得,他看着凤七少时眼神才会如此纯粹溺爱,而看着火漓焰时的眼神同样温暖宠溺充满父爱,却多了一层更深的含义。我不知道那层含义是什么,只要知道他看两人时的目光是不同的。
呵,所以就觉得奇怪,也用心留意了一下所谓的感觉。
没办法,正如火漓焰所说,我的感觉是比较迟钝点,总后知后觉。
等人家耍够了,才识破他们就没意思了。
阎千重看着我,奇怪的眼神,我猜不透。
火漓焰解释道:“你很留意千重的眼神呢。很少人能捕捉到他的眼神变化。”
我眨眼:“但我捕捉到了。”我承认,对阎千重的忌惮让我时刻留意他的任何变化。
凤七少冲我俏皮地眨眼睛,甜甜笑道:“恭喜你哦,小凡儿,终于融入我们了。”
这又是考验么?
啧,要融入他们,得到他们的认可真是麻烦啊。
“那这件事,你可以参与了。”
阎千重如是说道,笑得特温柔:“刚才你演的戏也不错哦。”
哎,近朱则赤,近墨则黑,跟他们接触多了,演技也腾飞。
刚才我那“泪眼汪汪”的一幕自己想了都觉得恐怖。
“那么,陪我们一起演吧。”
他们向我伸出手,三只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玉手层叠在一起,形状完美得难辩分别,只除阎千重那只骨架稍微突出,更显修长,瘦得剩层皮。
我刹风景地将自己的手叠了上去,哎,整整小了一寸。
三只手反握捉住我手,四只手紧握在一起。四人相视一笑。
我知道,这是场人骗人的游戏。
就看最后,谁骗倒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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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凤七少在的日子过得很快乐。他来后,火漓焰就扮回自己,整天一副死人脸,人见人惧。只要凤七少一缠上我,他脸一沉,凤七少就可怜兮兮地飘到他身上。
阎千重的目光总算从我脸上分散一点到凤七少身上,实在是幸事。我还没来得及窃喜,两道比先前更灼热的目光又将我烤成只剩灰碳。
顾青梵不再来找我,原因是他上次来时,凤七少张牙舞爪地扑上去咬他,他努力了好一会儿才将粘人精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但受不了凤七少水汪汪地仇视,就告辞离开。
凤依也来过,一记眼刀将凤七少接下来的动作化为静止。她是代替顾青梵来看我的,总带着好吃的来,生怕我饿着。
这对夫妇对我好得匪夷所思。凤七少酸酸地说那是因为他们有个儿子比你小几岁,名字跟你很象,叫小凡,常年不在身边,所以他们把你当自己儿子看待。
不知道他酸的是凤依给顾青梵生了个儿子,还是凤依只给我带吃的,把他当空气。
我将不喜欢吃的给他,他幸福得白嫩的脸上泛粉,被火漓焰不屑地奚落了一顿,阎千重眼里的笑意越发浓厚。
真好。每天都能这样对着三个大美人的话,或许也不错。
落寞地走到帐篷外,他们三人从小认识,感情深厚得外人难以插足。我再怎么努力也弥补不了那几年的空白。
并不是特别想要与他们浓为一体,每个人的世界不一样。只是,仿佛多余的感觉真是讨厌。
要是单风炎和小炎在这里就好了。这样,我们三个人,他们三个人,谁也羡慕不了谁。
哼。
蹲在草丛旁,数蚂蚁。
“小凡凡,你干什么呢?”凤七少贴上来,在我耳边亲昵道。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带着撒娇的味道,让人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宠。可我有点厌倦。
“想小炎。”他一想家就蹲地上数蚂蚁,样子可怜又可爱。我视而不见,那时并不知道自己有多残忍。他想家,就象我现在想他。
“燕羽派人守着呢,有消息就通知你。不用担心。”
“七少,过来。”
火漓焰不耐烦地叫唤。凤七少乖乖地奔过去。
摇摇头。这两人哪……感情真是好得没话讲。
熟悉的目光又出现了。今天消失大半天,反倒不舒服。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虽然被人盯着的感觉很厌烦,但知道那人是谁后,却又莫名地充实安全。知道有个人注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关心自己的一切,感觉并不可怕,因为那人不是敌人。
以往他总是离我七步远,现在却在我身后,问:“干什么呢?太子。”
“数蚂蚁。”跟他说想小炎一定会遭他不屑。这种不屑跟火漓焰那种表现在面上的不同,反应在心里更令人难受。
他突然从身后环住我。这种亲昵不是第一次,却比任何一次都心惊肉跳。因为他的手伸进我怀里……空了。
“小偷!”我转身怒吼,伸手去抢我的东西。
他机敏地抢先退后一步,手心示威性地垂下一样东西——墨焰。用红绳穿着,平日挂在脖子上,我以为不会有人知道。
他笑道:“你忘了,上次你受伤流了满身血,是我替你换衣裳的呢。”
难怪……
墨焰分成两块,一块在小炎手里,他回家带走了。一块……是上次与单风炎欢好时从他身上发现的。他人走了,却把墨焰留下。不知无意还是故意,我顺手牵羊。
小炎说,另一块墨焰在他家里,可为什么会出现在单风炎身上呢?
单风炎去过禁地森林,小炎的家在禁地森林。那,他认识小炎吗?
认识的话为什么不将小炎带回给我。以他的眼线应该知道我身边带着一个小孩的。
疑问往往会发展成怀疑。
后来想想,我和单风炎最大的矛盾不是彼此的身份势力,而是不够袒城相待。
我怕。小炎知道我要对付一个人很强的敌人,我怕他认识单风炎并将这事告诉单风炎,我怕单风炎知道我勾结外人对付他,我怕单风炎因此舍弃我。
许久不曾面对的担心一下回到我脑海,我恨恨地瞪了阎千重一眼——他总爱不问过我就将我拉到现实。在他眼里,我是缩头乌龟,整天缩在壳里不肯面对现实。
他以继父的名义自以为是地管教我,让我恨得咬牙切齿。
阎千重又开始说教了,我怀疑是不是他女儿不在身边,父威无处施舍只得全用在我身上。“不要用那种眼神瞪我,想人呢又没什么好丢人的。你呢,就是自尊心高人一等。七少很喜欢你,火公子对你也不赖,我更不用说——我们三人没人排斥你,是你将我们排斥在外。不要急着否认,从头到尾都是你一相情愿地以为自己融入不了我们,不是吗?”
不是!
“狡辩。你自己好好想想,燕羽也是后来加入的我们,但跟我们处得很好啊,他的性格比你还冷傲。”
瘪瘪嘴,老实承认他们三人并没将我忽视,只是我对任何人都抱着怀疑的心态永远没法改变。
这世上,能让我真心相信的只有舅舅。相信只有他不会伤害我。
蓦然发现,我对舅舅的爱恋与思念越来越淡,淡到只剩依恋和眷恋,成为了某种执着信仰。
是什么让我这样的?单风炎?还是他们?
在出宫前,我的世界不过几人,单风炎,舅舅,父皇,母后,言棋之,殷妃,吟儿……
现在,小炎,阎千重,凤七少,火漓焰,燕羽,顾青梵,凤依,白霜,阎千倾,阎千紫,红烟,九灰……还有一堆记得住记不住的路人。
原本单纯的世界一下子出现这么多人,让我消化不了。他们的过去我不清楚,所以全然信任不了。
突然怨恨起单风炎,若不是他将我与外界隔离,若不是他不让我与外人接触,我也不会象现在这么恐慌,不知到底谁该信任,谁该怀疑。
连我最亲近的单风炎我都在怀疑,又有谁值得信任呢?
身边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孤军奋战,找不到依靠的港湾……
单风炎,你现在看到一定很得意,你要的,或许就是这样,让我除了你谁也依靠不了!
阎千重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他达成目的后就离开,他不但要让我对单风炎产生怀疑,就连那点爱恋希望也要剜除。
他要让我怨恨单风炎!
他没说,可我知道。
他在含沙射影地说我融入不了他们是我在排斥他们疑虑他们,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单风炎教导的成果,是他给予我的成长环境阻隔了我与外间的联系。
一个多疑猜忌的君王,一个没有心腹的君王……呵。
原来,单风炎在很早的时候就在企图控制我,现在的我。
若不是今天阎千重指出,或许我永远也不会注意到。
又在离间我和单风炎的感情呢!可恶的阎千重!
可他成功了。
不,离成功还有一步之遥。他低估了我对单风炎的感情。
我仅剩的还未泯灭的希望啊。
不要让我失望,炎。
墨焰被阎千重扔在草地上。捡起来,在阳光底下眯着眼观看,石上的黑色火焰纹路似燃烧起来,窜动着,炙伤我的手。
烫!
将烫手的墨焰扔掉,一人冰凉的手覆上来,问道:“没事吧?”
摇头。“你说,要怎样才能信任一个人?”
他指着胸口:“用心,去感觉。不要再被阎千重动摇。单风炎对你是真心好,你不能为了自己的贪恋就将错全怪在他身上。”
没错,阎千重正是利用我这一点。他很早就提出我永远不会将错怪在自己身上,只会推到别人身上。
可,人心,谁不贪?
单风炎妄想控制我,占有我……这是他最大的错。我不是不能原谅,倘若是出宫前的自己,或许会接受。但发生那么多事后,我的世界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而他,不会容忍我的心装下一个又一个的人,那些人与爱无关,只是我重视。
就象任何我喜欢的物件他都会弄来,要么破坏,要么等我玩腻再丢掉。
有些东西,宁愿毁掉或失去也不愿与人分享。
可是我,不想毁掉也不想失去。
或许是我太贪婪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个道理我永远也不会理解。
我将来会是万人之上的君王,为什么不能兼得?
只要掌握至高的权势,或许就能。
或许……!
顾青梵沉吟会,道:“你的固执象极你母后,一旦决定的事就算牺牲再大也要去实现,哪怕最后,玉石俱焚。”
第二十二章 疯狂
宁静的暴风雨前,凤七少鬼使神差地将我带了出来。火漓焰和阎千重都不在,他鬼祟什么?
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我,再认真的表情在那双水灵的大眼睛下也多了几分玩笑味。
他是个爱玩笑的人。我了解,所以我知道他在认真。
倏地,那双可爱得让人看不出原形的凤眸一眨,再次睁开时,水雾散去,清明澄澈得如天上明星,星光亮得人移不开眼。
我突然害怕他这双明净的眼睛,那么清醒冷静,洞穿一切。
他的眼眸依旧在笑着,玩世不恭地笑,只是,没有故作的纯真可爱,而是淡淡的,讥嘲的微笑。
凤七少时刻都在笑,天真无邪的笑是他完美的伪装,他真正的笑,应该是现在这样,玩味而狡猾,妖媚而艳丽,完美的狐狸。
或许,真正的凤七少是我最初认识的“火漓焰”,那只与九魅酷似兄弟的妖孽。
“绝顶美丽的人再看也不会变得更美,走吧,凡。”
他的意思是,他永远都这么美丽,我不用急着这一时看。自恋的人,果然是最开始的“火妖孽”。
他媚眼一横,调笑道:“自做聪明的人。我是说我再美你不爱我看了又有什么意思?还不是都一样。”
“我不爱你?这么丧气的话可不象你说出来的。”
“你似乎认定这是我的真面目呢?”
“不是吗?”好怀念最初的“火妖孽”。
“呵呵,我不知道,问小焰子去。”
他揽住我腰,“抓稳喽。”说完,脚尖一点,身子象轻雁似腾起,矫若游龙。
腾云驾雾哪。他的轻功真不赖。赶紧抓紧,免得掉下去,忠离铁骑的军营哪,没有顾青梵这个移动通行令,掉下去绝对被万剑穿心。
两人飞檐走壁,翻山越岭地到了一棵大树前,凤七少推醒昏昏欲睡的我。
“恩?到了?”打个哈欠。
凤七少飞了那么久,脸不红气不喘,可见内力之高深。我只是奇怪这么远的路程怎么不骑快马来。
从树后拿出一件包袱,凤七少瞟了我一眼道:“骑马太惊动人呢,还不如我脚程快。”
从包袱里抖出一件宽袍,暗红色的绣着燃烧的火焰图纹,很眼熟。当他披上长到垂地的宽袍,并戴上帽子后我了然——火漓焰的穿着么。
“走吧。”脸隐在宽大的帽子里,只见得到一片阴影,两片红唇。
我跟在他后面,穿过几条街,来到一座府院前。头上的门匾赫然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金漆大字——月烈焰府。
月烈焰,也就是烈焰大将军月如玉呢。
原来这里是烈焰神箭的势力范围。
门前立着两蹲活门神,见着我们,只眼珠一溜,上下移动一会后又溜开。
凤七少借着衣袍的掩饰抓住我手,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进门就是空旷的大堂,布置得象个练武场,很眼熟。
穿过大堂,是花园,春日未至,景象萧瑟。
从刚才到现在,有数百双眼睛在暗处凛冽地审视我们,低着头的凤七少微微抬起头,环视一圈,血红的眼睛在黑夜中特别阴森诡异。
血眸流转之处,便有无数视线消失。流转一周后,暗处只剩四对视线。
“烈、焰、神、箭,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么?”
低沉轻柔的嗓音自朱唇中流泻,却是火漓焰的嗓音。
四面响起四道声音,合在一起的女子之声:“主人不欢迎闲杂人等入府,火公子,失礼了。”
被称作火公子的凤七少道:“燕国陛下可不是闲杂人等,你们的主人要见他。”
“请火公子留步,主人女流之身,不便见男客。”
凤七少道:“无烦。劳驾各位妹妹带路。”
花园里的树丛震动了下,开出一条道。
凤七少松开手:“告辞。”
转身欲走,微垂着头,散落的鬓发掩住他唇边狡诈的邪笑。状似不经意的扬手,洒出一层银色粉末,那粉末随着清风飘向四方。
凤七少笑得更邪更得意了:“各位妹妹还是这么单纯哪。”
话音刚落,我听到四道肉体倒地的声音。
他走向树丛,我跟上。
“这园子设着千变万化迷踪阵,每回来都不一样。若无主人的邀请是找不到路口的,我不是燕羽,专破奇阵,只好耍点招数。刚才那四道声音是月如玉的四位爱徒,箭法一流,头脑简单,被骗了那么多次还上当。”
说着,他摇摇头,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样子。
单纯的人比较好控制,我可以理解月如玉的想法,要是手下各个都跟人精似的,那还得了。但太单纯也不行,遇上人精准没辄——上位者的烦恼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