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在一幢阁楼前停下,明月轩。
女子痛苦的呻吟从楼内断断续续地飘出,我看着凤七少,用眼神问:大半夜就是让我来听墙根的?”
凤七少用下巴指指屋顶,飞身而上,轻飘飘地如羽毛似的落在房檐上,无声无息。
我明白了。轻手轻脚地走近点,再一跃而上,不小心弄出点小小的动静,但总算到达他的身边。
他责怪地瞪我一眼,我无谓地耸肩:谁叫你鬼鬼祟祟又不说清什么事,我不制造点麻烦怎么平衡我抗议的心灵。
这点小麻烦并未引起檐下人的反应。凤七少揭开一片瓦。两颗脑袋凑上。
瞬间,我呆了。
卷缩在地上蠕动呻吟的女子是我的母后——竟是我的母后!?
她捂住脸,挣扎的身体和痛苦的呻吟显示她正承受着极大的折磨。手指抓着脸,指甲刚陷下去,又惶恐地松开,然后更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滚,哀号。
黑发汗水淋漓,粘成一束一束地贴在脸上,身上,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沾满灰尘,狼狈不堪。手嵌进地板里,抓出十道血窟窿,而她还嫌不够似的,血窟窿划成坑。
更让我惊讶的是房中站立的那个男子——阎千重!
他冷漠地瞧着深爱的妻子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
那双洋溢着春水柔情的眼波此时平静得象潭死水。
母后近乎扭动着爬到他脚边,指甲全断裂掀开的手艰难地抓住阎千重整洁干净的长衫角,呻吟声中吐出几个清晰的字眼,不是求助的话,而是——“凡儿……凡儿……”
平静的眼眸闪了闪,转瞬又复柔和,带着怜悯。阎千重蹲下身,爱怜地抚着母后的手,轻声道:“青月,本宫待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离开本宫?”
母后低垂着头,晶莹夹杂着血丝的泪水从两颊滑落,她哽咽道:“我好痛苦,重儿……救我……”
声音不复之前的沙哑粗嘎,而是原本的清脆婉转,我记忆中母后温柔的声音。
“跟本宫回去,发誓以后永不会离开本宫一步。”
母后犹豫了。仅那一瞬的犹豫,让阎千重残忍地推开她,喃喃道:“看来还不够。”
“啊——不要!”
母后捂着脸骤然仰起头,崩溃地惨叫。十指抠进肉里,那张脸,血肉模糊,早已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那脸满是抓伤,有新的有旧的,日积月累,成为无法磨灭的伤痕。
对一个曾经美丽的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自己亲手抓毁容颜更残忍?
母后剧烈的扭动翻滚着,双手毫无留情砸着地,挖着坑眼,只有这样,她才能压抑不去抓自己的脸。尽管那脸早已毁得恐怖。
浑身不停地抽搐,滚到之处,都会被母后的手砸毁,那曾经的葱花纤手已扭曲变形。她疯狂地痛苦大喊,直到哑得发不出声音,可她的唇形仍在喊:“凡儿——凡儿——救救母后!母后好痛苦!凡儿,救救母后——啊!——”
阎千重曾说过——你母后被病痛折磨了七年,每次发病,只有念着你的名字缓解痛苦。
她正受着病痛的折磨,折磨得不成人形。她的确不断念着我的名字,却不是为了缓解痛苦。因为她只有喊着我的名字,阎千重眼中才会动摇。
然后,他走过去,扶起母后,抓住母后的手,深情地看着母后的血脸:“看,又添了新的疤痕呢。多漂亮。跟我回去好不好,青月……”
泪水混合着血水淌满一脸,母后咬着牙屈服:“好……我跟你回去,但你要答应我不能动凡儿。”
“好,好。”阎千重温柔地诱哄着,将母后揽在怀,“来,青月乖,我来给你上药。”
母后浑身颤了一下,认命地闭上眼睛。
那药我认识,阎千重也给我涂,可以让伤痕永远留下的药膏。
****
涂完药,擦干母后的脸颊,哄母后入睡。尽职地扮演着温柔体贴的丈夫。
走出房门,阎千重背对着我们,隐在月光下:“下来吧。”
凤七少将呆滞的我带下来,悄然隐退。
“看到呢?”
我僵硬地点头。
他转头,银色月华洒在他青色面纱上。他的面纱颜色是随着衣服颜色变换的,他现在爱穿深色的衣服。
眼角勾起,笑意浮现。他道:“想问什么?”
摇头。想问的太多了,以至于什么都不想问。
他抬头望着“明月轩”三字,“你不想问你母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摇头。不想。
眼中又现出嘲弄的神色:“又开始了,宁愿当个缩头乌龟也不愿面对现实。”
我不说话,漫步走过去,到他跟前,与他平视。他疑惑,拭目以待。我说道:“那你呢?面对现实了吗?”
他迟疑。
“既然这样,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方才,母后不断在叫着我的名字,每叫一声,阎千重平静的眼波便生出一分波澜——是我在自作多情吗?还是……
将以往和他有关的一切联系在一起……头又痛了。不想不想。他对我抱着什么感情与我何干。
我是缩头乌龟,缩进壳里什么都不想不顾!回家!
赌气地推开他,走人!凤七少,给我出来!
背后一股拉力,将我拉向他怀里,我刚想抬头训斥他,他脑袋倏地压下来,以吻封缄。
“呜……!?”
比起上次清涩的吻,这次他已娴熟许多,舌头伸进来时也没有迟疑。
等等,现在不是评价他的吻的时候,而是该推开他吧?推……要是能推开,我的武功天下第一。
任他吻着,把他当凤七少。可跟凤七少单纯的亲吻不同,他的吻包含太多的意味,多到我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从最初的霸道掠夺,到后来的温柔缠绵,我能感觉到他体温在上升,自己心跳再加速。
不行!停止!
运起内力……一,二,三……拍!
猛然受我全力一掌,饶是武功高如阎千重也被推开三步远。
我转过身,大口呼吸,吞吐新鲜空气,凉丝丝的风吹拂我的脸颊,不那么热了。
“呵呵。”
背后几声轻笑,笑得非常愉悦得意。
“凡儿,更深露重,保重。”
话末消失在清冷的院子里,他人已回房内。
茫然地杵在院中好一会儿。许久,凤七少的咳嗽提醒我回到现实。
我转头,看他倚着墙,歪着头,指着心口,腻腻地道:“动了哟。”
什么动了?
什么?!
他哀怨地看着我:“人家讨厌三心二意的人哦。小凡凡这样,会有人伤心的。”
美目有意无意地瞟向一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一条条被撕碎的白绫散在地上,一块黑色石头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
白绫!墨焰?
单风炎……?!
气血翻涌,胸腔有什么东西翻江倒海般,拼命地往上蹿,我咬着牙忍住,嘴里的血腥味化了开,倒流回身体。
凤七少嵌住我下巴,掰开我的嘴。噗的一声,一口血喷在他身上,源源不断的血溢出口腔。
他看着被染脏的衣服,微微蹙眉,面有愠色,目中不耐,没有丝毫的关心之情。
哈!自嘲地一笑。
我想呐喊,可是嘴一张,只有血喷出,满目的血,眩目的血,染红黎明前的黑暗。
我病了,卧床不起。我想见单风炎,但连爬起的力气都没有。我想说要见单风炎,但张口只有低低的呢喃。
他们把精通医术的凤依找来。凤依说我中了奇特的毒,情绪波动太大,伤心过度,就会毒发。压制的办法有一个——哭。
这世上能让我流泪的人只有舅舅,即使是单风炎,我也哭不出来。
我为什么要哭?
哭了就等于承认了。承认自己对他的不忠,承认他对自己的背叛。
所以我没有哭,病也不见转好。高烧不退,头昏脑胀,气虚贫血,无暇去顾及怎么中的毒,什么时候中的。凤依劝我不要太难过,尽量保持情绪平静,可我做不到,我在等单风炎,见不到他人,等不到他答案,我就无法平静。
平静的日子没有到来,度日如年地等,依旧见不到心中的身影。
好几次张开眸,呼唤着单风炎的名字,可见到的永远都是阎千重清瘦的身影,淡淡的神情,冷漠的眼神。
离登基不到一月,我必须起程回去。咬着牙起身,艰难地爬出帐篷。不想在这干等了!我要回燕国!单风炎一定会参加我的登基大典!一定!
阎千重看不过去,轻松却野蛮地抱起我,上了马车。
同行的还有凤七少,火漓焰,母后。顾氏夫妇来看我,顾青梵叮嘱我保重身体,嘱咐阎千重照顾好我。
凤依冷冷的,没有任何表达。直到马车快要起程了,她才对依依不舍的凤七少说了句再见。乐得凤七少一路上笑脸比阳光还灿烂。
凤七少和火漓焰负责驾车,两人粘在一起浓情蜜意,恩爱得跟小两口似的,倒也不觉得委屈了身份。
委屈的是我,枕在阎千重腿上接受他内力的治疗。这是每天都会进行的,他的内力专克我体内的毒。
母后缩在角落里,戴着面纱,将头埋在膝盖里,偶尔才会抬起头来用关切的眼神看着我。
我喊她母后时,她浑身震动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我,随后,眼泪从睁圆的明眸中不断滚落。
我捅破这层纸,承认了她的身份。我知道,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离开阎千重一步,直到死。
记忆中的母后是温柔的水做成的女人,深爱着父皇所以有流不完的眼泪。可再见到母后后,我已不太相信自己的记忆。记忆是骗人的,它骗你以为你的母后是个温柔的女人,但事实告诉你你的母后与温柔无缘。
去燕国的路遥远,离千重山却很近。
马车驶出离国后就见到千重山,一重又一重,悠远朦胧,绵延起伏,似乎永无止尽。
实际上,山的尽头一边是离国,一边是燕国,中间是万丈峰,脚下是千重森林,夹在两处大山之间,遍布周围的是无数峰峦。蜿蜒如长龙的官道穿梭其间,环绕着千重森林,那片广大而神秘的森林,是世人所向往所畏惧的禁地。
千重森林中也有自己的禁地——中心的禁地森林,小炎的家。
远远的,看到燕羽单薄瘦弱的身影等在那。凤七少说有他在的地方附近一定潜伏着无数燕羽军。
我们在通往禁地森林的那片路口停了下来。凤七少热情地扑向燕羽,火漓焰悠哉地踱了过去,就连片刻不离我身边的阎千重都含笑下了马车,往三人走去。
我虚弱地靠在马车里,听着车外四人的嬉闹,不想也没有力气去融入他们。
这时,一直沉默到沉寂的母后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急语道:“凡儿!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是骗你的!快离开他们!尤其是阎千重!离得越远越好!”
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那番话,想说什么却又不得隐瞒其它,乱得我不知所云。
“凡儿!母后不会骗你!他们都骗你!他们不安好心!凡儿!单风炎没……”
后面的话哽在喉里,母后惊恐地望着出现的阎千重,他依旧微笑着,只是身上罩着层寒霜。
我好累,母后说什么,我无力气去想,阎千重的异样我也无力气去计较。
只想睡觉,睡觉……
母后却尖叫一声,甩开我,撞开阎千重冲了出去:“不!不要!我不要走!啊!放开我!我要回去!凡……凡!啊啊啊——!!!”
母后又是一阵尖叫,尖利的嗓音再次喊到粗嘎沙哑,却还在喊着,间接夹着疯言乱语:“你们要对凡儿不利对不对?我知道!你们休想骗我!凡儿!凡儿!快离开他们!不要相信他们啊啊!啊啊啊啊啊————凡!凡——!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啊啊!为什么——啊啊啊!”
凡儿……凡……她在叫谁?我?还是另有其人?她想说什么?想说什么?
阎千重任母后在那歇斯底里似的疯狂尖叫,只对我冷语道:“她犯病时是这样,凡儿你不要介意。”
我疲倦地合上眼睛,我只想睡觉,只想休息,什么都不管,不问……
车外的母后仍在喊:“为什么?那女人有什么好——为什么不要我!不要凡儿!为什么——啊啊啊!不要!不要啊啊啊——”
渐渐的,那疯狂的声音似从天边传来,遥远到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