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悦脸色马上变了,却没辩驳,只是僵坐在桌前。
你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到底在哪里吗。白悦盯着正兴冲冲地为了下楼吃午饭而换衣服的郑思一心想。
一周的复习过后,就是让很多人捶胸顿足的期末考。白悦对考试已经麻木,茫然中时间过得飞快。此时已是一月下旬。
这个冬天格外地寒冷。大雪下个不停,全国大范围遭受雪灾。白悦早早考完,却不想回家,硬是在学校想拖到最后一天再走。郑思一那个系的考试日期分得很散,他们在最后一天才全部都考完。就在郑思一订的班机起飞的前一天,新闻报道说他家乡的机场因大雪而被迫关闭,所有从飞往当地的班机随之取消。
第 9 章
“我回不了家了!”白悦一个人在宿舍里默默收拾行李的时候,郑思一扭开门闯了进来,哀叫道。
“是因为机场关闭的关系?”白悦看了他一眼。自己的室友都比较幸运,考完试就回家去了,不过也听说别的系有人因为雪灾的关系只能滞留在学校。不想郑思一也这么倒霉,刚好赶上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呆在学校吗?”
“别无选择嘛,只能在学校呆着了,机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开,不过看新闻上这情形,估计至少要等上十天半个月的了,唉!”郑思一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叹了口气。
白悦停下手中的活儿,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开口对郑思一说:“先来我家住着吧。”
“咦?”郑思一惊讶地抬头,“这样方便么?你家人不会说什么吗?毕竟快过年了……”
“不会。我家只有我妈和我两个人。”白悦坦然道。
郑思一闻言顿了一下,才说:“那么我就暂时先打扰了……”
“没关系。我打电话跟我妈说一声,你也跟你家人说下吧,让他们放心。”白悦跨过满地的杂物,在桌前找到了手机,第一次主动拨通了母亲的号码。
电话那头的母亲显然对白悦要带朋友回家的事感到十分高兴。“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你说要带朋友来家里!一定跟你关系非常不错吧?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男的,肯定是男的!我怎么可能带女生回家!”白悦对于母亲的激动感到无奈,“你帮我把放杂物的那间屋子收拾收拾吧……”
母亲一口答应了。白悦松了口气,挂掉电话,听到郑思一在旁边用他完全听不懂的家乡话讲电话。他的语气非常欢快,好像在哄小孩子。
等他打完电话,白悦问:“你家人怎么说?”
“他们都很感激你呢!说给你们家添麻烦真过意不去。”郑思一笑笑,“只是我妹妹有点闹脾气,因为我暂时回不去——”
“你有妹妹啊?亲的?”白悦挺惊奇,之前从未听他说过这事呢。
“是啊,”郑思一一脸幸福地答道,“她比我小很多,去年才刚上的小学。很可爱的!”说罢就掏出钱包,指着钱包里的大头贴给白悦看。
白悦俯身过去,见到照片中郑思一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二人都笑得一脸灿烂。
“是挺可爱的。”白悦应和道,心中居然泛起一点点羡慕。
“你呢?没有兄弟姐妹吗?”郑思一问他。
“我是独生子。”白悦漠然答道。记得小时候还经常和几个表亲一起玩,不过后来母亲带着他离开家乡,来到这岭南之地落户后,就再也没跟他们有任何联系了。
“啊对了,我要跟你说件事,免得你到时候惊讶。”白悦忽然想起什么,正色对郑思一说。
“什么事?”郑思一好奇道。
“你之前……不是说我长得像陈实么?”
“嗯,你跟人家长得确实很像嘛!”
“你也没说错……一般儿子长得都会像妈。”白悦别过脸去。
“嗯,确实人都说女孩像爸男孩像妈……哎?哎?!”郑思一突然反应过来,大叫道:“你是说——你妈妈是、就是陈实?!”
“是啊,你不用那么大反应吧。”白悦摊开手。
郑思一还没来得及激动,就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干的好事——他居然拉着白悦去看他父母离婚前拍的电影,还兴冲冲地跟他讲了那么些他父母当初的八卦……完了,这下自己真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还沾沾自喜呢……郑思一懊恼得无以复加。
“对、对不起!如果我早知道你是陈实的儿子,我绝对不会选《晚春》来放的……你不要生我的气啊!”他赶忙向白悦道歉。
“没事,我当然知道你是无心的。我妈要是知道你这么喜欢她,应该也会很高兴吧。”白悦摆摆手,向郑思一下命令:“回你房间收拾行李去!我明天早上就回家,想跟我一起走就不要耽误事儿!”
“遵命!”郑思一马上立定,朝白悦敬了个很不标准的礼,一溜烟就跑回自己宿舍去了。
外面的天色昏沉沉的,白悦站在清冷的房间里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二人拖着行李去汽车站坐大巴。天冷得很,白悦里三层外三层穿得像熊一样,郑思一不怕冷,只在毛衫外面套件大外套。
买完票上了车,司机早早就开着音乐自娱自乐。车厢里的喇叭效果胜似立体声环绕,《两只蝴蝶》、《老鼠爱大米》、《月亮之上》等享誉全国的流行金曲轮番轰炸乘客们的耳膜。白悦和郑思一联机打了一会儿游戏,就在这歌声中昏昏欲睡了。
白悦靠窗而坐,迷迷糊糊中突然感到左肩一重,扭头一看发现是睡得正香的郑某人倒在了自己肩上,口水都快流了出来。他急忙用手把这脑袋推到另一边,自己往窗前缩了缩。在节奏均匀的发动机轰鸣声中,白悦又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车里的音乐突然换成了梅艳芳的歌,白悦随之惊醒,赫然发现郑思一的头又倒在了自己肩上。白悦懒得再推,只好任他靠着。车窗外的景色由荒凉逐渐到繁华,白悦突然觉得有些不自然。这确实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带同学回自己的家。从小到大白悦都热衷于读书学习,对“朋友”这个概念看得很淡。在学校,玩得来的同伴不是没有,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和他们深交。从小学到大学,身边的友人换了几批,没有一个人直到现在还和他保持联络。不过那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太多,因为自己从小被灌输的理念就是考上重点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而自己多年来也可悲地一直对这个观念深信不疑。结果现在看来,当初一直为之努力的目标根本就没达成,如今自己孑然一人,连一个可以说心理话的人都找不到。
到了大学,因他这个颓废样子,大家都对他退避三舍。只有身边这家伙,脸皮厚得子弹都打不透,硬要和他做朋友。但这家伙总是在无意间触到自己的痛处。就算过了一个学期,白悦还是无法尽信这个人。自己对他的事知道得并不多。只有他一头热地接近自己罢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怀疑起自己把他带回家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车子驶进市区。司机终于不放歌,改听新闻了。播音员用字正腔圆的声音叙述朝鲜又要进行核试验的事。还有全国的雪灾。新太平镇的大楼的一至十层已经装修完毕,打算在春节期间对外开放。当初各国争相向中国派出科学家参与大楼的研究,现在看来根本就捞不到什么好处。镇政府反过来还积极游说他们的国家,希望引进更多外资。资金这东西,无论何时都是多多益善的。到头来,这事的本质跟新建了一栋百货大楼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这楼比别的百货大楼都高都时髦罢了。人们对这楼的心态早已从恐慌变成了坦然接受,谁都不觉得这凭空钻出来的大楼有什么不对头。大家更关心的还是经济危机、失业率、全球气候异常、传染病等话题。
日子确实是一年比一年难过了。广播里说,今年是广东五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虽然省里大部分地区从来不会下雪,但干冷干冷的天气还是让人觉得十分难熬。
“喂,别睡了!到站了!快起来!”白悦摇醒身边睡得死沉的人,把PSP收进背包里,站起身来。
下了大巴,白悦领着郑思一坐上公车。幸好此时不是上下班高峰期,车上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们提着行李挤进去。
“在山沟里呆久了,现在突然看到你们市这么繁华,我心里居然会有点惊恐呢!”郑思一对着窗外鳞次栉比的大楼感慨道。即使现在天气阴沉,那些被玻璃幕墙包裹的大楼似乎还是闪闪发光。公车不紧不慢地前行,间或有几辆高级跑车从旁闪过。
快到家时,白悦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今天特意向单位请了假,准备招待儿子的好朋友。
在进门见到白母的一刹那,郑思一尽管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愣了好一会儿。尽管这位曾经的影星现在已经洗尽铅华,眼角也被岁月染上了痕迹,却还是掩饰不住她本身的魅力。真正的美人即使韶华逝去,也还是美人。
郑思一紧张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一口气喘上来,就开始结结巴巴地向白母表达自己对她和她作品的喜爱之情。任何人都喜欢听到别人对自己的赞美,白母见儿子的朋友对自己如此敬慕,本来就高兴的心现在更是乐开了花,拉起他的手不停地对他嘘寒温暖。
白悦直接无视这粉丝与明星相见的一幕,把两人的行李箱拖到客厅的空地上,转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扫视一下将近半年没回来的屋子,一切都没有变化,他这才放心地走出来,对还杵在门口热烈交流的二人叫道:“还有很多天给你们交流呢,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完么!”
白母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把郑思一请进屋里,自己进厨房给他们做饭去了。
白悦见母亲进了厨房,才想起提醒郑思一一句:“我妈做饭不好吃,你多担待吧。”
说完又觉得说了也白说,以郑思一对食物的饥渴,连学校食堂的饭他都能一餐添上几次饭,估计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他吃不了的。
趁郑思一去厕所的当儿,白悦又闪进厨房里,提醒母亲不要在吃饭时跟郑思一说话,因为那人有寝不言食不语的怪规矩。
饭桌上,白母光是看郑思一埋头大吃自己做的饭菜,就已经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白悦之前对郑思一说母亲做饭难吃,绝不是自谦,而是白母的厨艺确实不佳。白母在外人看来是个完美的女性,人长得漂亮,知书达礼,又温柔,但很少有人知道,厨艺是她致命的弱项。按说经过几十年历练,女人的厨艺应该层层精进才对,但白母估计是天生缺乏烹饪细胞,这些年下来,手艺仍然丝毫不见长进。自己的儿子吃饭从来不添碗,一碗吃完就马上下桌。眼下这个男孩子吃得津津有味,还连添了三碗饭,让她面上大大地有光,难怪她会这么高兴。
白悦瞟了郑思一一眼,严重怀疑这家伙的味觉神经是不是早就坏掉了。
白母现在当地广播电台工作,每天早出晚归,白悦和郑思一两人在家活得无忧无虑,每天抢电脑抢电视,一天就混混噩噩地过去了。白悦心情好时偶尔会带郑思一出门逛逛,不过更多的时候他宁可自己闷在房间里打游戏,无视黏在身边的郑思一。
临近春节的一天,白悦发现电视遥控器没电池了,就套上外衣出门去买,留郑思一看家。结果没过两分钟他又跑回来,站在门口冲郑思一叫唤:“喂,去我房间里帮我拿双鞋出来,刚才没走几步我鞋底突然就开胶了……”
“哦,你鞋具体在哪儿啊?”郑思一边问边走进白悦的房间。
“在衣柜的那排抽屉里……我记不清了,反正不是第三层就是最底下那层!”白悦在门口大声答道。
郑思一闻言先拉开第三层大抽屉,见里面整整齐齐地堆满了各色音乐和电影光碟,鞋是不可能放在这里面的;他又拉开了最下面的那格抽屉,见到了几个袋子,看大小里面应该装的是鞋没错。
“找到了!有好几双啊,你要穿哪双啊?”郑思一一边把那几袋鞋都拿出,边问白悦。
“哎呀随便啦!能穿就好了啊!”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郑思一随手提起其中一袋,正欲离开房间,却注意到那抽屉里剩下的东西。他瞬间呆住了。
抽屉里是大片红色——大大小小的红色书本状物品。说不清是好奇心还是窥测欲的情绪促使他蹲下身去,抽出其中一本,打开来看。是奖状。白悦的奖状。
第 10 章
那是全国中学生数学竞赛一等奖的奖状。他再打开其他几本,也清一色都是奖状和证书,全国全省全市各个学科竞赛的奖状和证书,不仅是数理化、语文英语,就连绘画和摄影比赛都有。
那些奖状上都落满灰尘。看起来应该是很久没人动过。郑思一记得自己小时候难得得个奖时都会缠着爹妈把奖状挂墙上,而且还要挂在最显眼的位置。眼下白悦的这些奖状却被塞在最下层的抽屉里,和鞋子放在一起。
“你不说你找到鞋了么!还不拿来给我!磨蹭个什么劲儿!鞋里有金子给你掏啊!”不耐烦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
“哦,来了来了——”郑思一急忙把奖状放在一边,抓起一袋鞋就往大门前跑。
“搞什么啊……”白悦一把夺过鞋,忙不跌地往脚上套,没注意郑思一复杂的眼神。
白悦甩上门走了,郑思一才回到白悦的房间,坐在地板上,仔细地把那些奖状一本本摊开,看了起来。奖状的材质各异,时间跨度也很大,从白悦小学一直到高中。郑思一怀着近乎顶礼膜拜的心情抚摸着那些奖状,心中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
原来他是个如此有才华的人。自己跟他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郑思一垂头丧气地思忖道。之前自己只是单纯觉得这个人既认真又固执,很有意思,才跟他做朋友的,之前虽然知道他英语很不错,没想到他远比自己估计的更强。可是在大学里他一直都是一副要死不死的颓废样子,横看竖看都不觉得他会是个能人。他看起来总是很压抑,到底在压抑什么?郑思一想不通。
白悦应该快回来了。郑思一赶忙把奖状都放回抽屉里,再小心翼翼地把几袋鞋压在上面,尽量不露出被翻过的痕迹。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的声音,白悦回来了。郑思一面对他,心里突然凭空多了一丝紧张。
白悦没理他,径自在客厅里给遥控器换了电池,转身倒在沙发上,懒洋洋地开了电视。郑思一欲言又止,犹豫一会儿后还是在他身边坐下,什么话都没问出口。
平日的下午,没有什么好看的电视节目。白悦转了一圈台后就把遥控器丢给郑思一道:“给你看吧,我要睡个觉去。”说罢就起身,慢悠悠地进了屋。
郑思一心里有些感慨。来往久了,他发现白悦就是这么个大大咧咧的态度,心直口快,有时候会发脾气,闹点小别扭。这性格还挺可爱的。不过在大多数同学的眼里他就是个让人敬而远之的怪人。
正当他百无聊赖地换着台时,门锁孔里又响起了喀嚓声。白母今天难得晚班换休,提前回家了。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呢?白悦呢?”白母笑容可掬地搭话道。
“啊,他嫌电视没什么好看的,就去睡觉了。”虽然在白悦家住了有一段时日,郑思一面对自己偶像时还是不免会有些拘谨。
“唉,那死孩子还是那么不懂事,朋友难得来作客,他居然自己去睡大觉!”白母皱眉抱怨着,脱下外衣,去厨房洗了盘水果端给郑思一。
“阿姨……我想问问您——白悦的事……”郑思一经历一番思想斗争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嗯?什么事?你尽管问吧。”白母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慈爱地看着儿子的朋友。
“白悦他……他以前是不是成绩很好?”郑思一斟酌一下,小心地问。
白母微愣。“嗯,这个确实……不是我向着自家孩子,白悦他从小到大成绩都是拔尖的,唉,就是高考那个坎把他绊住了……”
白母回忆着,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