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古老的神庙老而潮湿，滴滴答答的水声一路不断。
壁上的松枝浸满了鲸油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散发出一股属于海洋的腥气。
十七抽抽鼻子，把两段式的魔枪接二为一。
自从进入夜神殿，魔枪便一直在手中嗡嗡鸣动。
有圣器。
地宫之中有圣器。
祭台后，巨大的夜神像以一种旖旎的姿势站立着，双眼被黑色的眼罩蒙蔽，向祭台的方向带着诱惑的意味伸出一只手。
十七登上祭台。
他从脖子上取下一枚小小的吊坠，玲珑剔透，折射着奇异光芒的宝石坠子在手心里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宝藏之心。
在这世界上传说了近千年的宝藏之心，据说那指示着世界尽头的宝藏，那笔财富，将能改变世界。
传说王城之中有一座迷宫，顺着世界五个大陆五道源泉水流的指引，抵达正中央的位置就是第六道源泉，再用“宝藏之心”打开地宫，就可以得到世界第一的宝藏。
没有迷宫。
没有五个大陆的起源之水。
没有世界第一的宝藏。
在传说和无数的谎言之后，只有一座被人遗忘的夜神殿，只有殿内终年潮湿的空气和滴滴答答流向山下五座行宫的泉水，只有不为人知的最后一件圣器。
世界第一的宝藏，三大骑士团守护了千百年的宝藏，最终失落了的宝藏，是一件死亡圣器。
——圣杯。
祭奠在西斯廷教堂神圣的祭坛之上的，三件圣器，放在圣者骨骼灰烬之中的，三件圣器。
圣剑，圣盾，圣盔。
——上帝武装。
白色的光从祭坛上方的高窗中射下来，唯有一件，不在这圣光的披露之下。
上帝武装的三圣器之外，另有一件死亡之器，承接神之血，净化世间一切罪恶的大圣器。
——在圣杯的面前，一切暗灵皆灰飞烟灭。
十七将玲珑的吊坠放进了夜神像的手心。
隐隐的红光从地砖的裂缝中透出，夜神像旖旎地收回了手，通往地下的阶梯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第六十八章 残像
越往下走越潮湿，燃烧的鲸油松枝照亮了石壁。
石壁上画着色彩斑驳的壁画，讲述着世界上所有族类的起源。恶魔，吸血鬼，妖怪，拥有千百年的生命，却注定要被人类驱逐。恶魔花言巧语订立契约，血族在黑夜中张开狩猎的双翼，妖怪变幻无常迷惑人心。教廷的存在，即是保护人类不受暗灵的残害，借助圣器，凝聚信仰和人心。
墙上的壁画不知是何年何月绘成，红色的大恶魔手执长枪，长尾巴弯绕在身前，露出尖尖的白牙头顶一对黑色的弯角。
十七摸了摸自己的脸，再看看壁画，咧了咧嘴。
哈，鹰钩鼻。
墙上的恶魔长相猥琐姿势更猥琐，外加一脸猥琐的表情，龇牙咧嘴似乎正天花乱坠地说着什么，他的面前，一身华丽黑衣的人类贵族男子傲然地拿着一把白金短剑，抵着大恶魔的心口。恶魔的眼睛微微弯着，看不出恐惧的表情，倒是十足的狡猾邪恶。他微微伸着一只鸡爪一样的手，指甲长长地露着，诱惑地靠近人类贵族的脖颈处。
谎言呐谎言。
十七摇了摇头，嬉笑一声对那人类贵族说，“你被他骗啦！”
阶梯通往地下深处，两边壁画渐渐开始描绘一幅幅战争画面，暗灵作祟，黑夜长过了白天。然后圣子降临，高举圣杯，祭祀的鲜血从杯中流出，大陆上所有的暗灵退散，人类占领了整个世界。
画风有一点点抽象，内容有一点点飘渺，十七很费解，这到底是谁的地盘吖？
正想着阶梯就走到了尽头，形形色色的人像以各种扭曲的姿势立在石阶两旁，被刺穿了腹腔的有之，被拧断了脖颈的有之，被破开头颅的有之，重锤，绞刑，断头台，死状千奇百怪，十七数了数，一共二十八个人。
理解……不能。
阶梯到了底，对面的石壁上没有门，光光的就一个浮雕像，雕着一个裸身的男人被捆绑着倒吊在刑架上，十七非常下流地盯着雕像看了又看，然后比较不满地砸了咂嘴，“身材这么好，把脸遮住干甚嘛？”圣像的脸微微向一边侧着，长长的头发凌乱地遮住了脸。
束缚圣像的双手的下方有一行凸起的金色铭文，十七弓着身子凑上去看了看，半文盲哦，看不懂。
“暗……的……使者呃……某某某某……所有……”
“暗灵的使者阿瑟萨芬·朗基努斯，所有神明都将死亡。”
一个清雅的嗓音在十七身后响起，十七殿也愣成一座石像。
咯吱咯吱僵硬着脖子转回身去，眨了眨眼，眼睛又红了，菲斯特笑吟吟地提着银铸的松油灯，眼儿一弯，“不放心你，过来瞧瞧。”
石像十七呆，崩裂了，惊喜到言语无能，他结结巴巴道，“小，小十八？”菲斯特点点头，十七很没种地抽抽鼻子道，“你，你……”委屈地，“我就知道你其实是不愿意我翘掉的……”
菲斯特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指摆了摆，“错。”
“我是特地来看你怎么做的，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十七呆住。
菲斯特面带微笑接着说，“用你手里的魔王之枪刺杀圣像，圣像受伤，封印就被打开了。”
十七低头看了看手里一直没停下来鸣动的暗红色的枪，“嗯嗯。”，用力点头，嗓子哑的像公鸭叫一样，“我知道。”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抬起头对菲斯特说，“封印解开，这里就会崩溃。你……尽快离开这里。”
菲斯特淡淡地摇头，“我不走。”
十七皱眉，“到时候圣杯被释放出来，你会被伤到的！”
菲斯特淡淡一笑，“我想看着你死。”
十七呼吸一窒，黑葡萄一样晶亮的眼睛直愣愣地瞅着他，像是要把他看出个洞来一样，过了很久，十七说，“你……离这里远点。”菲斯特笑而不语。十七等了很长时间，不见他说一句挽回的话。
最终咬咬牙，逼得自己一个决然地转身，举枪，双手利甲长出，双瞳彤红如血，魔枪通体发出红光……
巨大的震动从地底传来，疾步跑上台阶的青鸟一个不稳，差点摔了个跟头，他暗咒一声十七混账，心慌意乱地去推夜神殿那沉重的大门，不料手还未伸出几个人影就站在了门前拦住。
青鸟一惊：“什么人？！”
随他身后赶来的皇家侍卫队均在殿前一字排开，严正以待，K出现在青鸟身边，“法蓝长老，这是什么意思？”
为首的人解开兜帽，一头蓝紫色的卷发露出。法蓝微微颔首，“我们陛下已经进去了，下面是各位大人们的事情，诸位只需奉命守在殿前即可。”
“你……”青鸟刚要出手，只听一声轰鸣，伴随着一道强烈的白光从门缝中里闪出，他心中一阵巨恐。
一霎那间整个夜神殿像是天崩地裂了一样，建筑发出了濒临崩溃的悲鸣。
灰土扑簌簌从上面掉下来，青鸟忙往后退，站在殿前可以看到一束白光从夜神殿内殿的里端直冲而出，风窗像一层透明纸一样化为尘屑，一瞬的强光照亮夜空，地面颤了颤似要崩塌……
可是没有。
青鸟一时片刻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人已经如一阵风般飞上台阶撞开了殿门，拦都拦不住。众人随后涌入。
夜神殿保住了。
大量的水从不知何处涌出来，地面上溪流满布。
最里端的夜神像完好无损，蒙着眼睛的头颅姿态诡异地俯视着祭台，悲悯而嘲讽地。祭台下的阶梯通往黑暗处的地宫。十七双膝一软跪在了地面上，挽不住手指间冰蓝色的灰烬纷纷落下。
“苏，苏……”十七磕磕巴巴小心翼翼地摇着怀里的人，指间的灰冰冷如水，细细的一条线往下落着。
圣光所伤，要化为灰烬。
青鸟目瞪口呆，众长老从后面赶来，急呼，“陛下——”法蓝惊痛万分地冲上去，K闪身一挥手，一道黑色的锢咒拦住他。K转身看着十七，黑色的斗篷中只有沉默。
十七惊慌失措六神无主，“没事的……你没事的……”说着一行透明的泪水就一连串地落在了苏的脸上，伊苏勉力笑着，慢慢地伸出手，擦了擦十七脏兮兮的脸，“……圣器也没有出来……我自然是没事……”
十七哭得几乎抽过去，“苏，我错了……”
伊苏张了张嘴，很轻很轻地叹口气，“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你还是……说这句话……”
止不住的眼泪吧啦吧啦地掉，伊苏用手指轻轻地接了一滴，“为什么……你明明哭得这么伤心……我还是看不见你真正的眼泪……”十七拼命摇头，“我是真心的，是真心的……”
挂着晶莹的一滴泪水，修长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伊苏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闻，“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的一滴血泪呢？”
十七泪眼模糊地看着他，眼泪落下的瞬间看得清晰，然后片刻后视线里又模糊了他的脸。
伊苏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对他这么这么好的人，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最好的人。
十七忽然觉得很害怕，他小声地喊着苏的名字，没有回应。
菲斯特一步步从他身后走上来，每一步都走得很僵硬，K看见菲斯特，顿时间黑袍暴涨，还未来得及有动作就只见菲斯特轻轻一抬手，黑色的龙卷扫过，站在祭台前的几人被一并飞了开去。
十七抬起头，刚要说话就被一袭重击摔出去几米，他趴在地上缓缓地咳着血，菲斯特不看他，轻轻俯身抱着伊苏，附在他耳边，用没有人听得间的声音说，“你又骗我……苏，你又利用我……”
伊苏缓缓睁开眼睛，紫水晶一般的双眸中倒映着菲斯特脸上两行鲜红的血迹，脸色白如新雪。他发不出声，只用口型道，“你哭什么呢？我不喜欢你。”
“为一个不喜欢你的人流血泪……”
菲斯特木然说，“我不喜欢你，我恨你。”
伊苏无声地微笑了，一双眼睛弯得极其好看。
菲斯特说，“我不准让你为他死……”
伊苏淡淡，只微侧脸，转过头向十七的方向伸出了手，十七抹了抹满嘴的血，从地上爬起来，菲斯特吼道，“不准过来！”
十七一跌一撞地爬过来，菲斯特一抬手就把他扫飞，十七不管不顾也不还手，只是一次次地往这边爬，伊苏看着，眼神莫名，他摇了摇头，一滴蓝色水滴从眼角滑下，十七终于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掉，颤抖着说，“苏苏，你别哭啊……”
伊苏弯弯嘴角，抬起手臂，冰蓝色的灰烬如水般流下，指尖轻触十七的胸口，他用口型说，“我不要你伤心啊。”一道紫色的弱光没入心口，十七眼神涣散，他急忙唤道：“苏，为什么……”
“苏……”
西泽尔和伊苏对面而立。
夜神殿的幻影散去了，十七怀抱伊苏也渐渐只余冰蓝色的灰烬，黑色的夜晚重回白昼，西泽尔却听到十七的声音。
记忆往四方扭曲着撕开，十七站在被雷暴劈裂的走廊那一边。
十七惊讶的睁大了黑色的眼睛，他看着伊苏肩上圣剑留下深深的伤口，不知所措地说，“苏……”
西泽尔一时间眼睛居然有些模糊，站在那里的人，他看不清楚。
第六十九章 崩溃（上）
“你为什么不去帝王殿？”
“你是怕见到塞壬吧？”
“要是你的西泽尔公爵和塞壬对上了，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十七得意地摇头晃脑，“不知道为什么，嘿嘿，看到西泽尔发火的样子，总是觉得非常滴赏心悦目撒……”
四周的空气还在灼热地放着电，噼噼啪啪的声音正控诉着不久之前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怎样的劫难。
西泽尔真的发火了。
西泽尔生他的气了。
西泽尔不是好欺负的。
和伊苏不一样，十七总是说，“苏，你别生气！”和所有人也都不一样，十七是希望看到西泽尔生他的气的，把西泽尔小公爵撩拨得恨不得把他吊起来打，十七殿不仅不怕，还贱兮兮的美不胜收，西泽尔在乎他，十七比什么都高兴。
可是现在似乎不太一样了，十七很害怕。
他小心翼翼地跳过去，不敢靠近他。
那双翠绿的眼睛依旧像翡翠像宝石一样漂亮非凡，十七却惊惶失措地在他的注视中躲开了眼睛。
十七看看伊苏，喉咙一阵阵的发酸。
伊苏总是因为他受伤。
伊苏从来不反抗。
伊苏看着他的时候这么温柔，难过的时候从来不说。伊苏总是对他说，“我是没有关系的，只是你自己，总要收敛一些……”
什么事情都想着他的苏，总是为他好的苏，一直都喜欢他的苏。
那次在海面上，十七一点点也不记得过去的事情。
苏轻轻伸手，轻轻抚着十七的头发，说话的声音也这么轻。十七那时候不知道苏有多受伤。
……
“十七，我知道你左右还有些记得我。
“你刚才看见的那些我没有一分作假，你忘记了我们的过去，无妨，我记得。
“每一点每一滴，我会把你的记忆都找回来，我丝毫都没有记错，全都给你，只要你肯记得。”
……
苏是为他死的，十七忘记他的时候，苏在海底睡了整整一百年。
“……有没有恢复我是不知道，只不过他在海底近百年不能凝聚成人形……我想总是不太好的……”
很重很重的伤，化成灰烬的伤，即使是这样，苏最后一句对他说的话依然是，“我不要你伤心啊。”
十七怎么不伤心，他醒过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自己很伤心。
菲斯特缺说，“你不会伤心，因为你没有心。”
菲斯特说，“你的心我吃掉了，我在你胸口立了契约。你忘记的是你最爱的人，你一辈子都是孤独的。”
十七被驱逐出王城，被驱逐出恶魔界，十七问菲斯特，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菲斯特用带着黑金手套的手理了理十七永远乱糟糟的领子，哼了哼道，“我也很想杀你，可惜不能，所以我想了这个办法，让你活得比我惨。”
“十七，你要记住，是你把我最喜欢的人抢走的，也是你害死他的，你最喜欢的人，是被你害死的。”
可是伊苏没有死，现在他最喜欢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眼睛温温柔柔地看着他。
他记得他们的过去，可却还是这么难过。
看到他受伤，看到他流血，看到他被黑炎咒缚穿透身体……
苏是因为太伤心了，不反抗不挣扎，都没有和伤他的人动手。苏不是西泽尔，只会让自己痛。
十七觉得愧疚，愧疚到死。越是愧疚，就越是清楚地觉得，自己背叛了他。罪该万死，喜欢上了别人——十七喜欢西泽尔，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
“西泽尔……”十七牙关都在颤抖，“你放了苏，好不好？”
西泽尔不说话。
十七不敢看他的眼睛，看着西泽尔的眼睛十七会很难过，更难过。
嚣张跋扈的西泽尔，黑心铁血的西泽尔，霸道任性的西泽尔，暴力毒舌的西泽尔……西泽尔生气的时候会让一帮人上来揍他，西泽尔发飙的时候会乱砸火球，西泽尔会扇他耳光，西泽尔会拿他出气，西泽尔会压榨他作弄他还会对他使坏。
西泽尔心里难过从来不会闷不吭声，可是现在他却什么话都不说。
十七求他放了苏，说出这句话十七恨不得一巴掌抽死自己。
从一开始，就唯独看不得西泽尔有一点点难过，每当他发脾气的时候，十七总会乐呵呵心甘情愿地承受，那个人傲的够呛，总希望让他不要受了委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