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醒来看到的是自己床的红帐子。一天昏倒两次,打架长大的严璧杰真要好好怀疑一下自己的体质了。
渴得厉害。他挣扎着要起来,一碗水已经端到了他面前,看那白袖子他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正因为知道是谁,严璧杰看着甘甜的清水踟蹰了起来。
“喝吧,没下砒霜!”严钰良没好气地道,心里暗骂好人没好报。
严璧杰喝了水觉得好多了,见从来只要人伺候的弟弟破天荒地替他垫枕头掖被子才想起来要问:“你怎么不和父亲一起走?”
严钰良懒得跟生病的人计较,斜着眼看他:“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把我赶走?”
严璧杰大概脑子被水泡坏了,一急,道:“也不是……”话刚出口,连他自己都惊得捂住嘴。严钰良比他小三个月,和他一道在清于镇长大的,论理他们俩该比谁都亲。问题是……
还好严钰良没有表现出厌恶,拔腿就走,反倒好像有一点高兴,安抚他:“你不要害怕。我跟爹说不放心下人收拾,在这儿照看着,也就几个时辰的功夫,收拾好了就赶过去跟他们会合。”这话说得奇怪,好像自己的哥哥生怕他不走了似的。
不过严璧杰确实放下心来,靠着床头坐了一会儿,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该跟这个弟弟说什么。房间里气愤尴尬。一向滔滔不绝的严钰良也沉默着,低着头,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严璧杰忽然发现他在看自己放在外面的手,把手往回缩了缩,咽了口水道:“我没事,你去忙吧,叫个下人来照顾我就行了。”
严钰良看向他:“现在没有下人有空来,爹已经带走了一大半,剩下的都走不开。而且你也不是没事,大夫说你得了风寒,抓的药我让司琴去煎了。你喝完药以前我不会走。”
严璧杰开始头大。
严钰良见他不时偷眼看门口,挪了挪坐到他跟前挡住:“司琴才刚去,你不用看了。如果真不想我在这里陪你,引萧就在外面,要不然我叫他进来?”
严璧杰忙抓住他的胳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用了不用了,你在这里就行!”他两个书童的本事,严璧杰可不想尝试。上次阿五阿六有幸被他们“照顾”过,没受什么皮外伤,却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精神恍惚,害得严璧杰还得请个神婆来给他们招了魂才了事。
严钰良看他害怕的样子,憋住没笑出来。
这时尖细的女声传来,一个半老徐娘却仍涂脂抹粉衣着鲜艳的妇人走进房里,叫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怎么?真打算为他放弃赶考了?”来的是严璧杰的二娘,严钰良的亲娘。
“娘!”严钰良忙站起来,挡在严璧杰身前。
柳氏看了看他身后的严璧杰,道:“哟,这是怎么了?谁招惹了咱们严大少爷呀?”
严璧杰拘谨地叫了一声“二娘”,道:“我没事,有劳二娘关心。”
“没事就好!”柳氏尖利地笑道,一把抓住严钰良的胳膊往外拉,“他没事你就可以放心走了!外面一切都已收拾好,就等你一声令下,你爹可还在前面等着你呢!”
严钰良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跟着她来到院子里,在确保屋里的人听不见却突然站住,对惊讶的母亲道:“我今天还不能走。他那个抢亲计划是我一手安排的,我绝不容有错。明天就是比赛,可他现在病成这样,我不在的话失败了怎么办?再说离秋试还有整整三个月,温书也不急在这一时,我不过就耽搁这一两天罢了。爹那里我自会写信去叫他们先上路,不要等我。”
他母亲冷笑道:“秋试我也不急,我急的是你!中午劝你你不走,我就知道你是要留下来再见他一面。现在人你也见了,我还以为你总该安心上路了,又说什么不容自己做的计划失败?!良儿,你好歹也该为我这个做娘的想一想,这次你父亲没让我一起上京,我在他心里落到了什么地位你还不清楚吗?说得好听是主持老宅,还不是有了新的狐狸精,嫌我碍眼把我一脚踹开?这么多年的夫妻……”柳氏咽哽着,脸上的妆已经惨不忍睹,半响才镇静下来,摸了抹泪,语重心长道:“良儿,我不比里面那个人的娘,人家好歹是明媒正娶,在朝中有靠山,说不定哪天就又被叫到京城去了。可是娘什么都没有,又年老色衰,娘现在只有靠你了!你一定要给娘争口气!”
严钰良拍着母亲的的背轻声安慰。母亲向他说的这些他又怎么会不清楚呢?只是他认为她完全不必这么激动,他只不过是要多留一天看看热闹,难道他还会为谁抛弃前程不成?
若是严钰良能预知到一年后的自己,他是绝不会像今天一样嗤笑的。天底下没有比母亲更了解自己儿子的人了,可惜那时候他不知道。
“好了,娘。”严钰良掏出手帕仔细地替他母亲擦脸上化开的妆容,耐心地道,“我向您保证,我留下来只是为了看热闹,一比赛完我立马就走,您可以让马车在赛场下等我。上京后我一定尽快让爹把您接过去一家团圆!这里以后大概没有机会回来了,我那碍您眼的哥哥,您忍过这段时间,咱们就永远也不用见他了!怎么说他也被我欺负了快二十年,道个别总是要的。是吧,娘?”
柳氏的情绪镇定了许多,而且明显被他说动了,道:“你这么做便好。只要你记住今天说的,不该想的东西不要想,那正房和我们偏房天生就是敌人,你不抢他的你就会一无所有,明白了吗?”
严钰良像往常一样,郑重地点了头。
好不容易送走母亲,严钰良回到屋里见他差点为之与母亲翻脸的肇事者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不觉嘲笑了自己几句。想起他大概是累了,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枕头放平,盖好被子。
严璧杰却醒转过来,像是病了糊涂得忘了害怕,看着他道:“二娘走了?”
严钰良“嗯”了一声,坐在他床边。难得良好的气氛。
严璧杰却非要破坏气氛:“你们在外面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严钰良气结。这种整天只知道花天酒地的人果然耳目通达!
可是他也只是“嗯”了一声,挑衅地看躺在床上的病人,那眼神仿佛在说:听到了又怎么样?知道我为你留下来又怎么样?知道我被要求跟你作对又怎么样?
然而严璧杰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弟弟,突然开口道:“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一个人?”
严钰良一惊。失神的的严璧杰已经清醒过来,连忙转移话题:“那……反正……你明天就要走了……”
他只是在闲扯,严钰良却抓住了这个话头:“是啊。此去京城,大概以后都不会回来了。说起来还从来没要离开清于那么久过呢。”他看这严璧杰。也没和你分开那么久过。
他们打小一起长大,就算性格不合,基于同样是被严家遗忘的孩子,几乎处处是同进同出。玩耍的是同一个花园,只不过一个拼命跑,一个捏着臭虫在后面追;上的是同一个书院,只不过这次变成了一个背着瘦弱的朋友拼命躲藏,一个带领着一帮凶神恶煞的同学,全然一副帮会老大的样子,四处搜查;家里出了大事以后一同从书院退学,由家里的先生教着,一同该了脾气,只不过一个放纵自己逃避现实,一个抓住机会勤奋苦读脱颖而出。
这同一时段全然不同的命运终于要被彻底改写了。分离就在眼前。
“这是好事啊。”过了好一会儿,严璧杰才缓缓道,“清于太小了,不是个建功立业的地方,你在京城会有更好的发展。”他居然向他微笑,在这一刻,严钰良相信他是真的希望自己好。向所有当哥哥的一样。
他握紧拳头抑制自己的情绪:“那如果我像他一样,”他顿了一下,确信对方知道自己指的是谁,“像他一样再也回不来了呢?”
严璧杰一瞬间睁大眼睛,也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害怕。但他忽然平静下来,又微笑起来,这让他弟弟觉得他一定是这次发烧烧糊了。
“就算这样,也是好的。”
这次惊讶的轮到严钰良了。
“他是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严璧杰继续道,“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总是好的。”
“就算像他那样……付出生命,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严璧杰的眼光异常地亮,“付出什么都没关系。这是他对我说的。”
严钰良不再说话了,他确信自己哥哥的脑袋被烧糊了。
但他还是喃喃道:“我不能付出生命,我还没有找到真正想做的事,我必须得活下去,就算谁也不为。”
严璧杰接不上话来。
好在这时候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煎的药到了。
花落谁家
这一天阳光晴好,诸事皆宜,包括比赛——呃,抢亲。
骆风行收到拜帖的时候着实吃过一惊。文试,武艺,射箭?果然是江南灵秀地,连严璧杰也用这么文明的方式。不过形势显然对他有利,三局两胜。且不说文试,后两项可是他的看家本领。
吃过馒头就白粥做早饭——骆风行可不敢奢望冯大娘会给自己加菜,不给他加白眼就不错了,这女婿着实叫人失望——他抖擞抖擞精神,准备出门,第一场文试在清于的文贤书院。不想一开门,正有一伙人在等着他呢。
冯老爷子见准女婿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发了脾气:“混小子,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扶我!”
骆风行忙应声过去从未婚妻手里接过岳父,后者接到他疑惑的目光,低头羞涩道:“爹一定要去看看……”
骆风行心神领会,有点感动,又指着他们身后的一圈人:“那你们去干吗?”
几个伙计兴致高涨:“当然是去看热闹了!老爹难得放一天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怎么会错过呢?”
“不是吧,赵顼,连你也来瞎起哄?”
赵顼的头从医书里钻出来,无辜地:“我只是想乘机请教师傅几个问题。”
“骆大哥,不要那么小气嘛!我们只是想看你怎么把严家那个二世祖打倒在地的!”
“对!那坏蛋不学无术,肯定不是骆大哥的对手,这下有好戏看了!”
“这叫恶有恶报!”
“好了好了,你们有完没完?我要迟到了!”
一群人闹哄哄地朝书院进发。
小镇另一边,严璧杰却正为同一件事烦恼。
晨雾微曦,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东院大门,探出脑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对身后两个家丁招手。
现在的严家已经少了一大半人,清净异常,本来他大可以大摇大摆地出门。可是……
严璧杰的脚还没跨下台阶,就看到了一边院墙上靠着的白色身影:“哥,我可是恭候大驾多时了!你动作也太慢了些,要一起去文贤吃午饭吗?”
严璧杰心想我又没然你等我,从哪来回哪去吧你!眼角瞥道院墙上坐着的两个清秀少年,正晃着腿不知在看看到了什么,嬉笑声不时传来。
严璧杰不用回头也感觉到了身后自己的两个小厮正不住地后缩,昨日遗留的头痛感又涌了上来:“别废话了,快走吧!”
严钰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道:“我只是想帮哥哥加油,麻烦到你了吗?”
严璧杰直接绕过他向前走,嘟囔道:“帮我加油?想看我出丑是真的吧?”
严钰良脸上的笑代表他显然听见了,也不否认,对墙上的两个少年挥挥手,跟上了哥哥的脚步。
这算是清于的盛事了,两位主角还没到场,文贤书院门口就围了一大班人,男女老少叽叽喳喳,简直比赶集还热闹。一向爱好清净的周夫子不胜其烦,捻着花白的胡子走来走去。好在主人公们马上就到了。
如果说严璧杰的出现带来的是沉默和愤怒的目光,那么骆风行则是带着欢呼,在掌声雷动中走进书院的。许多并不认识他的人也纷纷拍他的肩背,鼓励他努力比赛,白发苍苍的神婆以手抵着他的额祝福他,甚至有两个可爱的小姑娘送上刚采的野花。严璧杰觉得自己已然成了铲奸除恶的英雄!
他站在门口挥手告别满怀期望的岳父,眼含热泪的未婚妻和广大热心群众,毅然决然地走进了书院。
骆风行走进院子,正逢严钰良觉得闷了去后院找以前的老师喝茶,所以他只在拐角处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仍在原地愣了片刻。
进了学堂,另一位主人公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位置上,两个小厮正殷勤地端茶递水扇扇,见到他来,都报以怒目。他们的主人倒没这么激烈,只把翘在桌子上的腿放下,似乎有点不自在,扭头看向别处。
骆风行忙打招呼:“早啊!”
严璧杰有些吃惊地抬头,正迎着他友好热情的笑,忙转开:“早。”
没想到他会回应自己,骆风行还想再进一步,听到堂上两声咳嗽,周夫子正不满地看着他:“赶紧坐下,我要出题了。”
这一局骆风行本来就是要放弃的,打算随便应付一下,可谁想周夫子出的题根本不容他随便应付。
看着纸上“国策”两个字,骆风行想这次丢脸要丢大了。
骆风行一介草莽,谁也没指望他文采飞扬,但胸无点墨,考试交白卷的人也一向为自己所不齿,平时砍人砍累了骆风行还是会看看书的。可这也不代表他能对付这种问题。国策!他当这是考状元呢?
骆风行知道自己把花白胡子的老头骂上一万遍也无济于事,咬着笔杆子,他乘老头子喝茶的空档飞快地瞄了一眼严璧杰的卷子。一看不要紧,乖乖,人家已经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了!
看不出来,这小子还挺有一套!骆风行笑笑,看到自己手下揉皱了的白纸时又拧起了眉。好吧,让我想想。闯荡江湖这么些年,连皇帝的御书房我也去过,不可能栽在这些小问题上!哎,早知道当初偷本奏折来看看就好了。国策,国策……好像有个时期我耳朵里仅是这些东西,在哪里呢?
他想起来了,确实有过这样一段时期。满京城的酒楼茶馆里,五月温暖的阳光懒懒地撒进栅栏,他时常眯着眼睛叼着酒壶,强迫自己耐心听对面的人滔滔不绝地谈论天下大势治国之策,以及他那些不切实际,在他看起来十分可笑的理想。
“你笑什么?”有一次那人生气地拍掉他的酒壶质问。
“我笑你。”他俯过身去仔细打量那张太阳下闪着金光的脸,直到对面的人又羞又恼地连连后退,椅子尖锐的擦地声划亮他的眼睛,叹息着说,“啧啧,长得也不像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啊!又要建功立业,治国平天下,又要游历名山大川看遍所有美景,哪有这样的好事?”
那人被他窘得说不出话来,见他笑得更厉害,明白自己又被这竖子耍了:“你又在笑什么?”
他揉着高肿的后脑勺,那张气急败坏的脸让他格外地心情舒畅:“我笑你身旁有这么一个人才也不知运用!你那些白日梦虽然好笑,可是有我在,也不一定是办不成的。”
他故意停住,对面的人果然急了,伏到桌子上盯着他:“快说!如何?”
“反正你还年轻,时间有的是。不如现在乘年轻力壮暂时放下功名,跟我一起游历天下。再过个十年,等你美景看够了,身体也吃不消了,就回朝廷做官重入仕途,一样可以报效国家。虽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保证让你得偿所愿,名利双收,怎么样?”
槐花洁白的花瓣如雨般洒落,落在他的发,他的衣,他紧蹙思考的眉上。淡淡的花香萦绕在他们中间。
离那个承诺,已经七年了。
周老夫子发现无论怎么咳嗽也不能把神游天外的骆风行拉回来,只好放弃,另一边,严璧杰伸了个懒腰得意地看着这边。没白费他花了几日去背那篇完全看不懂是什么的东西,大功告成!
好歹周老夫子给严璧杰做过几年老师,顺利地从那堆狗爬字中辨认出全文的他,激动得浑身打颤,混沌的眼里泛出泪光:“好!好!这孩子……到底是我教的……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