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璧杰尴尬地看看脚下,从自己身上流下的小河正在上好的波斯红地毯上肆意蔓延:“你好好写,我……我这就走!”
严钰良“哼”了一声:“你这样从我屋子里出去,别人看到了,不知要些什么嚼舌头。”
见他走向自己的衣柜,严璧杰心中又惊又喜,暗想莫非他是要借衣服给自己穿?这可不是严钰良的作风,平日里只怕他死得不够惨不够快!可是严钰良刚一打开衣柜,他就失望了。
清一色的白衣,素得叫人眼晕,是穿惯了华服的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没想到他那个爱好奇特的弟弟在这一大片雪洞中翻来翻去,忽然拣出一件大红的袍子来,随手扔给他,关上了柜门。
“穿上吧。”
严璧杰的头更晕了。没错,他是素喜华服,织锦,绸缎,尽挑好料子往身上套,还专爱挑紫金,宝蓝,褐黄这些夸张耀眼的颜色,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是个没品没味的纨绔子弟。可是这也不代表……红色……还是大红……料子倒不错,但这款式……
严璧知道自己没有挑选的余地,现在也不是挑选的时候,可是……
“这是喜服。”
严钰良很认真地点头,看着一脸要哭的哥哥:“是啊。”他随意地道,根本就想不到有什么问题,“我娘一时发了花痴找人做的,反正我也用不着,你拿去穿吧。”
严璧杰犹豫着要不要谢他:“怎么会用不着呢?你也是迟早要成亲的,不如留着……”
严钰良皱眉道:“你说什么呢?我可是要娶丞相女儿的人,怎么会穿这样简陋的喜服!”
严璧杰小心地把衣服捧给他:“这衣服我不能要,你还是拿件白衣服给我,旧一点也没关系。”
严钰良并没有接,不耐地转过身朝书桌走去:“你要么穿这衣服,要么还穿着你的湿衣,都随便你,总之不到家人都就寝不准离开这个房间!我要写文章了,换衣服到屏风后,不换就给我闭嘴!”
天不过刚黑,离家人就寝还有足足两个时辰!哎,早知道不来这魔窟,叫阿五送一下不就好了吗?……就算他一听到严钰良的名字当场腿软得摊在地上哭着叫他饶自己一命……劝一劝,总是会来的吧?也是自己不该多操这份心,就算知道那信封是可怜的周莫园千辛万苦偷来的,也不用小心翼翼亲自押送吧?
严钰良看着他唉声叹气怨天尤人了一阵终于走进屏风里,把烛芯挑得亮了些,便在书桌前坐定,拿起了信封。
抽出信纸的一刹那,他皱了皱眉。
“你看过这信里的东西了吗?”
“没有。”严璧杰闷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我又不懂这些,看了也没用。你不是说要替我写的吗?”他忽然警惕地道,“你该不是要反悔吧?”
“当然不是。”严钰良扫了一眼纸上的字,快速地把新折叠放回信封中,严璧杰正好穿好衣服从屏风后出来。
严钰良看到他哥哥的第一反应就是想笑。
那喜服做得精致极了,剪裁也好,袖口衣摆上镶了很宽的金边,一簇簇暗银的梅花在衣料上若隐若现,比严璧杰以往任何一件衣服还要华美。
严钰良马上就想到这定是他那爱攀比的娘见不得严璧杰华服丽裳招摇过市,而自己的儿子天天白衣素服,一挨到他乡试第一扬眉吐气,立马去定了这件衣服,巴不得他马上穿着娶个高官小姐,把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正房狠狠地比下去。没想到这衣服最终穿到了敌人身上。
严璧哪里知道其中曲折,站在那里在自己身上左看看右看看,浑身不自在,一张脸比吃了苦瓜还苦。
严钰良朝他招招手:“过来。”
严璧杰走过去,一方砚台推到了他面前。
“替我磨墨,我写快些。”
居然把他当家仆使唤,他明明有两个书童!忍住忍住,谁让咱有求于人家呢?
严璧杰深吸了口气,拖过砚台,倒水进去,用力地磨,仿佛那是某人的脸。可他这大少爷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明显用力过度,差点把砚台磨穿,还频频把墨汁溅出来,漆黑的一点点沾在暗红的书桌和他新衣的衣襟上,像一个个黑亮的小虫,张嘴嘲笑他的无能。
严璧杰料定身旁的人也正笑他,愤愤地拿过抹布抹桌子,力气大得蹭掉了桌上的红漆。
严钰良侧着头看他。
两个人靠得近极了,严璧杰就站在他的身旁,那蹙着的眉,和额上的汗珠他都看得一清二楚,甚至有几滴墨汁跑到了他雪白的衣襟上,他也不生气,一只手撑着头,继续观察自己的哥哥,另一只手拿着毛笔,笔端在桌子上无意识地描着那张又羞又气,令人发笑的脸。
烛光中的黑影摇晃交错,延伸在他们身后的墙上,连严钰良也不愿打饶的宁静。当然只是一瞬。
“多谢哥哥成全,我这也算是红袖添香夜读书了。”
严璧杰“啪”地把砚台摔在胡言乱语的弟弟面前,一大块墨汁跳出溅在严钰良雪白的袖口上。
“少废话!快写!”
意外事件
骆风行又把拜帖拿出来看了一遍。大红印花的拜帖,用金粉细细写了明日赛事的各项内容,能做得如此嚣张的舍严璧杰其谁?可骆风行郁结的并不在此。
他还记得严家仆从送拜帖来时刚巧在他屋里商量账目的冯婉婉看到这奢华精致的烫手山芋时的表情。惊讶?愤怒?都不是。严璧杰友好拜访冯家药铺后不到一炷香,全镇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又恼又气,伤心失望的冯家老爷子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别管是真病还是假病,死活不肯再见骆风行。这女婿本来是指望来救急的,现在可好,反过来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冯老爷子看走了眼,如此举动也是难免,怪的是本该是这部“大侠惩恶少抱美而归”经典戏码女主角的冯姑娘反应奇特。这奇特不是说她哭天抢地痛斥骆风行,质问他为何把自己的未婚妻当赌注,而是一种……骆风行在思考恰当用词,对,漠不关心!
这姑娘听父亲连哭带骂讲完整件事后居然异常平静,该吃饭吃饭,该上药铺上药铺,全然一副不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放心上的样子。唯一正常一点的就是她真正看到那将她出卖的拜帖放到她面前的一刹那,忍不住向后缩了缩。
骆风行拿起拜帖递给她,这时候他已经有点后悔自己不仅人家同意随意安排一个姑娘人生的恶棍行径:“你看一看吧,就在明天。”
冯婉婉站了起来,克制不住地想要离那拜帖远一点。骆风行想起上次他们在街上遇见严璧杰,身旁人的恐惧瑟缩历历在目,她对严璧杰分明是害怕而厌恶的。
“不用了!”她急忙道,看向骆风行,“反正骆大哥一定会赢,不会让我有事的对不对?”
骆风行简直不敢直视她信任的目光,自己一直在策划的那件事又跑到了他脑袋里,这时的骆风行无比相信自己是个无法饶恕的恶棍,自己都开始鄙视自己了。他低着头,含糊地答应:“对……那是一定的……”
冯婉婉见他闪烁其词,初时惊讶,很快便了然地看向他,安静地坐下来,拿过拜帖翻开,语气已冷了下来:“这拜帖倒做得漂亮,想来他为我也下过些功夫,我倒不能怨恨人家了。好歹他肯为我做这一出闹剧,总比一些道貌岸然,只会嘴上说说的伪君子要强。”她情绪明显很激动,说到后来,双手忍不住颤抖,把拜帖抓出了好几个印子。
骆风行没想到自己已经被她恨到这个地步了,愧疚难当,也只能仰天长叹好人难当啊,特别是全方位好人。
这时他正往西街给人送药,一路感叹晃到中街,见行人纷纷往东赶,路边商铺的小厮小贩也扔了生意不做,呼朋唤友汇入向东的洪流。
骆风行平时最爱凑热闹,见气氛热烈以为有什么好事,也跟着人群一边跑一边拉人问:“哎,老兄,出了什么事这么高兴?”
那仁兄一甩他:“你不知道么?大坏蛋严璧杰掉河里淹死了!!”
说来这严璧杰也比较倒霉。他吃过午饭像往常一样到街上闲晃,像往常一样到处制造混乱拉人家美貌姑娘,不太像往常的是今天他纠缠的那位烈性美女跑到河边发出威胁说要跳水,我们敬业的严少爷当然是一脸坏笑地追到了河边,于是在痴缠中不幸被美人推下了水。
不算太宽的清于河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热闹过。大家看着那两个不仅不会水,拿根竹竿也能把自己绊倒的爪牙徒劳地四处奔波,再看看河中心已经不再冒起的脑袋,兴高采烈者有之,诅咒大骂者有之,扯淡闲谈者有之,把这段清于河围了一圈又一圈,小孩子们骑在大人脖子上拍手打闹,懂商机的小贩提着瓜子糖葫芦穿梭其中,吸引着上面的目光。
这幅其乐融融的“欣赏坏蛋咎由自取下场顺便教育下一代”图中唯一不和谐的因素是一个趴在岸边哭天抢地的老太太。
有看不下去,或者不愿她破坏美景的,过去拉她:“英姑,您别哭了!那严璧杰虽说是你带大的,可他现在已经成了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你想想他这几年仗势欺人强抢民女草菅人命,害了多少人?!用不着同情他!”
不想那老妇思想不够先进,不仅没有立刻停止这种助长恶势力的错误行径,反而一把抱住他的腿:“我求求你救救他!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老天啊!谁能救救我的小杰?!”
被拒绝的老妇绝望之下忘记自己年事已高且也不会水,脱了自己的鞋,正欲往前却被一只手拦下,一条人影很快窜入河中。
严璧杰觉得意识正在一点点脱离自己,他终于放弃挣扎,安静地沉向河底。宝蓝的衣裳温柔地映衬着河水折射的阳光,黑发逃离了束缚,水草一样柔软地缠绕着漂散开,笼罩着河底千年诅咒的噩梦,他露在外面的皮肤渐渐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白,眉眼却映着晶莹波光越发黑亮。
快来,快来,沉入这温柔的梦境,从此烦恼无踪无影。
是谁在呼唤他?
快来呀。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那个白色俊秀的身影是他么?
“哥哥。”他感觉到自己张口,发出的却是孩童的声音。低头看自己的手脚,已然如八九岁的孩子般。怪不得觉得身上轻快了呢,原来那个长大了的肮脏的灵魂已经脱去了呀。他感到现在的自己如此美好。已经遗忘了多年的美好。
白衣人转过身来,是他记忆中的俊美容颜,带着记忆中温暖的笑:“是我呀,小杰,没有忘了我吗?”
怎么会忘?从出生到他出事这十一二年间,被扔在偏远乡下的孩子,母亲那时还得势,忙于帮助父亲应酬官场助他仕途,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娘照顾严璧杰的起居。他从京城到乡间偶尔的探望,便是自己最大的节日。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着自己,有人迫切地希望自己快乐地长大,长成品行端正的人。他并没有被上天遗弃。
“小杰,你这样做不对,你再这样哥哥要生气了!”
“呐,要这样。你过来,哥哥教你。”
“小杰长大了一定要做一个正直勇敢,令人尊敬的人,不要让哥哥失望啊。”
“嗯。”还没完全明白“正直勇敢,令人尊敬”的小小的严璧杰郑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后来,连这个唯一一个会督促他,希望他好的人也走了。那么他那时点头还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好,还有什么意义呢?
希望我好的人反正也不在了,我的存在不过是肮脏的,受人唾弃的污泥而已。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白衣人,仿佛一伸手,就有能像以前那样抓住他的衣角。
“哥哥,你不是走了吗?”终于还是委屈地出口。
白衣人对他笑,恍惚地如同梦境中:“我怎么会抛下小杰走呢?我这不是回来接你了吗?”
他也恍惚了:“回来接我?”
“是啊。”白衣人向他伸出手,“来,和我一起幸福地生活吧。”
“从此可以……和哥哥……一起生活?”那个笑容温暖了他的心,积年寒冰在他眼前渐渐化开,成了一片长满蒲公英的美丽草原。他慢慢伸出手去。
从此可以……幸福地生活了。
初次滞留
骆风行在严璧杰肚子上狠狠地打了两拳,终于有一根水柱带着河底的鱼虾“噗”地喷到他脸上。
他看严璧杰渐渐醒转,松了一口气,带着老妇的千恩万谢抹了脸离开继续去送他的药。这么一折腾,太阳都偏西了,骆风行想到老丈人日益不善的面孔匆匆加快了脚步。
严璧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张飘着白发忧心忡忡的脸。
“奶娘?”白衣人呢?
“你醒了?”英姑抹了抹泪花,虔诚地双手合十道,“感谢老天爷!感谢菩萨派个大英雄来救小杰……”
严璧杰莫名其妙:“大英雄?”他看到了失望散去的人群后淌着水奔走穿梭的身影。
严璧杰好容易安抚了受惊的英姑,由阿五阿六搀扶着回到严府。
“少爷,我们真不是贪生怕死不去救您!我和阿六是真不会水!”
“是啊是啊,少爷!我们可真是旱鸭子来着!”
还没进门,严璧杰甩开了两个家丁。任谁被念了一路都不会有好脾气的:“我说你们俩够了啊!少爷我什么时候说不相信你们了?”自己的小厮自己还不知道他们几斤几两?严璧杰知道他们害怕,也知道他们尽力了。“啰啰嗦嗦的,还不快扶我进去!”
俩小厮又愧又喜地去扶他,刚一进门,就碰到了两撇八字胡的周管家正指挥人搬东西呢,见到严璧杰,忙迎上来:“哎哟,大少爷,您回来啦!我这儿正愁没人呢!”一边说一边瞅严璧杰的两个小厮。
他是二夫人的人,在府里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惯了。严璧杰决定去不计较对方的无礼,指着忙忙碌碌的仆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周管家假笑道:“今天老爷要带二少爷,四夫人和小少爷启程回京复职,怎么大少爷不知道么?”
严璧杰像被钝器击了一击,头痛的厉害,心又是麻木的,不打算再理会他,向东院走去,却被一只手拦住。他忍不住狠狠地瞪了手的主人一眼。
一向目中无人的周管家也被他瞪得有些瑟缩了,道:“大少爷,您看我这人手不够,二少爷书又多,能不能……”他又看了阿五阿六一眼。
阿五阿六先跳了起来:“不行!我们走了谁照顾少爷?!”不要以为他们忽然长了四个胆子,要放平时,打死他们也不敢在八字胡管家面前造次!这不是要好好表现弥补弥补吗?
严璧杰一点也不想再计较这个问题了,他现在只盼望回他那张舒服的宁式绣床上好好睡一觉,醒来该走的人统统都走了。
他疲累地对阿五阿六挥挥手:“去吧,我不打紧。”朝东院走去。
半个家要搬到京城了,这一路上可够热闹的。据说主人们吃过午饭就已经坐着马车上路了,剩下等待上路的是严朔的古玩四夫人的衣服首饰小孩子的玩具和严钰良的书,门外已经停了整十辆牛车,整个严府着实鸡飞狗跳了一番。仆人们抱着东西跑来跑去,互相撞到发出尖叫和“乒乒乓乓”的声音,这一切让严璧杰简直受不了,耳朵嗡嗡作响,头像要炸开一样。他实在走不动了,扶着一块假山喘气。
“哟,哥哥,在这欣赏美景呢?”假山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严璧杰回头一看,却是严钰良。
“你……咳……你没走?”严璧杰觉得嗓子发干。
“不向哥哥告个别我怎么能走呢?这次不比以前,我们兄弟可没分开那么久过。”严钰良笑着从假山后出来绕到他面前,打量着他,笑容忽然凝住,“你怎么了?昨天的衣服还没换么?怎么还是湿淋淋的?”
严璧杰才不会把那么丢脸的事告诉他,又怕被他看穿,急于逃开,避开他站起来向东走:“我没事……咳咳……我要回东院去……”他没走出几步,忽然一头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