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暗,”他低下头去,卷起袖口。从始至终,没有回头。“你要听为师的话,做人一步错步步错,心中那一点贪念一旦付诸行动,便永世无法回头!为师虽最终保住一条命,可这么些年,有哪一日我的灵魂得过片刻安宁?就是睡里梦里,也有无数冤魂追着为师索命。小暗,你要记住为师的教训,做人最重要的是俯仰间要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世道公理!否则无论到了何地何时,你也无法得到安宁!”
林暗郑重地点头,如同听从恩师以往每一句教诲一样:“学生谨记!”
多年以后林暗想起那晚恩师的老泪,声声叮嘱仍在耳畔,他只能愧疚以对。
十年前的疑案在一个老人的血泪诉说中被重新翻出。林暗怀着一颗面对疑案无法泯灭的好奇心着手查证的时候,并没有猜出自己最后的结局。
仅凭一颗公道之心活在这世上是不够的。
“倒把湖心说明月,一夜相思,看风吹花落。”
檐上的人双手撑梁,矫健地翻下跃上窗台,坐于窗棂上对屋内人懒散地笑:“怎么了,林大人?一夜未睡?”
“你!”林暗一惊起身,碰倒的泪尽的红烛台骨碌碌滚到地上,金石有声,“好个胆大妄为的犯官!既你私闯中丞府,我正好拿你归案!来呀,将这贪官拿下!……来人!……来人!”
林暗叫了几声都无人应答,气急败坏地盯着窗棂上的人。那人笑罢,叹息一声:“林大人呐林大人,我念你恩师新丧悲痛欲绝,特来探望。不想你如此无礼,一口一个贼子贪官,叫得我心里很不舒服!本公子原有一些乌山顶疑案的线索,现在看来大人是不屑得知,就此别过!”他踩在窗棂上就要窜上梁去,原路返回。
林暗连忙阻拦:“苏应白,你有话便说!我答应今日暂且不拿你就是!”
苏应白得意地翻下窗台,看也不看他,晃晃悠悠走到几案后,拿起他一本正要上呈的折子歪在椅子上津津有味看起来。似乎为了报复片刻前的恶语相加,有意无意将心急如焚的林暗晾在一边。
他脱下官服以后更加肆无忌惮,林暗疑心自己被戏弄了,正要发作,忽听他道:“元夜月未尽,披衣看簪花。湖心澄玉宇,待有新日升。这首簪花诗,林大人可听过?”明黄色的奏章高举,掩住了苏应白的脸。
林暗不知其用意,老实答道:“自然听过。不久前我才为世伯徐修一家翻案,十五年前他便是为这一首诗,被先皇误以为勾结皇子意图谋反,全家一百五十三口惨死狱中。”他看向奏章后的人,突然记起此人似乎与本案有莫大关联,自己也说过他若有冤屈定会为他澄清,便问道:“你如何知道这首簪花诗?刚才进来所念那一句词似乎也是徐世伯所做,你到底与徐家有何关系?”
苏应白扔了折子,露出一张笑脸:“本公子的事与你何干?莫再刨根问底,我来是为了乌山顶一案!你也许不知,十五年前这桩案子很可能就是乌山行宫大火的导火索。”
林暗疑惑:“怎么说?”
苏应白懒洋洋地将手肘撑在桌上支住脑袋,打量林暗皱眉的样子:“乌山行宫失火,九位皇子全部遇害,只侥幸逃出当今皇上一人,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林暗义正言辞:“陛下乃真龙天子,为天地所佑,逃过一劫有何稀奇?这更能说明当今圣上为上天所选英明圣主,众神庇佑,可造福天下万民!”
“若真是众神庇佑,他也不会在逃出来的时候摔瘸了腿!”苏应白嗤道。他最看不惯的便是像林暗这样一副誓死维护天家尊严的所谓忠臣模样。“那么你可知,当年先帝降罪徐修,他被指勾结意欲谋逆的又是哪一位皇子?”
林暗已仔细看过当年的卷宗,答道:“是皇六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简直是荒谬!那时陛下不过是一个九岁的孩童,如何与一位无权无势的翰林谋逆?当时奸相严番仁祸害朝政,徐世伯领着翰林院上书参他,却被奸相反咬一口。本来无需牵连具体哪一位皇子,哪知皇家兄弟本就失和,其余皇子明哲保身,竟争相跳出指证皇六子!先皇本就最不喜他,为安抚权相,便顺水推舟将罪名强按到一个孩子身上,将皇六子打入内惩院,差一点就夭折在那里。”
苏应白笑道:“你这位皇上真是多灾多难,饱受磨砺,能坐上龙椅实属不易!”
林暗觉得他话里有话,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更何况是一位帝王?圣上若不是少时经过这些磨砺,怎能成为如今的旷世贤主?”
“是不是贤主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他,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一定找机会将害过我的人一网打尽!”苏应白眼中阴鸷毕现,骇得人不禁要倒退一步。“严番仁后来可把独生女儿嫁给了他,一手将其扶上皇位,以为做了弥补就可以前事不究。结果怎样?还是难逃一劫!老皇帝猝然薨逝,新皇登基头一件事就是开棺戮尸,把老丈人的从棺材里挖出暴晒鞭尸,削去谥号爵位,十大罪状公告天下,子孙革去官职永不录用。严皇后刚刚产下龙子,就因一件小事被赶入招业寺,逼其削发为尼!干得真漂亮!”苏应白击掌赞叹。
林暗皱眉:“你此话何意?你莫不是以为乌山顶大火乃当今圣上所为?苏应白我警告你,休再胡言!污蔑圣上罪当凌迟,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将你拿下?!”
苏应白赶苍蝇似的挥挥手:“你府里没人。再说皇帝作为唯一的生还者本就有嫌疑,身为断案人员对衣食父母偏私护短,传出去就不怕坏了你林中丞一世英名?”
“你!”林暗气结,偏偏驳不倒他。他绝不相信这样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会做出残害兄弟天理不容之事!
林暗忽然眼中一亮,直视苏应白:“你对陛下动机推断是错的!乌山顶大火,最小的十皇子才三岁,徐翰林一案时他尚未降生,不可能参与!更何况还有个宽和仁厚的羿太子,当年若不是他挺身而出竭力保全,就不会有后来的皇上!他们两个非但无仇,反而有恩于陛下,倘若为寻仇,陛下不会连他们一起害!”
“那若是为了皇位呢?”苏应白挑眉,看着林暗,“也许他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时机,只好狠心下手!”他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林暗眉头一跳。古往今来,皇族之中兄弟相残故有私怨,恐怕多数还是为了皇位!
“不……不可能……”
苏应白看着他冷笑:“你心里明明知道有这种可能,你那敬若神明的陛下也许双手沾满了亲兄弟的鲜血,面上还做出一副英明圣主的样子,实在可恶!我早说过,林大人一心坚持的所谓天道公理本就子虚乌有。这天底下,有多少人可以为心中欲望做出十恶不赦天理难容之事?你以为各个都像你林暗迂腐不化,一窍不通!”
他看着呆立原地的林暗,轻蔑地嗤了一声,掠出立于窗棂:“我今日是奉命前来,话就讲到这里。做为你的老对手,我还要奉劝林中丞一句,千万别呈那份折子。你可知道当年的徐翰林接过了满门抄斩的圣旨,还要三跪九叩谢主隆恩?林大人,我劝你还是收收你这颗好奇心吧,否则迟早你也会有这一天!告辞!”他消失在屋外。
恩师,苏应白,他们都说这世上根本没有天理。难道我苦苦寻找的公道真的不曾存在?林暗立在房中,苦苦思索。不,我不想放弃,总有什么是人们愿意抛却利益坚守的东西,真相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会大白于天下!
“噢,爱卿想查乌山顶一案?”
林暗斗胆抬头,见案上的人捏着奏折,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心里“咯噔”一下,那天苏应白的话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乌山行宫失火疑点重重,臣奏请陛下让微臣重新勘察现场,收集证据,查清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
皇帝微笑:“乌山一事已有十年之久,就是有证据,也早被那把大火烧光了。而证人——当时逃出来的仅朕及爱卿的恩师并几个侍卫,王爱卿既已仙逝,那些个侍卫又流落各地,现在唯一能见证的只有朕。朕说过,那场大火是因为时值秋日天气干燥,乌山行宫又多年不用木梁朽蛀,当夜不知哪位皇子用烛不慎,酿成了这次惨剧。爱卿难道质疑朕的证词?”
林暗连忙叩头:“陛下乃旷世明君,微臣怎敢妄加指责?!”
皇帝笑道:“不敢最好。朕是知道你脾气的,凡查案定要开棺验尸。可怜朕那几位皇兄皇弟,本就死得凄惨,朕不许任何人打扰他们的英魂!此事不准再提,你下去吧。”
林暗抹着头上的汗后退,却没有出门。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也许真该考虑苏应白的建议,但他此刻停下来不是为了谢罪。门被堵住了。
两个蒙着面的黑衣大汉从天而降,落在皇帝身边一左一右挟持住他。
“你们是什么人?!”
林暗忙要上前救驾,被第三个蒙面大汉推倒在地:“不关你的事,走开!”
“你光天化日之下挟持国主还说不管我的事?快来人!有人刺驾!”同中丞府一样,宣和殿四周寂静无声。林暗心知不妙,忙从地上爬起,朗声对三个歹徒道:“我乃当朝三品御史中丞林暗,你们若要人质可抓林某,快放开陛下!”
被歹徒左右挟持的皇帝先笑了:“爱卿不必多言,他们要的是朕又不是你!或者你愿意与朕一同前去做客,或许你会发现有些你看到,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未必就是真的也未可知。”
第三个歹徒抓住了林暗。
他在一片漆黑中慢慢摸索。这黑暗就像他的生命,茫茫然一片,看不到尽头。尽头应该是有光的,可他生命里的光又在哪里?
“别磨蹭,快走!”
身后人一推,他磕在了门槛上,重重地迎面摔下去,疼痛,也是迟钝的。黑暗麻木了他的神经,排除外力压抑,他的灵魂却得到了从未有过的释放。他胸中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就是这样,这么多年我就是生活在绝望和钝痛中。那些所谓的抱负理想,他拼尽一切实现,却是一个恶意的玩笑。剥夺了他全部生命的玩笑。
“陛下腿脚不灵便,你们快放开他!”
他听到身后愤怒的声音,近在咫尺,却是不真切的。他动了动,紧缚的双手使他无从借力,只能躺在地上,如一条砧板上待宰的鱼。这种情景忽然令他很想笑,他真的笑了起来,很轻,在昏暗寂静的大堂之中却振聋发聩。
“把他扶起来。放开他们。”
上空忽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散开在他周围,很陌生,却让他的心狠狠地一颤。是谁?是谁在说话?
他被从地上粗鲁地拉起来,解开绳索,也不顾因为反手紧勒涨麻的双臂,立即掲去眼上的蒙布。
昏暗的大堂在他眼前旋转。双眼还未适应,一切都是模糊的,他连身旁站了几个的大汉也不能分辨,却一眼看到了大堂上坐着的人。
坐在椅中的是一个白衣男子,脸上的铁面泛着冰冷的光,还有那嘶哑可怕的嗓音,这两样无论同时放到哪一个人身上,都要逼得人后退三步倒吸一口冷气。他是个例外。
站得很远,他仍感受到了那股奇怪的沉稳之气,令人不知不觉要安下心来。身体唤醒了沉睡的记忆,这股气息本是他至死难忘,深深刻在了骨子里。哪怕如今这个人嘴角噙着冰霜,铁面后的双眸看着自己,燃烧着冰冷的仇恨。
“大哥。”
是他。他嘴角弯了弯,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笑。
“六哥,我说过我们兄弟很快就要团聚的。”开口的却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紧挨着白衣人站着,一手扶在椅背上,狡黠地看着他笑,“难得今天众位兄弟济济一堂,你除了他,也该见见这七位哥哥吧?”他让开,露出身后七座牌位。
天窗透入的微光打在这七座暗红的长生牌位上,每一个金漆的字都叫他心惊肉跳,几欲瘫倒在地:“大哥!”
白衣人冷冷地开口:“阿元,你可还记得乌山行宫大火,舍身崖你以剑相逼?”
如一声惊雷在他耳畔炸响,他踉跄着前行几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你听我说!”
两侧立的大汉警觉地上前,被椅旁少年的眼神制止,面对自己满脸恐惧冲上前来的兄长,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该停了。
“站住。”白衣人果然冷冷道,像听见了他的心声。少年翘起嘴角。
他攸然停住脚步,呆立原地。还从来没有,这么冰冷地对他说过话。就算面对不共戴天的仇敌,他宁愿听到舍身崖时愤怒的嘶吼。那是的嘶吼是因为震惊痛心,难以置信。现在,对他只剩下恨了吧。
“大哥。”全身的钝痛转为尖锐,他重复着,仿佛所有的痛都化成了这两个字。
白衣人听到了他压抑的呼喊,在黑暗深处静静地注视着他,铁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在我面前,你没有资格站。”
他的双膝在白衣人注视下自动软化下去,跪倒在地的瞬间,他听到身后的惊呼:“皇上!”
皇上是天下的主人,受万民朝拜,但在这个人面前,他甘愿匍匐。
椅旁的少年似乎被这一声喊扫了兴,嘟着嘴走下来,点着下巴看罪魁祸首,直看得林暗头皮发麻,深思熟虑,一副替大人着想的懂事样子:“这个人摆在这里真碍事,拖出去杀了吧。”那情景就像是在说:“这个花瓶摆在这里真碍事,拿出去扔了吧。”
林暗惊得一跳,两个大汉已经上来左右擒住他,却被一把扇子挡下:“这人是我的仇人,是我的,谁也不许动!”
收回扇子,苏应白俯下身直视小小的少年,甜蜜地微笑,像从一个孩子手里骗取糖果:“此人最好管闲事,多次找属下晦气,实在可恨!少主给我个面子,让属下报报仇吧?”
少年歪头打量他,转了转眼珠,苏应白脸都快笑僵了,才得他一点头:“好吧,看在应白哥哥带我出去玩的份上。别让我再见到他!”
苏应白陪着笑拖着挣扎不休的林暗出去了。
少年心情很好地转过头,白衣人也正在看他:“阿蒙,你带这些人先下去吧。”
少年看地上的人,跪在座下一动也不曾动过,仿佛一尊天生跪拜的塑像,却离白衣人那么近,便嘟着嘴道:“不要!”
他大踏步走回,伸出双手攀住座上人的脖颈,像以往每一次撒娇一样:“让我留下吧,羿,六哥难得来,阿蒙还没玩够呢!”
白衣人看着孩子鼓胀的脸,明明眼角瞥道跪在地上的人脊背轻微颤抖,掰开孩子纠缠的双手,他还是忍不住微笑:“别闹了,阿蒙,到读书的时间了,李先生一定已经在书房,不能让先生久等。说了多少次要叫我大哥,以后记住了。”
孩子悻悻地放开双手,抽身后退,一边坚定地摇晃脑袋:“才不呢!六哥也叫你大哥,还有那七个死人,原先他们也叫你大哥。羿是我一个人的!”他扭头着跑出去,门外传来孩子得意的嘻嘻笑声。其余人也都退下,门被关上了,阴冷的大堂只剩下两个人。
他注视着匍匐在脚下的弟弟,刚刚在手下和阿蒙面前凝聚起来的恨意和冰冷一点点离散:“你腿脚不便,还是起来吧。我有件事同你商量……”
“为什么?”地上的人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兀自开口,询问冰冷的地面,“为什么他可以说这样的话?”
白衣人一愣。他是在说阿蒙吗?
地上的人抬起头来,眼中直视的痛楚逼得他无路可退:“为什么他可以叫你的名字?为什么他能在你身边?为什么当着所有人,他理直气壮地被允许说羿是我一个人的?”
“别皱眉了,都皱成老头子了!” 此时的屋外却是天朗气清。
“干什么呀你?!”林暗闪身避过打来的花枝,愤愤然扑掉满袖的树叶花粉。
“不知好歹!”苏应白将海棠花枝一丢,又跟了上去,“哎,你说你那狗皇帝跟我们首领,两个人在里面密谈什么呢?”
林暗在湖边止住步,满脸愤然,若是在别处,恐怕早就叫着要拿人了:“什么狗皇帝?!你也是吃过皇粮的人,能不能对曾经的发粮人尊重一点?别以为救过我一次就可以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