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救你了?本公子是在为这三年在你那儿受的鸟气找机会报仇!”苏应白斜眼看着林暗,“断狱圣手今天是没带眼睛还是没带脑子?刚刚狗皇帝那么一跪,连我这个不搭界的人都能看出一些问题。你呀,一遇上你那什么旷世明君,就活活成了睁眼瞎,公正廉明的林青天!”
林暗黯然。他怎么会没有看出?见到铁面人时那种种过分的反应差点让他认不出眼前的人。这还是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陛下吗?那样的暗淡和谦卑,不是愧疚,又能是什么?
等等,他唤铁面人大哥……那个孩子叫阿蒙,正好与十年前乌山行宫大火失踪的十皇子同名,如果十皇子还活着,也该像他这么大了……那铁面人岂非就是羿太子?!
提起天龙会和铁面人时皇帝和恩师的种种怪异在林暗脑海中一一闪过,确实可疑。但若那真是羿太子,那么乌山顶失火疑案……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心中的梁柱轰然崩塌也不过如此,林暗踉跄后退,“为了权力,为了复仇,就真的可以屠杀兄弟害死有恩于己的亲人吗?”天理,天理何在?!
苏应白一手按在他肩上,叹了一口气感受掌下传来不可遏止的颤抖。一个人的信念建立和维持是何其不易,轰塌却是一瞬间的事:“我来告诉你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不说这些吧。”他轻叹一口气。现在还计较这个,有多不合时宜?
“十年了,过了十年,你默许了阿蒙,却依然不准我说!”地上的人仰起头,眼里的灰暗深不见底,“是不是,你也像别人一样,认为我不是你的亲兄弟?”
“真有这样的事?先皇听信他人谗言疑心宠妃周氏与侍卫私通,就将其幽禁秘密处死?”花园中的林暗低头沉思,“后宫争宠硝烟暗起,重则扰乱朝纲搅扰天下,轻则冤屈丛生枉死人命。偌大个皇宫表面光鲜,实则藏污纳垢,须得力整。周氏受宠,这本是好事,但若因此遭人嫉恨,百般设计诬陷也并非不可能。”可惜我林某发誓洗清天下冤屈,终究无力伸向天家后院,挽救那些无辜的女子。
苏应白奇怪他怎么一碰上冤案就抓不住重点,嗤道:“林中丞,林青天!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乌山失火案,那些恳请皇上整顿后宫的折子您能不能回去再拟?”他翻了个白眼,这木头人的脑中难道只有冤狱?真是天下罪犯的悲哀!
“更可怜的恐怕还是那些被撇下受尽白眼的无辜孩子。这件事还发生在徐翰林一案的前几年,不难想象,曾经的六皇子过了怎样一个童年。”无非是被手足兄弟鄙夷嘲笑,被亲生父亲冷淡猜忌,以至于为了安抚臣下保住龙椅,最亲的亲人联手将其推入死地。
只认权势不论亲情,富丽堂皇的宫殿不过是一座充满欲望的坟墓。坟墓里又怎么长的出充满爱的孩子?他从小的所见所闻亲身感受告诉他,这个世界只有权力,什么天道伦理手足亲情统统是谎言!
“你是说……他在恨?”
“阿元,你起来。”双手却扶不起他。为什么每次见到他没有一丝光亮像落满了末日灰尘的双眼,总是不由自主地就会心软?哪怕他已经做下绝对不可饶恕的事,哪怕明知道这双眼睛不可相信。
他不肯起。站着,这番肺腑的话你还容许我说吗?只是想要你听见,哪怕是以祈求的姿势。
“大哥,你对我自小庇护疼爱有加,甚至超越了其他兄弟,这些阿元知道。母亲逝后安抚陪伴,内惩院中探视求情,种种厚恩,不敢或忘!乌山一别经年十载,我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你……”就算是非分之想,就算是以怨报德,可不可以原谅?我只是一株槲寄生,从你身上强行剥离下来以后,心枯如草,行尸走肉。
舍身崖纵身一跃,你选择恨我。我扒在崖顶看你穿透云雾慢慢下坠如同一根飘逝的轻羽时还不知道,原来可以用整个世界交换,换来时间倒流。
“大哥!”他猝然前行,抱住白衣人的双腿,“我把皇位还给你好不好?只要你不赶我走,只要你让我陪在你身边!我把皇位还给你!”
白衣人忽然笑了。过了多少年他都一样,自己以为只是平常和责任,一点点温暖,他却牢牢记在心上,就像他记着仇恨。不是记着恨,怎会有乌山行宫大火弑亲?不是记着爱,又怎会有舍身崖血剑逼他留下?
七个弟弟的性命,他十年前没有原谅,如今,依然。无法原谅。
“阿元。”他忽然笑了,铁面后的双眼满是凄然的笑意握过地上人的手放在脸上,双手交叠,“天龙会已经掌握了一半的朝廷,还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可我并不想为难你。只要你立即下诏书,将皇位禅给阿蒙。”
“阿蒙?”你还是偏心!他急急地要把手抽下,却被更用力地握住。
“因为……”白衣人笑着,带着他的手滑到面具边缘,“我已经不可以君临天下。”铁面揭开。若不是手被握着,他已经摔倒在地。
散落的发丝被堂外吹来的风带起,半边脸上丑陋的伤疤若隐若现,印在白瓷一般的脸上更加震人心魄。脑海中对于完美脸庞的印象顷刻支离破碎,白衣人微笑着注视他眸中的震惊。
为着仇恨,他们都付出了代价。
“有他那样的经历,就算得到过羿太子沧海一粟的温暖,也不足以弥补他心中对整个世界乃至他自己的厌恶和恨意吧?”苏应白在一块假山石上坐下,双手后撑,仰望天空,“有些仇恨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的,就算手刃仇人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心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蚯蚓一样蜿蜒着,如一张嘲笑世人的血盆大口,爱,也是无法愈合的吧?”更何况有些人连尝试的机会也没有。
林暗看着他沐浴在阳光下的脸,风清日白,却没有灿烂。
揭开残酷真相的铁面具还捏在手里,他伸出手去,看白衣人脸上的笑一点点隐去:“大哥,腿酸,扶我一把。”
他选择站起来了。白衣人伸出双手搀他,很沉,所有重量都压在他双臂上。记忆中那个谨小慎微恭恭敬敬的弟弟很少这么肆无忌惮,除了乌山顶那一次。以肆无忌惮始,以肆无忌惮终,也好。
动作再慢,终于完全扶了起来。他刚松一口气,那人忽然嚷了一声,双腿一软压了下来,正倒在他身上。确实已经跪了太久。
铁面具随手放在身后的供桌上,就在七座长生牌位前。他抚上那一块伤疤,如同抚上白玉瓶上窑变的陋痕,看着底下那双震惊的眼睛,忽然想学阿蒙般调皮得意地笑:“你真以为这个沼泽有这么浅吗?”
近在咫尺,他清楚辨认出黑色的眸子中映出两个微笑的自己,笑容里有种东西分明深不见底,要拉他自己沉沦下去:“我们回宫吧,我答应你了。”他俯下身去。
“不知道里面谈判进行得怎么样了。”苏应白双手搁于膝上百无聊赖地坐于石中,望着脚下倒映着蓝天白云的一汪碧湖。“我总觉得你那个狗皇帝还要玩什么花招,照他的性格和做事方式,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将辛苦夺来,天下至尊的皇位拱手让人,哪怕天龙会的首脑聚集京城,军队已经开到了城外。我们首领虽然看着铁面无情,但你见他把少主惯成那样就知道,在弟弟面前,他不过是个心软好骗的大哥。是吧,林大推官?……林暗!”
林暗越过湖面凝视远方,根本不知道他在耳边唠唠叨叨说些什么。不相信他敬爱的陛下会如此狠心,不相信仇恨可以战胜论理亲情!豁出去了,这件事他不一查到底决不罢休!
“喂!”苏应白从他脸上看到熟悉的坚决神情,忙来拉他的衣袖,“你不是吧?现在的皇宫对你来说就是刑场,你还要回去?难道你会不知道,你们陛下让你一起来的时候恐怕已经下决心杀你!你已经知道的太多,想要知道的更多。狗皇帝不会不明白,要你停止探查乌山疑案,只有你死!你呀,我早就说过,迟早会被无止境的好奇心和无聊的正义感送上断头台。要活命的话,现在可得想想清楚!”
被扯住的当事人面上却表情全无,也不看他,视线越过湖面也不知落在哪里。
他勤于政事,爱民如子,是个好皇帝;他善于用人,选拔贤能,对我有知遇之恩;他公正律法,以身作则,澄清天下冤屈。我一直相信,就算是现在也一样,他是真正上天选中的君主!可是,难道真龙天子,就可以罔顾性命逆天而行吗?更何况杀的是他的亲兄弟啊!作为执法者,我偏私护短对不起天地良心,可不那么做,我就对得起天下万民吗?天知道取代他的将是一个怎样的昏君!恩师,为何您留给学生的是这样一道难题?事到如今,我该何去何从?
苏应白并不知晓林暗心里正经受怎样的思潮如涌,等了半天没反应,终于慢慢松开了他的袖子,冷笑道:“到时候你查得真相,他当年所做天理难容之事便会大白于天下,皇位保不保得住还另说!那狡诈多谋的狗皇帝固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发生,万一百密一疏,今天让你活了下来,他灭亡的一天也就不远了!这倒便宜了我们天龙会,小太子才四岁,拿什么跟拥有半个朝廷和强大军队的正牌皇子阿蒙少主争?到时不费一兵一卒,也不用担心狗皇帝的阴谋,这天下顺顺当当成了我们天龙会的天下,我这开国功臣相当大理寺呈就当大理寺呈,相当御史中丞就当御史中丞,不知多风光,做什么如今在此狗拿耗子替你操心?哼!”他偏过身,不再看林暗,“果然跟木头在一起久了,脑袋也会变得不开窍!你要走快走,别磨磨叽叽地站在前面碍我的眼!”
林暗被他劈头盖脸一通骂终于醒悟过来,莫名其妙地看坐在石上生闷气的苏应白拿后背对他。
“哎!”
苏应白当自己没听见,他太生气忘了一块木头最大的特点就是持之以恒。守株待兔都能做,还有什么不能?
“哎,我说……”
肩上被轻轻地拍了一下,苏公子已经头顶冒烟的火气一点就着,立马回身嚷道:“我没想救你,也没想带你逃走!林大忠臣劳您滚回朝廷去,要死没人拦着你!最好这辈子别让本公子再见到你,不然新仇旧恨必得相报!!”
莫名其妙承受了苏应白的火气,林暗无辜地指指他座下:“我只想问问你,这块是不是就是三年前江南进贡,陛下赏给朝中德高望重的有功之臣的那些太湖石中的一块?”他已经忽略了苏应白满脸尴尬和气闷,摩挲着下巴围着他座下之石研究起来。“形态优美,自然流畅,果然是快好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块石头叫湖心赏月,是当时那批太湖石中首屈一指的一块,陛下赐给了……”是他?!这这这……实在太可怕了!
苏应白看着他一脸恐怖,微笑。奇怪,为什么这个人碰到难题皱眉沉思的样子永远可以让他的心情立刻好起来?
“没错,这里就是忠心耿耿,把自己的亲外甥一手扶上皇位的护国功臣,位列三公的镇国公,定远将军周静的府邸!” 苏应白看着林暗步步后退,心情更好地微笑,“他已经加入天龙会,是我们天龙会的人。你看到了,无路你们陛下愿不愿意,改朝换代,指日可待。”
“陛下!”周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陛下万望三思!”
早已预料到了这种情形,他淡然地挥手:“朕心已决,舅父不必多言,先起来吧”
周静非但没有起身,反而在地上咚咚咚地磕起头来,恍如乌山失火那一夜:“臣不起!陛下臣所做是为了一己权位?不!臣是为了这江山社稷,为了陛下您啊!那十皇子已经被宠得乖张任性,顽劣不堪,如何能将这天下交由他手?”
像是猜到了他有此一问,几案后的人沉稳地道:“不妨。他还年少可以改进,多找几个忠臣良将辅佐就是了。”
“那么陛下您呢?”周静抬起头来直视皇帝,“难道陛下忘了姐姐死后您跟臣说过的话?您曾经发誓要做掌权者掌管天下,亲手制定王法,裁定所有人生死,您忘了吗?从内惩院出来,您在臣面前下了决心,二皇子荒淫好色,三皇子浑浑噩噩,四皇子不修德行,五皇子荒废课业,羿太子又软弱无能,唯有您文韬武略能治理天下本该继承大统,您忘了吗?”那时的他,豪情壮志,冷酷无情,是天生的帝王!即便不是一个好人,更不是一个快乐的人。
“乌山狩猎,真是天助陛下,您面前的绊脚石被一一除去。整整十载,励精图治,废寝忘食,先帝留下千疮百孔的江山在您手中变得繁荣。百姓富足,王法公正,天下之人无不焚香燃顶歌颂陛下!如今,面对小小的天龙会,就要将皇位拱手让人,让之前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吗?陛下!”
他看着痛哭流涕的舅父,知道他心存不甘。他又何尝不是?母亲死后,舅父被牵连贬为小吏发配到边疆,自己又在宫中饱受排挤,自身难保。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吃了多少苦做了多少心不甘情不愿的事,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可又如何?十年的孤独和痛苦终于让他弄明白了舍身崖边不明白的道理。原来天下不只有权势,有些事,也不是权势能解决的。
“朕愿意放弃。”为你,仇恨,权势,放弃又如何?
“可羿太子未必就会善罢甘休!在他们眼里,陛下可是害死那七位皇子的罪魁祸首,难保他领了陛下的情,就不会过河拆桥,一报当年七个弟弟葬身火海之仇!十年之内笼络了这么一股庞大的势力,如今的羿太子可不像当年那样软弱可欺。臣在他身边潜伏多日,其冷静理智,强硬手段决不再圣上之下!”
“不必说了。”他淡淡地挥手,并不像以往面对危及江山社稷身家性命的任何一个微小可能时那样深思熟虑。缘何这次如此轻率,连他舅父都吃了一惊。“朕已经将他们迎到宫中,禅位大典的安排旨意也已下达礼部,就在这几日。”他侧耳倾听门外的声音,脸上忽然露出莫名微笑,柔和得不可思议。
那一天他的举动和神情实在不同寻常,从小看着外甥长大的周静当时也是百般不解。他真正理解,已经是很久以后。
“他们来了。舅父若不想见,可暂行到内堂躲避。”
“哎呀,我小时候真在这儿住过吗?怎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首先踏进来的是眼珠四处乱转,满脸好奇的阿蒙。白衣人跟在他身后,微笑注视一惊一乍的少年,怜惜宠溺不言而喻。
苏应白跟在他们后面,打量了一圈宣和殿,冷笑道:“他不在这里,果然是被狗皇帝杀了。活该!”这么说着,心口却狠狠痛了一下。不能想不能想,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去了一个死对头,应该去买几串鞭炮庆祝才是!于是转身对白衣人道:“首领,属下有些不适,想先回去。”
得了首肯离开,苏应白自己都不知道,此时他的脚步踉跄。阿蒙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应白哥哥又要偷懒!应白哥哥,你去哪里啊?”追到门口,躲在门外偷看的小人来不及躲避,正好于他撞了个满怀。
那是个四五岁的孩子,穿着小小的大红锦袍,头上戴了一顶小金冠,小脸红红的,坐在地上,被撞了也不哭,呆呆地看着阿蒙。
“阿蒙,你撞着他了!”赶出来的白衣人忙扶起孩子,不忘瞪阿蒙一眼,像每次他闯祸后前来收拾残局时一样。他拍掉孩子身上的灰尘,揉着他的小手,轻轻地往破皮的地方吹气,动作娴熟:“孩子,撞疼了吧?”
皇帝在后面看着他笑:“大哥认识他?”
“我自然不认识,只不过是猜测罢了。”白衣人蹭掉孩子脸上的污迹,也转过身来,不自觉地微笑,“你看他傻乎乎的样子,和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来,孩子,伯伯抱!”他把小孩儿架到肩上,偏头看身后别别扭扭的少年:“阿蒙,快进屋去,别又想什么坏点子。”
“我哪有?!”少年嘟着嘴,见趴在铁面人肩上的小孩一直伸着脑袋看自己,便做了个穷凶极恶的鬼脸,小孩反而笑了。真是克星。他扭扭捏捏地跟进去。
白衣人把那孩子放在膝上,小脑袋低垂着只用眼角偷偷打量这个脸上有可怕伤疤的陌生人。小孩的安静和腼腆,全不像阿蒙幼时调皮捣蛋令人头疼,他喜爱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