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喜欢他吗?”他在一旁,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对视,心中最后的冰山也软化下去,一败涂地。如果这就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犹如高悬的月亮般高不可攀的亲情,用什么来换,都值。
捏捏那个小鼻子,白衣人不自觉地点头,微笑:“嗯。”阿蒙在身后使劲摇他的椅子。
“我叫他羿儿,”他看了白衣人一眼,犹豫而急切地,“大哥喜欢吗?”
白衣人一门心思逗孩子玩,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好啊,只要你喜欢就好。看得出你很疼他,阿元,大哥真高兴。我本来还担心因为父皇的缘故,你会把仇恨延续到下一代身上。”
“所以我给他起这个名字,好时时提醒自己爱他。”
白衣人停下来,抬头看他。
“我不要啊!”阿蒙别扭地抱着强塞给他的小孩哇哇大叫,“你要带他到哪里去玩啊?说不定一出门我就把他摔水塘子里了!”
“你敢!”要是下得了手,铁面人真想在他头顶敲一记。他替小孩整整衣服,又理顺阿蒙的头发,“到这宫中哪里去玩都行,会有宫人奶娘跟着你们。警告你,别在我眼皮底下打什么歪主意!”小孩儿不顾耳边的大呼小叫,死死搂住阿蒙的脖子,又疑惑地回过头来。他拍了拍那个小脑袋,温柔地笑着安慰:“不要怕,跟小皇叔去玩啊,皇叔喜欢你!”
“鬼才会喜欢他!”少年骂骂咧咧地走了。他转过身来看几案前的人:“那样的话以后千万别再说了,特别是在阿蒙面前。”
果然还是偏向他!他冷冷地站着,勾勾嘴角:“有这么一位处处为他着想的好大哥,十弟真是有福气!”
“你!”白衣人莫名其妙,根本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好了好了,我来是想看看禅位大典的进度,你做了什么准备?”
每每一到这里就避之不谈,同样是弟弟,怎么我在你心里就和阿蒙差这许多?说什么一视同仁!他沉默地走回几案,翻出礼部呈献的文书。
“就是这样,祭完天地诸神和祖宗太庙,在金殿召集文武百官,宣读禅位诏书,再行登基大礼……”
“禅位大典之后,”白衣人忽然打断他,注视着茶碗上一缕香气氤氲,“还让羿儿做太子吧。他将来会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和他父皇一样。”
他放下手中的行表:“那你呢?禅位大典之后你有何打算?”
白衣人端起茶碗呡了一口,上好的龙井:“退隐山林吧。我已经寻定了一处世外桃源,盖了几间茅草屋以闲度余生。”
他手边的奏章全落到了地上:“不!……我是说,宫中也有安静清幽之所,要隐居何必要到深山老林?更何况我……十弟他需要你!阿蒙初掌朝政什么都不懂,若没有你的悉心辅佐,碰上难题你要他如何是好?”他连自己的呼吸都快听不到,心内绞作一团,像被一只手用力拧着。这只手,就叫做天意。不是他回头了,就有人拉他上岸。
“我在身边的话,阿蒙一辈子也长不大,更何谈掌管江山社稷?”白衣人忽然抬起头,笑着看他,“再说不是还有你吗?我知道你答应我的事,就一定不会变。”
“不行!留下来,和我一起留在宫里。只要你一离开,我立刻就将皇位夺回,把十弟逐出朝廷流放边疆永不召回你信不信?!”
白衣人拉下他摇晃自己肩膀的双手,握在手里,并不去看他焦灼的脸庞。这双手冷如冰,没有一丝温度,像一颗颤抖的心。闭了闭眼,再睁开他已带上微笑,却掩饰不住眼中的痛楚:“别闹了,阿元,你明知道不可能。”
“那就带我一起走!”他缓缓地跪坐在白衣人椅旁,反握住白衣人,双目中的祈求令人不忍直视,“这世上除了母亲,只有大哥爱过我,让我回报你好不好?别再抛下我一个人,以前的事就算是我的错,让我用后半生来弥补好不好?以后我都会听你的话,不会再食言了!大哥,别抛下我!”
白衣人也听得潸然泪下,抽出被他紧握的手,用衣袖揩掉落到他脸上的水滴。在他的注视下摇摇头,再摇摇头。来不及了,乌山行宫的事,要我如何原谅你?
苍天,你的怜悯之心在哪里?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对我如此残忍?苍天不公!他闭上了眼。
再睁开,白衣人已不知去向,眼前是舅父焦急的面容。一语成偈。他可以为某个人抛弃一切,不代表别人也行。也是爱这个弟弟的,只是输给了仇恨。
“召集三万羽林军,留一部分潜伏皇城保驾,另一部分秘密缉拿在京城的天龙会乱党。小心一点,不要被城外的叛军发觉。还有抓住主犯擒其首脑,行动定在三日后……禅位大典!”
大哥,是你逼我的!
“阿元!你果然食言!”
越过羽林军的重重铠甲,他的视线落在包围圈中的白衣人身上。身边仅剩下几个亲信,他却丝毫不见慌乱,只冷冷地注视自己。祭坛上的大风吹拂着他的发,精致的脸庞上一大块可怕的伤疤时隐时现,他的脚边躺满了天龙会兄弟的尸体,鲜血四处蔓延。仇恨,又在累加。
大哥,原谅我。明知道是错,习惯性地依赖权势,想通过这种方式强行将你留下,结果只能让你越走越远。可是不这样,大哥你教教我,我还能怎么办?要我眼睁睁看着你离开,十年前办不到,现在更办不到!若不能瓦全,那就玉碎!
“大哥,如果你再不弃械投降,那么十弟……”他扯过困得跟粽子似的少年,冷剑架上了他的脖子。
仿佛噩梦重温,滴血的宝剑,火海中的惨叫,崖顶的大风。脑海中最深刻的记忆由恐惧推出,那一幕惨剧难道还要在今天重演?
“不……”白衣人手中的剑呛然落地。
“大哥,别听他的!这个冷血无情的家伙今天要斩草除根呢!”阿蒙挣扎不休直着脖子大喊,立刻被塞住了嘴。
斩草除根?天下所有人都会这样想吧。他低低地笑了,抬头看白衣人。你,会不会也跟他们一样?背信弃义,残害手足,为保住权势不择手段。我是这样的人。贪恋皇权,不念亲情,弑弟杀兄卑鄙至极。我也是这样的人。在你心里,除了厌恶和恨,我从来没过一席之地吗?十年前如此,如今,还是这样。
“好,那我就先杀了你!”
他挥剑而下,少年的惊恐,周静的微笑,他统统看不到。只有白衣人如世界崩塌一般满身的绝望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我要把这个占满你整颗心的人狠狠剜出来,哪怕这颗心至此碎裂轰然崩塌。
不能爱,就恨我到底吧。剑刃割进了少年的脖颈。
“等一下!皇上!请等一下!”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忽然很不协调地出现在祭坛,挤开重重包围羽林军,持着一叠破烂冲了进来。
认出那张污浊不堪的面孔,苏应白先吃了一惊:“林暗!你还活着?!”
林暗跪倒在皇帝面前,一手高高举着那堆破烂:“陛下!臣找到证据了!乌山失火案的证据!”
“林暗,你确定这里会有证据?”苏应白跳跃在烧焦的废墟,以免弄脏雪白的软靴。
林暗低着头在废墟中仔细翻检,没搭理他。
重回旧地,一切都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冲天的火光还在眼前燃烧,声声惨叫令人不寒而栗,大风吹来焦尸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嗅觉,腹中止不住地翻腾。同样惨痛的记忆,他们在这里失去了心爱的人。
他看向不远处的白衣人,正由一队羽林军守着坐在一块基石上,把怀中少年紧紧护住,警惕地接过他投来的视线。明知道该移开了,他却不甘。
“找到了!”林暗忽然大叫一声,灰头土脸地从废墟中直起身,高举一块焦炭状的东西,欣喜若狂。他先把这东西送到皇帝面前:“皇上,您看!”
皇帝辨认了半天,任是没看出来:“爱卿,这是什么?”
林暗又将东西传到白衣人手上,被阿蒙抢过在手里翻着玩。白衣人打量许久,皱着眉道:“好像是一枚锁。”
“对了,羿太子好眼力!”林暗从怒气冲冲的少年手中掏出焦炭,拿在手中向众人展示,“这种锁是本地特产,叫慧心锁。你们看这中间锁孔曲折,如同一个回字,而它相配的钥匙如此小巧,”他另一只手捏起一枚小小的金钥匙,“不通缘故的人,若没有一颗玲珑慧心解开其中奥妙,要开这锁恐怕是要大费一番周折的!”
白衣人皱眉更深,看了他一眼:“你此话何意?”皇帝和其他人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林暗拿着慧心锁叹了一声:“据臣从工部查得的史料记载,当年建造乌山行宫用的正是这样一种慧心锁啊!”
众人大惊。苏应白首先叫道:“难道说那七位皇子是因为不熟悉开锁技巧,火起之后没有及时逃出才不幸葬身火海?”
林暗点头道:“当时正值深秋,夜间寒冷山里野兽又多,众皇子就寝前自然会关门落锁。可叹乌山行宫修缮未毕,窗户都是封死的,天气干燥,火势又起得极猛,确有这种可能。”
白衣人大惊失色,脸如白纸。往事翻腾,到达大火的那一夜。他抱着阿蒙在一片浓烟里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摸到门边,却怎么也开不了锁。后来门怎么开了?好像是被人踹进来的……是阿元!
“可是……怎么才能证明不是他放的火?”早知道白衣人不会就此改观,他只能苦笑,“更何况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明明提着剑,上面还在滴血!他若没伤人,这血又从何来?”
“你真的想知道吗?”他脱了靴子撩起裤脚,“这就是答案。”从膝盖开始,他的小腿上赫然有一条长长的疤痕,蜿蜒而下直至脚背。历经数年,伤疤仍有一指宽余呈褐红色,可见当时伤口之深。他多年的腿疾根本不是向外宣称那样仓皇逃出时摔倒,而是因为这伤。
“如果我说当时我怎么用力也踹不开厚重的房门,情急之下用剑去劈不慎伤到自己,你会信吗?”
白衣人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我……我……就算血剑与此无关,也不代表他就能洗清嫌疑!”白衣人转向林暗,神色沉重,“那天父皇走后我去找他,在房外亲耳听到他和周静密谋除去众皇子!”
林暗惊异地转向皇帝,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不错。大哥当时就闯了进来逼我发誓不做此事……”
“可你还是做了!”白衣人怒道,“还说答应我的事就一定不会变,连上今天,你已经骗了我两次!”忍下心中痛楚,白衣人转向林暗:“他或许用了别的手段,你怎么知道火不是他放的?”
“时间不对。”林暗道,“据臣所查,陛下当时确实依羿太子所言,遣回周静及其军队。而众皇子的侍卫由于行宫狭小,都宿在山下,以至于来不及救援,更当不了陛下的帮凶。臣通过多方查找,终于寻到火灾发生时在山顶巡夜的那一队侍卫中的几个幸存者,此时就在山下,可随时传召。据他们所言,那晚火灾发生前就一直看到陛下徘徊东院在羿太子您的房前,而大火最先是从西院着起来的。陛下又无神通,如何能□去纵火?”
林暗转向瞠目结舌的白衣人:“我一直很奇怪皇上为什么不让我查这桩案子,这一次是我以死相胁,求来圣旨。我去皇陵看过了,七位皇子都是因火而死,没有中毒或剑伤的痕迹。”
白衣人转向身后,他已经穿好靴子,默默地站着。“如果不是你做的,那你为何不当时就向我言明?为何要拖到现在?”十年,开一句口就真的那么难吗?恨了自己心爱的弟弟十年,睁眼闭眼都想着如何找他复仇,想见又不敢见,其中痛苦挣扎只有他自己知道,难道现在来告诉他这一切只是可笑的误会?这,就是我寻寻觅觅地公道吗?
“不是没想过,只是知道你不会信。”他看向不远处的崖顶,“毕竟是我亲手执剑逼你跳下舍身崖。残害手足,谋夺皇位,这些罪状名副其实。”逼死了心中最重要的人,我怎么还敢说自己无辜?
白衣人忽然笑了。
“既已知错,为何又一错再错?”明知道无用,明知道会后悔!
他低着头没有看白衣人,嘴角却轻轻勾起:“假如时光能倒流,无论是十年前还是今天,我还是会拿起剑。除了这个方法,我已经不知道怎样留住你。”
“果然如此。”白衣人轻笑一声,忽然像放开了压在心中数十年的一块大石,整个人轻松下来。风吹拂他的发,精致的脸庞散发着柔和的光。没有争权夺位,没有手足相残,就算是恨着,他为了自己也曾放弃过。包括这次。
到底为什么如此对我?为什么,如此执着?
所以我给他起这个名字,好时时提醒自己爱他。
这世上除了母亲,只有大哥爱过我,让我回报你好不好?
以后我都会听你的话,不会再食言了!
大哥,别抛下我!
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再压抑不住心中的翻腾。临到面前,终于避无可避。那就不避了吧。
他放开阿蒙,慢慢走向曾经怀抱着痛楚和恨意跌落的崖顶。所有的人都没再说话,看着白衣人踩在边缘上迎着崖顶的大风转过身,面朝着他们笑。发丝拂在他脸上,哪怕有那块伤疤,他依然如一朵白莲般圣洁完美。
“羿!”已经感觉到不对,待阿蒙要冲上去,已被苏应白抱住,只能挣扎着大喊。
“阿蒙,”白衣人对着少年,露出特有的宠溺微笑,“你要做皇帝了,以后可不能再任性。羿儿就交给你了,你要好生抚养他长大成为一代明君。”
阿蒙在苏应白怀里挣扎哭喊,涕泪满面:“羿啊,你怎么不明白?阿蒙不要做什么皇帝,阿蒙只要陪在你身边!”
白衣人微笑着,随风飘去了。
“羿!”
“首领!”
“羿太子!”
只有他没有说话,低头沉思的样子,看也不看崖顶。林暗觉得异样,失声叫道:“陛下!”
他像是被突然唤醒,惊异地抬起头来看林暗,嘴角的微笑还未隐去。他看了一眼崖顶:“哦,他走了吗?”如果不是嘴被及时捂上,阿蒙真想破口大骂。
没有办法,从来没有办法将他留住。也许强求的结果只能是后悔,也许一开始就应该顺其自然。原谅我做不到。就算明知道这把沙子握得越紧流失得就越快,不做一丝努力呆望它静静流逝,我做不到。
他指指崖顶:“我去看看。”林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陛下!”他转身随意地挥挥手,还带着笑:“没事的。”
以为真的没事。踏到崖边,底下万丈深渊深不可测,浮云变化万千,同十年前又有什么区别?他站在十年前扒着看羽毛缓缓坠落的地方,很奇怪,这一次,已经没了疑惑。十年,已然想通了很多。却没有改变。
十年前就该这么做的。
“陛下!!”
风,好轻。他梦到自己也变成了一根羽毛,穿透云间,缓缓地,滑向深渊。深渊的底部,有个温柔的托垫,他不再害怕。
落下去,落下去,风使劲地把他往上推,落下却是义无反顾。他不能再回头,也不愿再回头。终于可以无忧无虑,不再悲伤,心里充满了欢喜。你知道吗?好像小时候冬日的午后,阳光撒满了荒芜的庭院,你静静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
犹如现在,奔向未知的欣喜,不再惧怕活着,不再担心你离开。我已经看见,崖底,开满了桃花。
“陛下啊!”
连一句嘱咐也没有。那样的微笑,已经心无旁骛,再容不下其他。
“您答应臣会没事的,陛下!!”
苏应白不得不一手拉着已经惊呆的阿蒙,一手扯住痛哭流涕的林暗,头歪在肩膀上掩住耳朵:“别嚎了!耳朵都要震聋了!”
“你你你!”林暗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就算不为陛下,为你们首领,你也该难过一下吧?枉费羿太子那么看重你,真是无心无肝之徒!”
“你才没心没肝!”苏应白指指崖顶,“又不会死,底下有口深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