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翠心,也眼尖的看到来人。一个飞身便再次跃回假山之后,躲了起来。
不多时,韶光渐渐走到近处,对纪绍白笑,“纪兄,我正想差人去请您,想不到却在此处遇到,真有缘分呢。”
纪绍白回,“请问找在下所谓何事?”
韶光眨眨眼睛,指着梨园旁的凉亭,说,“想让纪兄陪本宫聊天而已。”
纪绍白看了看韶光身后,两个侍从果真各端着满满的糕点水果。“在下乐意奉陪。”他说。
5
坐到凉亭之中,韶光便挥退了两名侍从。于是整个园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人。纪绍白毫不客气的吃着精美的糕点,等待对方步入正题。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此人并非单纯要找他“谈心”……
而韶光,看着纪绍白大吃特吃着糕点,眼中异样光彩一闪而过。于是他拿起另一盘中的苹果薄片放在口中,似不经意的开口,“纪兄,本宫会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一臂之力?纪绍白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向韶光,“恕在下不懂皇后娘娘的意思。”
韶光表情轻松,幽幽的说,“本宫会助你离开赤琉。”
纪绍白愣了愣,而后继续往嘴里塞东西吃。他说,“皇后娘娘误会了,在下从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这里好吃好喝,我为什么要离开呢?”韶光这个人不简单,纪绍白又怎知他葫芦里装了什么药?
按兵不动,才是最佳选择!
韶光不理会对方的装蒜,又拿起一片苹果,继续说,“本宫说话算话,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而已。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还望纪兄好好考虑。”
如此说来,似乎是诓定了纪绍白有心逃离赤琉似的。
纪绍白再转了转眼睛,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沉声问,“什么要求?”
上钩了。
韶光嘴角上扬,含糊着说,“这个要求,对阁下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把弯刀。弯弯的刀身,只有一尺半的长度。周身没有奢华的装饰,看起来平淡无奇,甚至还有些破旧。而古铜色的的刀鞘,映着太阳却反射出不祥的光芒。
纪绍白惊讶,“这……是不是……”
“正是。”韶光笑得意味深长。
这把弯刀,便是公子瑾所说的,被藏在衡帝寝宫中的削铁如泥的宝刀。
纪绍白拿起宝刀仔细端详,发现其并没有想像中的重量,揣在怀里也不嫌累赘。宝刀,确实有宝物特有的卖点。“无功不受禄,你的交换条件是什么?”他抬起头,谨慎问道。
韶光眨了眨眼睛,把手拢在袖子里,却不说话。中国有句古话,叫“沉默是金”。有的时候,愈发沉默愈显得高深莫测……
纪绍白见状,便把刀轻轻放回桌面,抬眼看着对着,“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时候未到?”时候未到,所以还不能说?
历经三世,早已拥有过多的世故与敏锐。心中想到太多的可能,任何答案,都无法让人觉得意外。
韶光一愣,抿嘴笑了出来。他双手合十,慢条斯理的开口,“这个条件,倘若本宫想到,绝对会第一时间告诉您。并且,这条件对您来说,也仅仅是举手之劳。”
纪绍白挑挑眉,不置可否。韶光这种人,一步三着,又怎么会没有想好交换条件?恐怕不是没有想好,而是时候未到,不肯说罢了。
天知道,人心最不可信。所谓承诺之类的东西,也只是空口无凭。对方既然肯让他“先吃饭后买单”,自然握有让其不得不履行承诺的把柄。相应的,那所谓的“举手之劳”的条件虽不至于真如举手之劳那般简单,但也绝不可能强人所难。否则弄到鱼死网破,谁也捞不到好处。
想及此,纪绍白便不再犹豫,吐出两个字,“成交。”
韶光点点头,“纪兄不但聪慧绝顶,人情世故也十分精通。”
“承蒙夸奖。”纪绍白转换了一个坐姿,不动声色的抬手把桌上宝刀收入袖中,“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您。”
“什么事情?”此时的韶光一派安然,倒也大方。
纪绍白嘴角上扬,身体前倾,状似神秘的附在对方耳边细声问道,“在灵火教,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在灵火教,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极平淡的一句话,明明意味深长,却像是在问,今天的猪肉多少钱一斤啊?明知道猪肉没有涨价却还要再问一遍得以确认。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明知故问”。
韶光的身形不由得一震,面上却不肯显露任何异样,而以笑带过。他看了一眼近处逐渐放大又缩小的面孔,同样轻声说,“什么身份?我以为纪兄早就猜到了呢。”
“……”纪绍白耸耸肩,回身坐正。凌牙山一役,灵火教有一人表现欠缺水准。那个人是谁,细想过去,皆心知肚明……
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点破?留着那所剩无几的神秘,岂不是更好?
*** *** *** ***
一个时辰过后,冷念澜在通往皇后偏殿的回廊上遇到等候多时的华服人物。他挥挥手,“呦,汐阳。本座已在此等候多时。”
那人听到声音,渐渐转过头来,明眸皓齿,仪态大方。“你来干什么?”语气老不客气。
冷念澜毫不介意,“来看你的。”说的轻松,明摆着是胡扯。
那人翻了个白眼,“我早就说过,在赤琉宫城……这名字是个禁忌。”
不叫汐阳……那叫什么?“皇后娘娘?”冷念澜口不饶人。
皇后娘娘?对方无奈的拂拂额头,“算了,随便你。”这个人,正是刚刚与纪绍白做了交易的赤琉当朝国母,韶光。而在灵火教中,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四护法之朱雀护法汐阳。
汐阳护法平日里神出鬼没,虽然为名远播却极少露面在灵火教内,教中知他真身的绝不超过十个。而冷念澜,与他同为四大护法,自然早已不把这事当做秘密。
那日出现在凌牙山的,正如纪绍白所料,是汐阳的替身。替身,死不足惜。
*** *** *** ***
此时,冷念澜极为平淡的看了看韶光握的死紧的左手,又极为平淡的吐出一句话来,“韶光,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切勿妇人之仁。”
只见韶光毫不犹豫的冷冷回他一眼,“恐怕你没资格对我说这话。”说罢,状似无意的徐徐张开手掌……翻心向下,一撮粉末散便瓢落在地面上。
这散落在空气中的,正是灵火教缚心散碾成的粉末。韶光原计划投在纪绍白所食糕点中,却由于心念旧恩竟一时忘记了。
所幸来日方长,投毒一事还有机会。他冷笑,“妇人之仁?说得好。其实本宫也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冷念澜面色不善。灵火教的四位护法,都是互看不顺眼,逮到机会便要讥讽一番。
“本宫想奉劝你,切勿因小失大。”韶光的这句话,说的极为自得。“别说你没有察觉,你在凌牙山的表现,教主早已看在眼里。”
凌牙山?凌牙山有什么事?无非就是与纪绍白相关……
“凌牙山的事,不用你管。”冷念澜哼了一声,转身走了。那日在凌牙山角下,纪绍白心灵受创,冷若如霜的他又何尝不是有片刻间的心软?
若不是在那时心中忽生烦躁,便不会独自离开……
若不是独自离开,便不会让纪绍白被宁若掠去惠景宫殿……
若不是纪绍白在宫中见到了匡莫,便不会……
一环一环诸多情节,并不是“节外生枝”四个字便能够轻松概括的。
纪绍白这个人,巧合般的连紧了惠景朝廷与武林盟的关系。而那被连在两边的,正是两个最难缠的人物——匡莫与狄烈。
于是乎,对于赤琉乃至灵火教……
他留不得,留下他就是留下了烫手山芋。
他也杀不得,贸然杀他便会左右树敌。
如此一来,只能放了……而这放,也是有一定技巧。纪绍白何其聪明,虽然装作大智若愚,但善猜忌的这群人仍觉得他不得不防。左思右想,便打定主意,不能放虎归山,而要用其引蛇出洞。
而说到引蛇出洞,引出狄烈与匡莫,反倒是又平白生出了另一个难题。
如此难缠并让人伤透脑筋的人物,到果真是空前绝后了……
*** *** *** ***
傍晚,纪绍白正坐在圆桌旁,在灯光下仔细端详手中宝刀。关于救瑾的这件事情,难免存有很大风险。试想一下,人都是自私的动物。倘若他为瑾解开锁链的束缚,难保瑾不会为了轻松逃命而杀他灭口。
当日在秘牢中与瑾定下协议时,纪绍白逃跑心切,并没有想得这么深远。如今心神平复,反觉得此事应从长计议。
况且韶光把宝刀送上门来,自是早就猜到他用得着这东西……那个人的心理,更比他想像中复杂十分。
想到这里,忽听门外传来“皇上驾到”的通告。纪绍白心中闪过一丝不祥预感,赶紧把手边宝刀塞在床下。再回头时,已见衡帝推门而入。
“参见陛下。”纪绍白跪下身去。
“免礼。”衡帝站在门前,笑得如沐春风。他对着身后招了招手,立时便有侍从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侍从把托盘放在门前的圆桌上便转身离开。纪绍白看了过去,托盘中托着一盏酒壶与两个杯子,均为金属质地。壶身与杯口处,成一套的浮雕花纹看起来徐徐如生。这么高档的用具,为皇家专有。
就在他不知衡帝意欲何在之时,对方突然开口,“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朕今日前来,只为你送行。”说着再一挥手,外面便有小厮细心关了房门。
吱的一声,似乎关住了纪绍白的所有退路……
6
《庄子.大宗师篇》有云:泉涸,鱼双与处于陆,相掬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什么是江湖?人际即是江湖。什么是人际?有恩有怨便是人际。
江湖是美丽的。在深夜的街头独自挥舞着刻了自己名字的剑,比风更潇洒。
江湖也是无奈的,看着自己的师友至爱喋血黄沙,报仇报怨,卧薪尝胆十年面壁。
在江湖中,你可以和爱侣或知心人物双剑合璧,泛舟江上共赴天涯。也可以凭着自己的绝顶聪明,找寻传说中的秘籍,练就绝世的武功。或者开山收徒,成为受人景仰的宗师。或者打一把自己的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成就传说中的孤独剑客。
悲欢离合,日日上演。生生死死,近在眼前,近在须臾之间。江湖,永远都是这个天下最乱的地方,同时……也是最精彩的地方。
那日宁若走时,转头对纪绍白说,“珍重,好自为之。” 赤琉留不住你,惠景留不住你,只因为你的心早已身在江湖。
而我执意把你困在赤琉,苦心至此,风险至此,也不过是为了你的平安。
*** *** *** ***
此时,衡帝站在圆桌旁边,似笑非笑的对着纪绍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朕今日前来,只为你送行。”说着,便指了指桌上的酒盏银杯。
送行。送行。为什么每个人都知道他想要离开。明明是最难缠的角色,却又摇身一变跟他站在了同一战线,可信度,是否为零?
纪绍白眨了眨眼睛。心里明明已经开始擂鼓,面上却依旧平和,“皇上何出此言,小民生性愚钝不明个中含义。”
衡帝转了转眼睛,有些霸道的把斟满了酒水的杯子递到对方手中,“喝了这杯酒,朕自会告诉你。”
纪绍白自觉的接过杯子,手便不由得抖了一下。
衡帝的意思说的很明白:你喝了酒,我就放你走。如此可见,这杯酒大有玄机,也许正是其今日所来之目的。“皇上圣恩,小民荣幸之至。无奈小民地位卑贱承受不起。天地之间莫非王土,皇上的眼前,总有天下万民,独赐小民美酒,实在受宠若惊。”
“……”衡帝不动声色,听他说完。
纪绍白自是不能坐以待毙,接着说,“第一杯,请容小民斗胆代皇上敬送沃土,感皇上恩泽大地、体恤万民。”
说罢,便不由分说的掀翻酒杯,把第一杯酒洒在地面上。
拿起酒壶自斟入杯中,他二次对衡帝伏首,“至于这第二杯,容小民代天下万民敬皇上。祝您洪福齐天,否极泰来名垂千古。”说着,翻手欲再次泼在地上……然衡帝决不许对方故伎重施,便以迅雷不及的速度按住纪绍白拿杯子的手。
于是两人就这么诡异的站着,掐着同一个杯子,谁也不肯先放手。
衡帝率先开口,“昀灏卿家,朕早就知道你聪明剔透,舌翻莲花。而现在,朕并非以王者身份敬酒,而是代内人敬其恩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王子报恩是否应同等待遇?又怎能因其身份之差厚此薄彼?卿家拒酒,莫不是连这小小的薄面都不肯给朕?”说着,他便趁纪绍白无力反驳之际,把酒往其嘴边推去。
两人武功相差悬殊,纪绍白自是敌不过他。情急之下叫了出来,“你……你给我喝毒酒,不怕与武林盟树敌?”说这话的时候,他其实有些心虚。
他只是凭借直觉,觉得衡帝乃至整个灵火教正顾忌着“武林盟”。而牵扯上他这个小人物,自然说明他纪绍白与武林盟关系非浅。
树敌?
见此人忽然变得如此坦率,衡帝神秘莫测的笑了起来,“话不能这么说。可解之毒并非为了树敌,这个道理你又怎么会不明白?”
倘若纪绍白必死无疑,那赤琉确实是在向武林盟乃至惠景示威的行为。然纪绍白不死,便正好成为握在赤琉手中的人质。
如此可见,当日宁若送来来到这个地方,果真是送羊入虎口了呢。纪绍白闭了闭眼,“你们是一伙的?”语气中,难免徒增几分悲凉。
衡帝钩了钩妖艳的鲜红嘴角,否认道,“不是。”我们之间,只是做过一些交易。
他送你来此,只因为他相信“有恩必报”这四个字,他相信韶光会尽全力保护你。他不能放你在血雨腥风的江湖之中,于是便凭着这微弱的“信任”送你来这里。
这个王爷,空有一身高超武艺,匹夫之勇,性格却是足够单纯。
是啊,单纯,单纯的相信恩义抵得过自私的人性。否则……匡莫也不会独留他在身边……因为,没有威胁的人物,才能留下。
而你,也真的是很单纯。
你一心逃离惠景的宫廷。殊不知,那里才是你最安全的居所。那个人不肯放你离开,无非是为了保护你。
“其实,韶光很讨厌你,又嫉妒你。”衡帝叹了口气,幽幽开口,“你伤害了那么多人,却永远装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你认定了一个人而不去接受其他人的感情,只因为你害怕受到更多的伤害。你害怕自己受伤,却总是不顾一切的伤害别人。”
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人。
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人。这句话,当年匡莫也对他说过。那时的匡莫,刚刚处死肃子章,看着失魂落魄的爱人,满眼的伤痛与悲愤。
纪绍白记起多年前的事情,不由得闭了闭眼又睁开。“放手。”他淡淡的开口。说着,便在衡帝松手之际,豪爽的抬起手臂把杯中酒水全数倒入腹中。
当年他在惠景入朝为官之时,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争,不可做无谓之争。人永远都应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倘若再无转辕之地,只需顺其自然……于是,与其被人逼着灌毒药,不如由自己爽快喝下去。
衡帝看着这个突然变得有些冲动的纪绍白,只觉得十分好笑。他说,“其实,我并未在这酒中下毒。”
再见纪绍白瞬间惊讶扭曲的眼神,耸耸肩,又说,“毒,倘若化在液体之中,便无法控制药量。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诸多不确定因素,无法确定药量便意味着无法准确解毒。所以说,对于需要解毒的人,朕从不会把毒融入酒中。”说着,他摊开手掌,掌中正放着一粒朱红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