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不会。”狐狸又吓了一跳,连和胡沐道别也顾不上,夹著尾巴一溜烟跑了。
胡沐看他消失,不快地转向季常道:“你怎麽这麽和他说话!”
季常虽在卧龙潭关了几百年,却还是一身昔日天官的傲气,在江阳山上也只和张衍有往来,连菁儿他都不大放在眼里,刚才物种各异,高下立现,本是自然反应,被胡沐这麽一问,倒觉得意外,道:“你别看他被缚住妖力,一副没用的样子,现在又幻化作人形,看著也还可爱,其实他们这些狐狸,没耐心躲到深山修行,大多是靠在凡间采人元阳的下三滥法子聚集妖力的……”
胡沐也听过狐狸吸人精气的事,知道他说的没错,仍说:“他天天和我一处,可不曾害过我。”
季常并不以为然,正要说什麽,眼光扫到门口,却怔在那里,好容易才推推胡沐胡沐说:“你先回去找你爹爹。明天再来这里念书。”
胡沐循他目光看去,一个白衣女子正婷婷立在门外,面容姣丽,脸色平和地看著季常。
“五弟,好久不见,也不请我进去坐坐?”
季常想笑却没笑出来道:“原来是三姐,真是好久不见!快请进!”
龙女进来坐了以後,美目一转,看见胡沐,笑道:“这便是赵烈大人的儿子罢!好样貌!五弟你天官不做,来人间谋得好职位!”
季常心思单纯,自然不堪嘲讽,想起旧事,更是一肚子话说,当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胡沐忙告辞出来,留他姐弟二人在房里。
出了季常的别院,他便往赵烈厢房走去。他久居西域,又独来独往,平常是极认路的,虽园中小径交错,却很快让他摸到规律,找回去并不难。要望见赵烈房间时,转念一想,却又止住脚步,在附近徘徊起来。
此时已快中午,日上中天,四周无人,他也无处可去,便弯腰玩赏起园中假山。
此山上面植有绿藤青苔,长谷深邃,峭壁之巅,还有亭台楼阁,不显唐突,别有一番意味,十分逼真巧妙。胡沐只觉得和西域风土大相异趣,顺势而观,细细揣摩,竟也瞧得入迷。
突然,耳边有人和声道:“看得很入神啊!这和西域的山,有什麽不同麽?”
这声音如清风拂水,十分悦耳,胡沐回头,竟是适才在大厅上见到的张衍,正弯腰看著他,面上笑意浅浅。
胡沐看了他一会儿,直直指著那山道:“当然不同。西域的山,草木形态随地势而变,十分明显。像这,”他沿山脚顺势上指,“绿草成茵,这,该是矮树交错,这,便是大片松林,再上去,便是遍地的青苔,山顶尖上,该是终年不化的白雪。”
张衍“哦”了一声,仍笑吟吟看著这黄石假山,问:“那你都在哪?”
“自然多是在草地上,泉水多,土地肥,水草茂盛,马儿也喜欢。”胡沐蹲在假山脚下指道。
张衍又笑:“像你这麽聪明的孩子,怎麽不读书呢?”
胡沐拍拍手站起来说:“我不喜欢。”
张衍见他率直如此,觉得新奇有趣,哈哈笑出声来:“和你爹爹一点不像。”
胡沐挑眉问道:“我爹爹怎样?”
“你爹爹他……”张衍刚开了口,又笑著摇头,不著一言,玩味非常。话题一转道:“你怎麽不去找你爹爹?”
胡沐察觉出他神色中的些微暧昧,很是不快,问:“他叫你来找我?”
张衍摇头:“他见不著你,心里难过,我来替他看看你。”
听说赵烈难过,胡沐这才露出些焦躁不安的神色来,又执拗道:“他怎麽不自己来寻我?”
“他若想你不肯见他,又怎麽会来寻你,不是让你烦麽?”张衍侧头看他。
“胡说!我才不烦他!”胡沐发急,脱口而出,匆匆转身去寻赵烈。
第七章
赵烈的轩庭离主山不远,赵林无意於风景,径直来到父亲庭院前,葫芦形洞门前有一株枫树,四季火红,随风摇曳,他之前来时只觉得稀奇,现在也无心多看两眼。
院墙共有三折,层层门洞大开,石阶一上一下,颇有曲径通幽之感,胡沐往里走,看到庭中一泓碧波,石板桥直通赵烈厢房房门,岸上海棠、天竺、秀竹同栽,互为映衬,而在门前站著的,便是赵烈。
“林儿!”赵烈见他前来,十分欣喜。
胡沐一怔,猛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情愿赵烈这般叫他,好像自己还是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孩子。
江南六月,天气已微热了,赵烈身上长衫质地轻薄,随风而动,让他有些想入非非,生平第一次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思绪。他自小比其他家孩子孤僻些,喜怒不大形於色,也不大为外物所动,纵然随晋王商队去近些的国域,行在大漠中,遇上惊风拥沙,散如雨下,一片人心惶惶,他也不曾有一丝惧意。而此时,他却觉得心猿不定,意马四驰,脑中乱成一片,竟有些不敢向前。
“林儿,过来!”赵烈见他犹豫,忙又唤他。
胡沐忙快步走到他跟前,赵烈伸手拍他肩:“怎麽,竟不好意思麽?”
胡沐脸上有些发烫,摇摇头:“没有。”
赵烈见他发窘,觉得他不是不想见自己,放下心来,便执起他手,拉他进门:“大半天下来,也饿了罢!你奶奶送来好些东西,都是你小时爱吃的,我还说你在西域久了,怕吃不惯!先试试罢!”
胡沐正瞅著自己的手握在赵烈手中,黑得刺眼,这才回过神来,忙道:“我不挑食的!”
赵烈笑得开怀:“不挑就好!你张叔说……”
胡沐并不知道张衍名字,却直觉是在说他,忙岔开道:“我饿了!”
赵烈不倒不觉得什麽,笑道:“果然饿了,快来吃罢!”
当日,父子尽欢,其乐融融。以前在西域,就算和素素晋王一起,胡沐也是有问才答,不问不说话,而和赵烈一道,却有说不完的话。从小时放马到大些时跟著商队的沿途佛国见闻,滔滔不绝。其实他识字不多,文理不好,反反复复也是那几个词,还带著西北民腔,平杂西域方言,本有些羞赧,而赵烈却觉得他说话简洁,很得要领,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还带几分赞赏,更让他觉得心头畅快,好似多年来胸中隐隐有个大洞,如今和赵烈一道,才能充盈起来。
两人一直相谈到夕阳西下,下人来上了晚饭,还没说完。
一直到睡觉的时候,赵烈带他到隔壁的厢房说:“以後就住这里罢!晚上如果睡不习惯,可以来找我!”
胡沐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待赵烈正要出门,他突然叫了一声:“爹爹!”
赵烈心头一动,回头望他,见胡沐站在房中,两只大眼幽幽看著自己,不禁心疼,走过去道:“这麽多年,你真不怪我?”
胡沐见他在灯火中走来,心潮暗涌,张了张口,想起衣服里那支玉簪,还是口不能言,不觉间竟有两滴热泪从眼中流出。他也暗自惊讶,伸手要抹,却被赵烈弯腰抓住手。
“我就知道苦了你了!”赵烈一边用衣袖为他拭泪一边道,“今天才回来,就要在大家面前因为爹爹受训斥……”
胡沐越发慌张,边死命摇头边往後躲:“我不苦,娘对我很好,胡爹爹也对我很好!爷爷生气,我也不怕的。”
赵烈见他这般,一面觉得他懂事,一面又心疼产,一面也有些奇怪。
胡沐忙道:“爹爹,不早了,你快回去睡罢!明天我还要找季先生念书。”
赵烈这才说:“念书的事,我正要和你说,如果真不喜欢,便不要勉强。”
胡沐一日和赵家寥寥几人交谈间,也自觉学识不足,虽不大觉得重要,心里也是愿意念些书的,便道:“不勉强,我还是想试试。”
赵烈喜道:“那再好不过!如果有不懂,下学便来问我罢!”
二人再相谈一阵,赵烈便离开了。胡沐一人躺於床上,丝被柔软,带点暗香,让他想起西域家中娘亲,又想起胡爹爹,再想这些年山下漠上乱闯的日子,边想边玩味著那支玉簪,小心在枕边收好,才沈沈睡去。
第二日,他吃过早饭,告别赵烈,便来到季常屋里。
季常正站在门口等他,面色肃然,胡沐本道他是寻常青年人,比自己年长几岁,骄气未脱,没想到为人师起来,为不负赵家所托,竟一丝不苟。先是问他读过什麽书,听胡沐说以前和顾子卿学过一些,好些年没用,不大记得起来,季常道:“文如工器,熟能生巧而已,何况业精於勤,荒於嬉。我先帮你把顾先生打的基础慢慢回忆起来,勿要贪多贪快,慢慢来才好。”说完,便督促胡沐读书写字,有板有眼,和先时判若两人。而一到休息时候,便恢复往常平易近人模样,只是眉宇间时有怅然若失之态,胡沐向来不多事,并不过问。
自从上了学,便连午饭也在季常住处吃了,直到每日傍晚才下学。胡沐想念赵烈,总是背了书袋,向季常道了别,便蹦蹦跳跳奔回赵烈住处。赵烈重有为人父之感,也总於房内等他,听他说一日所学,考他有无长进。胡沐见他关心自己学业,越发用功,加之性本聪敏,入很快,晚上睡不著,也愿意自己点灯拿书来看,进步很快。
只是他一双手,常年驯马放鹰,虽然灵巧,拿笔却十分不适。赵烈有空,便把他手,一笔一划教。
季常本来只是提点,见他拿笔确实拿得笨拙,平日教他写字时,也不禁从他身後伏下,把他手教他执笔,每当此时,横撇点捺间,胡沐总想起赵烈,心思微妙,不提。
第八章
胡沐在赵家呆了几日,赵老爷一直没空见他,但私下也和王夫人商量这孩子的去留。
二人都觉得胡沐毕竟是赵家血脉,看著聪明,又稳重,若这麽放著到西域去,大字不识,文理不通,总算可惜了些。便找了机会,叫胡沐过去问问,一道也把季常叫了过去。
胡沐见了爷爷,终於识得礼数,下拜行礼,也算规规矩矩,素素还让他带了天山药材来,这回也一并递上了。赵老爷考了他最近学的功课,虽不及族中孩子十四岁时的进度,也还算满意,更想把他留在江南了。
“林儿,来了这几日,觉得家里舒服还是这里舒服?”
胡沐想了想,好些日子没骑马,实在心痒,道:“还是家里自在些。”
“哦?为什麽?”
“家里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在这天天读书,都未曾踏出大门一步。”
赵老爷哈哈大笑,道:“也不是不让你出去,温书假里,也和大家出去玩玩!”
胡沐不大知道“大家”是哪个“大家”,便不答话。
“你在这几日,除了先生和你爹爹,还和谁来往?”赵老爷明知故问。
胡沐摇头。
“你也该上族里学堂看看,多见个老师,多识些兄弟姐妹,也是好的。”赵老爷有心留他在这,意在让他渐渐融入大家生活。
不待胡沐回答,他又想起一事,转向一边的季常道,“季公子,我也不是爱管人家家务事,不过令堂昨夜托梦与我,说无论如何让你回去一趟,我也不便因为林儿学业强拒了……”
季常听得有些发窘,毕竟老盘桓在人家家里,也不是回事,便道:“我也该回去看看了,这些时日多有叨扰。”
赵老爷忙说:“我们赵家,蒙神仙庇荫,高兴还来不及,季公子想留多久便留多久,怎麽敢说叨扰!公子别院,我们还是留著,过几日公子在家呆腻想回来,便回来住。不过我也知道天下父母心,多大的事,还是当面化解,总比两厢见不著,一方猜度一方愁好。”
季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己悠游在外也好几日了,季霖不见,家人也不见,张衍赵烈,甚至赵煦也劝过几次,总听不进去。这回赵老爷出面,自己再不听,真显得十分任性了,只好说:“大人说得是,我明日就回去。”
胡沐一听季常要走,心中有些不舍。日落时分,在庭中相送。
季常只说要他好好和赵氏子弟相处。其时庭中有株晚开的山茶,夕照中灿若云霓,分外美丽。一阵风吹过,几枚花瓣落在季常发上。胡沐见状,便抬手去拾了。
不过他也说不出什麽话,只道:“先生若过得不高兴,便回来找我!”
季常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就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胡沐便换了条路线,由人带著,上赵家学堂。
一进门,便感受到一种肃然的气氛。十几个孩子穿戴得齐齐整整坐在学堂里,见他进来,神态各异,却动也不动,更没有相谈。
学堂老师是个四十来岁的秀才,在榆塘也算有些名望,虽不慕功名,手下却也出了两个状元。他以前带过赵烈念书,如今只知道赵烈失踪了十余年,回来却与二十来岁时样貌无异,原来是做了神仙,还把失散了的儿子寻了回来养,觉得十分蹊跷,满腹狐疑。不过胡沐进门,他也只是点点头,并无异色。
只是先生尚且如此,这些赵家远亲近戚的孩子更是猜测多多,虽装得一时,心里早按捺不住,表面上沈著,暗地还在互相使著眼色。
课前照例点名,念到“赵林”时,由於平日季常都不唤他“林儿”,胡沐听这名字却反应不及,一脸惘然,先生盯著他念了三次,才匆匆应了。这回,台下便骚动起来,觉得这新来的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听,定是不怎麽机敏。加上胡沐虽在江南呆了一些时日,皮肤比刚来时褪白了些,和别人比,还是算黑的,更让这些大族子弟引以为粗鄙。
课间,他一人独自坐在座上。同学三五个一夥,悄悄议论他。有那天胡沐刚回来时在堂上的,早把他出丑的事传遍了,大家心里有些鄙薄,又听说他父亲是神仙,将信将疑,却不敢怎麽样,只远远看著,不同他说话就是。
胡沐当然知道被议论,微微不快。一天下来,课不大难,休息时间也频繁些,放学更是比季常平时带课还早了一个时辰,可他却已经觉得无聊得很,不大受得住了。加上先生叫他起来背文章,下面几个听得他带西北口音,更不免笑几声,让他著恼。几天下来,回到赵烈那里,他也只是把书袋一扔,不想说话。
赵烈问他,胡沐不想父亲担心,自然是说没什麽,心里却暗自盘算,待季常回来之前,都不想再去了。
第二日,他拿了书包出门,见身後层门关上,知是赵烈公务时辰已到,便转了个向,准备逃学。不敢走大门,绕到後门,正要出去,却撞上了王实。
“哎,小公子,正是要到哪里去?”王实是赵烈过去的小厮,认得胡沐。
“啊,我走错路了!”胡沐怕他告诉赵烈,转身便走,却被王实一把拉住:“是上学迷路了罢?我带你去!”
胡沐知被他看破,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忙挣开他,拔腿就跑。王实拿里肯放,忙跟在後面追,胡沐想他告诉赵烈也没什麽好结果,便铁了心不去上课,脚下生风,七绕八拐,相中一处高墙,到了跟前拼命纵身一跃,便跃上墙头,却不敢往下跳。眼瞅著王实追上来了,六神无主之间,却听墙外有人叫:“快跳下来,我帮著你!”
他往下一看,竟是那狐狸变的少年立在那,仰著头冲他喊话。他看看王实,狠狠道:“你可别害我!”
“哎呀,我来找你玩的,怎会害你!”狐狸跺脚。
胡沐顾不上再怀疑,闭了眼就往下跳,奇了,还真稳稳落在地上!不待他回过神,狐狸嘻嘻一笑,拉他又跑了起来,一连穿过几个巷口,两人终於来到了榆塘大街上。
9-10
第九章
胡沐望著榆塘大道上人来人往,只觉得离了那高墙大院,总算松了口气,这才感到手中温润得不像话,低头看了,原来是攥著狐狸的手,连忙放了。
狐狸俏眼灵动,望他吃吃笑:“你害臊?”
胡沐皱眉:“你手怎麽握起来和女孩一般?”
狐狸兴奋道:“有些姑娘就爱这口,柔柔弱弱,斯斯文文。若让她们迷上,便有睡不完的温柔乡,使不完的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