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爱世人之心温雅若水,如涓涓细流润人心肺,所以能渡污浊恶世;魔恨世人之心热烈极端,如孽火燎原毁天灭神,所以能铸千古罪业……心思如镜,方能领受诸法无常,但对天雨妙华而言,一切都显得太迟了——
当冬意消退,和风拂开春花,不久之前的血劫阴霾也如一场过眼云烟,消散殆尽不留半点痕迹。
在一派悠游祥和的氛围中,圆月村众人渐渐淡却了死亡的恐惧,恢复了往昔热闹而平凡的生活;优昙神殿一如既往的香火鼎盛,每日上山的香客络绎不绝,以至于神殿上空白烟缭绕,几乎是终日不散。
戒律殿前有一株须两人合抱的粗壮古树,树下一人银发如雪,面容毓秀,此时微微仰首,视线穿过繁密的枝叶,似乎落在了遥远的彼方。
不远处倏然传来一阵模糊的争执声,惊动了沉思中的尘寰,惹得他不悦的蹙眉。
自穿堂通往偏殿的青石路上,小沙弥拦着一个布衣香客,言辞间神情恳切:“施主,这里过去是戒律殿,敬香请前往大殿……”
“我要找的就是大法师,走这条路没错啊。”香客理所当然一般说着,又往前踏出一步。
“嗳?施主,请留步……”小沙弥一时情急拉住他的衣袖,“戒律殿规矩甚多,如果你想求见法师,不妨稍等片刻,待无息通报之后再……”
“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去找就好。”香客不由分说的自小沙弥身侧绕过,继续往前走去。
小沙弥远远的瞥见尘寰朝这里走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慌忙间匆匆俯下身去:“抱、抱歉大法师……这位施主说、说要见你……”
“无息,我说过多少次了?有话好好说便是,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尘寰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耐,一双微弯入鬓的秀眉较之方才显得愈发紧蹙了,“回去抄写普贤行愿品三百页,明日早课交给我。”
“是,大法师……”小沙弥不无腹诽的低眉应声。
一旁的香客看得有趣,竟忍不住哧笑出声。
“我教训佛门弟子,有什么好笑的吗?”
香客被尘寰不悦的眼神一瞪,只微微讪笑:“没……但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情急之下口齿不清只是小事,却要施以这般严惩……敢问一句,法师向来都如此不通情理吗?”香客不紧不慢的说着,唇角的笑容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此乃神殿内务,不劳外人挂心。”
尘寰回敬的态度十分冷硬,倒是小沙弥心生愧意,忍不住开口圆说:“施主不要误会,大法师这么做也是为了无息好……况且抄写经书不算什么严惩,无息修行尚浅,这也是分所当为之事……”
“住口,这里有你插嘴的余地吗?”尘寰的眸色带上了怒意,“有时间在此多废唇舌,不如抓紧时间抄写经文。”
“……是,无息这就去。”小沙弥本就无意滞留,此时得了指令,不免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施主口口声声要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说来话长,不如入殿详谈如何?”
“没有必要。”尘寰几乎是立刻回绝。
“哈哈,待你看过此物再拒绝不迟……”
香客也不恼,只慢条斯理的自袖间摸出一物,置于尘寰面前:“法师可还认得此物?”
……通体莹白的佛珠在阳光的碎影下熠熠生辉,晃出一阵耀人的星芒。
尘寰面色陡变,竟是劈手要夺,奈何香客的动作更快,早他一步将念珠收回袖间——“这东西是我好不容易偷取出来的,怎么能如此轻易的交给你?”
“你想怎么样?”尘寰恨恨的咬牙。
“我没有恶意……”香客微微一笑,“现在法师可愿与我详谈?”
“……随我来。”尘寰神情紧绷,当下甩袖入殿。
戒律殿内香火缭绕,盈成满室的案香,香客镇定自若的摊开一份图纸,示意尘寰上前。
“这是什么?”
“幽冥树海的路观图……只要沿着图上标示的路径走,就可以避开树海的千重机关阵。”香客悠然一笑,“除却每日卯时和酉时,其他时间你可随意前往……”
尘寰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图纸,眸中疑云渐浓:“你说了我就要信么?”
“信不信由你……”香客好整以暇的眯起双眸,“只不过再拖下去,那人恐怕……”
“恐怕什么?”
“你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我说想必也猜得到。”香客笑得暧昧,“那人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晚一分就少一分生机,你好好考虑清楚,我言尽于此,告辞。”
“慢!”
“哦?法师还有何事?”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嘛……”香客的脚步顿住,笑意敛去,面上的表情似有若无,“放心吧,你我非友非敌,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戒律殿内檀香缥缈,尘寰恍神的瞬间,那人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了。
第二十一章 牢欲(下)
循着林间密径一路走来,终至一处仿若仙境的所在——眼前所见雕栏玉砌、红灯连廊,白墙上方梅树连枝、芬香满溢,处处透露出旖旎的梦幻气息。
自墙门步入,映目竟是一片荒芜,似是久无人居,察觉不出半点生机;空地上赫然可见一口枯井,突兀的横亘在曲折回环的围廊之间。
尘寰行至井边站定,对着黑黢黢的洞口望了半晌,只习惯性的眉头微蹙,面上神色一如往常肃然。
按照路观图所示,此间的玄妙之处便在枯井之下,但图纸上并未标注具体的井深,若贸然下井恐怕会有危险……
疑虑自心底浮起的瞬间,井下蓦然传出阵阵模糊的微响,似是金属摩擦撞击之声;尘寰凝神静听了许久,待分辨出洞口与井底之间的大概深度,略一提气便纵身跃下。
井壁湿滑,人力无以附之,尘寰催动内力的同时施展佛门轻灵身法,足下腾挪轻点,不多时就安然踏上了井底的湿地。
视线尚未适应黑暗的环境,耳际已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时辰未到,今日你来得早了。”
天雨妙华背对着来人斜倚在床上,声音平静无波。
预料中讥讽的话语并未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难以置信的愕叹:“天雨妙华?!”
眸中闪过霎那间的惊讶,天雨妙华猛地回身,不意外的看到友人清雅毓秀的面容上满是怒意。
“……尘寰?”
“这是什么?”尘寰大步踏前,用力扯动了缠在天雨妙华四肢的沉沉链条,密闭的空间里顿时满是哗哗的回响。
“嗯……”从友人身上传来的檀香味过于真实,久违的亲近之感让天雨妙华有片刻失神。
“是他把你锁在这里的?”尘寰气得连声音也在微微发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天雨妙华微微侧首,避开了尘寰灼热的视线。
“有话回去再说,我马上带你离开!”尘寰附身要解他腕上的链锁时,动作倏然一僵。
“……怎么了?”天雨妙华被他眸中刺骨的寒意所摄,心头不觉惶惑。
尘寰十指攥得发疼,却执拗的不肯开口说话。
顺着友人露骨的视线,天雨妙华蓦然惊觉了什么,眼睫陡然一颤:“……抱歉,我让你失望了——”
连日来毫无节制的欢爱不可避免的在身上留下了无法消退的痕迹,原本齐整的衣裳也已变得残破,此时的天雨妙华可谓是衣不蔽体,形容更是破败不堪。
“……不用道歉,你的私生活与我何干。”尘寰费了很大的气力仍止不住心头翻涌的气血,语调也生疏得有些刻意。
“我一心要渡他向佛,却不知对他而言,我的一厢情愿只是痛苦的折磨……纵使无奈,梦醒犹是一场空。”天雨妙华喟然一叹。
“你爱他吗?”
尘寰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天雨妙华一时错愕。
“怎么?你不愿回答?”
“为他,我曾一度在情理之间挣扎。”
“结论呢?”
“爱非是单方面的施予,自私的爱无法长久,世上唯有神爱众生之心方能永恒不变。”
“这不就是你最初坚持的答案么?”
“是,但或许现在已有所不同。”
“到底有何不同……我会拭目以待。”尘寰不再赘言,当下施力想要破除链锁。
“这副链锁用特殊材质打造而成,凭你一人之力恐怕无法开启……”
“那合你我二人之力呢?”
“我旧伤未愈,功体诸多受制,恐怕……”
“啰嗦!”尘寰不耐的打断了他的话。
长久以来合作无间的默契让彼此心照不宣,就在尘寰闭目凝神的同时,天雨妙华背对着他在石床上盘膝坐好。
不多时,尘寰开始运转自身功体,并渡以雄浑内力,助他疏通周身筋脉;天雨妙华亦全心施展佛门密学,引导源源不绝的温暖气流在体内游走,一时间四围声息俱偃,耳畔只闻流水淙淙……绵延不绝。
皎月清风映衬琉璃回廊,曳动一帘轻烟纱幔;在罗幔背后,月姬凭栏而立,周身都泛着落寞的清冷气息。
夙马自月姬房里抱出一袭厚重的裘衣,先是不动声色的靠近了,而后动作轻柔的为她披上。
月姬身躯微震,反应过来便是一脸不悦:“怎么又是你?”
“夜里风凉,你内伤尚未痊愈,不如回房歇息。”
“你管得未免也太多了吧?”月姬冷冷的讥笑,“我的身子还不至于娇弱到连这点夜风也禁受不住了!”
“我本是一片好意,既然你不领情,那多言也是无益……”夙马一声长叹,作势要走。
月姬也不拦阻,仍只静静的站在原地。
不出半刻,廊道上再度响起了脚步声。
“喂……你不是走了吗?还回来做什么?”月姬不耐的语罢,慵懒的转过身来,却在瞬间怔立当场——
来人银冠束发,修眉凤目,纯黑的华丽氅衣上环缀着晶莹的白珠翠饰,随着沉稳的步伐发出了悦耳的清响。
“主公?……啊!!”
眸中的惊喜尚不及退却,凤非罹突如其来的甩手一掌盖过了月姬措不及防的惊呼。
“谁准你自作主张了?!”没有多余的赘言,甫一开口就只剩下不留情面的怒斥。
月姬不及领会他话中的涵义,心中已然被困惑的情绪充盈了——“不知属下做了何事,让主公如此动怒?”
“你做过什么,还需要我在此点明吗?”凤非罹眸中寒意冻人,“我给予你一人之下的权力,并不代表会纵容你为所欲为。”
“属下不知主公所言为何……”莫名的指控来得突然,月姬不无委屈的咬紧下唇。
“你不用在此惺惺作态,冥府之中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有如此胆量!”凤非罹语调怒然,丝毫不留转圜余地。
“……究竟发生何事?”月姬一头雾水,不由得心急如焚。
“水牢地处隐蔽,而天雨妙华锁链加身,若非有人暗中相助,我实在想不到他是如何自水牢脱走。”
“妖僧逃走了?”月姬闻言,不觉怔住。
“你还不肯承认吗?”
“主公到底要属下承认什么?”
凤非罹面色陡变,右臂高举的同时,十指已然攥得发白……杀意无形,却无端的凛冽异常。
就在此时,数名侍从自月姬房内出来,匆匆朝凤非罹俯下身去:“东西在此,请主公过目。”
“这是……”月姬杏眸微睁,目不转睛的盯着侍从手上之物……那是一串光色莹润的纯白佛珠,以及一卷牛皮质地的图纸。
凤非罹一眼瞥见熟悉的念珠,面上怒意更胜:“你不打算解释下么?”
“……属下无话可说。”
佛珠是天雨妙华的随身之物,凤非罹把它放在房中,除了自己向来不许任何人踏入,如今佛珠在此出现,其中定有蹊跷……月姬虽然自觉冤屈,但也深谙凤非罹正处于极端的愤怒之中,越说只会越乱,不如不说。
“从今往后,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凤非罹语罢转身,离去时不见丝毫留恋之意。
第二十二章 圣华(上)
嵯峨神山雄浑依旧,巍巍大殿近在咫尺,天雨妙华却驻足不前。
“临门一步,你反而胆怯了吗?”紧随其后的尘寰见状,不禁眉心微蹙。
“一步踏出是别离,一步踏入是归宿……我只是感慨世事无常罢了。”
“当初你执意下山,神殿众僧莫不忧心忡忡,如今你历劫归来,众人当可安心无虞。”
“嗯?”听出友人话中似藏玄机,天雨妙华面露困惑之色。
“日前慧心、慧净两位大师亡故,上师之位出现空缺,伏藏王属意由你我二人嗣位,入九天殿深修。”
“为何我不曾听闻此事?”天雨妙华压下心头惊愕,侧首望向尘寰。
“当时你心心念念要渡化魔人,就算知道了又如何?你会答应留下吗。”尘寰冷嗤一声。
“……那你现在提起,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天雨妙华喟然一叹。
“天雨妙华,莫忘了你的身份。”尘寰言辞犀利,“既是神子托世之身,你的命运自出生就已注定,倘若你执意要逆天而行,不仅宿世功德尽毁,甚至会累及神殿,这样的代价你担得起吗?”
“我并未说要拒绝……”天雨妙华颇为无奈的垂下眼帘,“只不过你突然提起,未免太过仓促。”
“你还是放不下那魔头吗?”
“心念众生,方觉世人苦悲,如此浅显的道理你该明了才是。”
“那你是要选择背弃我们吗?”
“天雨妙华从未想过要背弃任何人。”
尘寰冷哼一声,并不就此作出回应。
“……也罢,一切待我见过伏藏王再谈不迟。”
纵使无奈,天雨妙华终于还是妥协。
正当两人僵持之刻,神殿大门倏然敞开,众多僧侣步履齐整的出门相迎,“恭迎善师回殿”之声高诵不止,阵式磅礴至于令闻者惊心、见者动容。
“如此大礼……天雨妙华受之有愧。”一声感叹,是有苦说不出的辛酸,亦是对自身宿命的无可奈何。
“善师此言倒是见外了。”为首的僧者缓缓开口,“得知善师即将为承天命归来,神殿上下莫不衷心以盼……今时今日,众人已等得太久、太久了。”
“大师言重了……”
“众人已呈禀伏藏王,圣华大典将于三日后举行,届时两位将在九天殿列位,受万民供奉,此乃神殿盛事,更是天下苍生福祉……望善师勿要推辞。”
“这……”
“观善师神色,似乎是有所顾虑?”
“嗯。”天雨妙华的眸色骤然转深,“一旦发现我不在水牢……凤非罹不会就此罢休的。”
“善师言之有理,若圣典被扰,确是牵连甚大。”僧者略一沉吟,又说,“这件事需从长计议,不过请善师放心,众人定会齐心协力共攘外敌,绝不让那魔头有虚可乘。”
“未来将会发生何事,天雨妙华早有觉悟,实不愿连累诸位……”
“只要能护善师周全,我等纵使牺牲性命亦是心甘情愿,何来连累之说。”
“……你们说够了没有?”一旁的尘寰隐忍多时,忍不住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就算要谈论生死大义,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吧?”
天雨妙华自觉理亏,顿时词穷。
“善师一路奔波,身心俱已疲累不堪,有什么事不能等他洗浴歇息之后再谈吗?”
“尘寰,你的语气未免过了……”天雨妙华试图缓和骤然僵持的气氛。
“闭嘴,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的人没有资格说我。”
“……”
“大法师所言极是,是我操之过急了……罪过,罪过。”僧者自觉惭愧的回身,朝侧旁的两位小沙弥说,“你们先送善师回房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