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中)----clairekang

作者:  录入:08-20

  牧看着胆怯的妻子,虽然恼怒却不便发火——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发火。他气得慌,火气冒上来,觉得无趣,再压下去;然后再次冒上来,又不知道要怎么发泄,再次压下去。他本以为自己会大吼出来的,可他用平静地语调问妻子:“我们谈谈吧。”
  真纪摇摇头,有什么好谈的呢。
  话题再也延续不下去了,牧不再说一句话,真纪尴尬地看着眼前的兔子,还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手心上全是汗,兔子也一定不舒服了;她左右端详着兔子,变换着方向摸啊,摸啊。这样的状况要多久才能结束呢,她想,总有一方要做点什么,总不能这么站下去……站了多久了呢?
  “我们离婚吧。”真纪终于利索地抬起了头:“绅一,我们离婚吧。”
  她终于抬头看丈夫了,说这句话的同时她全身被自己震撼得发抖,头皮胀得发麻——这样了,她才敢看自己的丈夫。丈夫那张脸是那样没落可怜,他不知所措地站着,又慌张又惊怒,眼里全是焦急。真纪吞了吞口水,看了看一边,再次转回眼珠,毫不胆怯地看着丈夫的眼睛:“这样下去也没意思了,我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牧颤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这话时真纪又已移开了目光,看回了手中的兔子。
  “你为什么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来找我呢,”真纪抬头看远处的风景:“难道你也希望我和你演下去,演给伯父看,然后回家演给婆婆看,姨姨看……小莲看?”
  小莲……
  夫妇两人同时愣住了,对啊,他们都忘了,他们还有一个儿子,他们是父母。
  真纪慢慢地看去丈夫的脸,眼睛睁得大大地。她竟然脱口而出:“小莲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牧突然骂了出来,结婚八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吼太太。
  真纪终于得到了痛苦的理由,话是你自己说的,怎么都好,总不该吼女人。真纪顿时哭了出来,她懊恼坏了,想自己为什么不小心呢,想自己为什么要伤丈夫的心呢。她伤心地哭了起来,并期待着丈夫向平日拌嘴那样,上前安慰委屈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委屈呢,虽然一切都是她自己做的,可她仍然觉得委屈——原来人不用站在对的一方才有权力委屈。她痛哭着,等待着丈夫温暖的怀抱。这是她能想出的唯一解决办法——求求你抱抱我,抱抱我,给我们彼此一个台阶,让这次争吵就这么过去,这样我们才有做回从前的可能。
  可牧实在无法上前,他甚至无法心痛眼前的女人。他恼怒着,并因为太太的反应而更加恼怒。他想现在两人都不理智,应该等几天,两人都平静了,再谈这件事。这么一想他就更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北海道了,明明等真纪在这里呆几天才是正确的选择。他不想再呆下去了,只想离开真纪,到一个看不到她的地方去清闲清闲。他想自己什么事情不是尽在掌握,好不容易活着出来了,什么都看似完美了,却会发生这样的事?那一瞬间,他赌气地想,他再也不相信女人了。
  牧转身走了,真纪痛哭着,没有得到丈夫的怀抱,而是听见了令她绝望地脚步声。她的心彻底凉了,借着绝望带给的那份失重感,她突地站了起来,朝自己丈夫的背影跑去。她冲上前抱住丈夫的腰,埋在他背脊上嚎哭了起来。
  牧深深皱起了眉头,他很慢很慢地转过身子,抱住了妻子。
  “你不能这样丢着我不管,你要我做温柔贤惠的太太,就要找人看好我。你必须把我关在家里,命令我每天跪在门口等你回家,吩咐我替你脱外套,替你搓背,替你盛饭。你要在床上让我知道我是你的女人,我不能看其他男人,不能对其他男人笑。我是你的东西,你要告我我是你的东西,你拥有我,我没有自主权,没有你的允许我连房间都不能出。我这么做时你必须表扬我,我不这么做时你不能迁就我,你要骂我吼我,把我关起来……你怎么能这么纵容一个女人呢,你怎么能这么相信一个女人?你不懂得吃醋麽?不懂多疑麽?”
  牧不知所措地看着怀中的太太,真纪埋在他怀里,从没哭成过这么大声,也从没吼成过这样。真纪哭着说:“我那么漂亮,人人都对我献殷勤,人人都想得到我;我每日拒绝他们的追求,一心一意等你出来,你却不表扬我……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让我独自等那么久,却没有一点表示……我那么辛苦等你出来,出来后你却丢着我一个月不见,这和你在里面有什么不一样?”
  “你不是有自己的事麽!”牧不耐烦地说,有点想推开太太,但又有点不想。
  “你想见我为什么要忍呢,你需要我你为什么不说呢……”真纪的言语逐渐由衷了,她伤痛着:“谁让你那么理智,谁要你的支持,谁要啊……你听谁说的,听谁说的?”
  牧完全迷茫了,女人到底要怎样才会满意?女人都想些什么啊?你要钱给钱,要自由给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还要怎么样?听了真纪这番话,他觉得自己之前可能做错了一些事,甚至做错了所有事,可是事情难道不该是这样的麽?……既然不该,你怎么又不说呢?
  藤真爸爸在远处散步,馒头听见了远处地嘶吼声,以为有什么事发生,狂吼着要朝那边冲,藤真爸爸赶紧把它拦住了。藤真爸爸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真纪昨天半夜突然过来,他猜到是小两口闹矛盾了,但闹矛盾了也不至于跑来这么远吧?
  藤真爸爸散步回了家,休息了阵,电话响了,米亚过来说是小夜子打来的。藤真爸爸接起电话,莫名其妙地问小夜子:“怎么真纪和牧君一前一后来我们家?你喊他们过来的?”
  “他们两人在一起?”小夜子惊叫:“真纪惹上别人的孩子了……”
  藤真爸爸听得一愣,吞吞口水看看窗外:“……你要我做什么?”
  “你喊真纪接电话!”
  “他们不在,”藤真爸爸不安地看看四周:“他们在山上。”
  “在山上?!”小夜子又开始惊叫:“不会出事吧,庸司啊你快去看看……”
  “谁的孩子?”
  小夜子顿了很久:“……咱们家薪的。”
  庸司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老半天都只能吞口水。小夜子沮丧道:“交给你了,我可不知道怎么办,你比我厉害。”
  庸司回头再次看看山上,想了想,气喘吁吁地上山把小两口叫了下来。他对真纪说:“你去里面接个电话,我家丫头有事找你。”然后他把牧带去藤真房间:“你累不累,先在健司房间里休息休息,午饭好了我来叫你。”他打开门,补充道:“健司平时不让人进他房间,不过我想是你的话没关系。”
  牧呆呆地杵在藤真的屋子里,想自己做什么?大老远神经病一样跑来这个天涯海角,就是来看藤真的房间的?他抬头看藤真的房间,房间里面尽是架子,上面石膏啊模型啊半身胸像之类的摆得乱七八糟,角落上靠着更加乱七八糟的一堆画——这人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才华?牧在书桌旁看见一座塑像,是一位新娘,大概有一米七左右。新娘的脑袋是一颗篮球;篮球披着婚纱,穿着复杂地、童话故事中公主穿的裙子,藤真连裙子的镂空花边儿都雕得无比细致。
  “牧君,”庸司敲门进来了:“要不要下来喝茶?……你在看那个?那是健司在神奈川时雕的,说要和篮球结婚,后来我回来就帮他带回来了。”他笑着走去雕塑面前:“健司从小喜欢玩泥巴,你看,”他指指窗帘还有床单:“全是印子,洗也洗不掉。”他缓慢地弯腰理了理被单——弯腰这个动作就能看出藤真爸爸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说:“以前总为他的邋遢头疼,真的飞走了,又只能看这些印子。”
  “他去哪里找泥巴?”
  “以前海边没有修环海公路,后来政府动工修路,他跟着修路队挖路……”藤真爸爸爽朗地大笑:“现在那些修路工人都记得他,都记得有个小男孩,每天穿着干净地衣服过来,再穿着一身脏衣服离开,第二天又会换一身干净衣服过来,继续挖泥巴。”
  “您辛苦了。”
  “带他不容易,”藤真爸爸附和地点头:“要哄他在钢琴边坐半个小时,得使上浑身解数。先是不断弹曲子给他听,弹完一本谱子换一本谱子,直到他听见中意的了,再开始拜托他学。他还一定会选四手联弹——就是两个人一起弹——的曲子,所以练习的时候你还不能离开,得陪着他练。”
  “你们很爱他。”
  “他啊,画画也很有意思。他六岁那年,礼幌有画展,他吵着要去看,我只好带他去——当时交通不像现在,来去很费力气。去了之后,刚好有美术班,礼幌大学请了一位女模特,站在教室中间,学生们这么……”藤真爸爸伸展手臂画了个圈:“围一个圈,画人物写生。”
  “然后?”
  “然后……”藤真爸爸拍着脑门笑了:“他也要去画,一定要去。”
  牧“哼”一声笑了,藤真爸爸还笑着,他笑得有些呛着,捏着拳头咳嗽两下,喘气道:“我很为难啊,他才那么小。最后还是让他去了,他抱着画板和炭块,很认真地对着那位模特……全场的人都在笑,那位模特更是又羞又好笑。”藤真爸爸扶着书桌慢慢站起来,走去书柜,熟练地翻了阵,把那幅写生拿给牧看:“你看,我还给他留着,现在喊他画他反而不好意思了。”
  画上是一位裸体的女模特,坐着,张开双腿。这是六岁小孩画的,居然画得这样细致,人物动作有模有样,女人那种慵懒的感觉也捕捉到了。小孩不懂得那些事,女子该有的地方都有了,该画的地方都画了,藤真画得仔细,女子的每一寸肌肤都给予了相等地在意。藤真爸爸指着模特的乳房说:“其实这里画的着力点不对,后来学了解剖他自己也知道,”藤真爸爸拿手指甲勾勒了几下乳房应该地形状和下坠的方向:“不过很不错,整体感觉很好。”
  “藤真不学艺术,你们不可惜?”
  “我们习惯了,”藤真爸爸埋头看儿子的画,眼睛笑得弯弯地:“他从小就不喜欢认真‘学’东西,让他上艺术院校他也憋死了,我们也不舍得。不上就算了,他当时说要上体校也随便他,后来读医也不错,我们家本来也是医生世家,他要读就读吧。”藤真爸爸转头看着牧:“他喜欢和你打球,十四岁那年起我常听他说起你;谢谢你和我儿子做朋友,他有朋友在神奈川,我也放心让他在那里。”
  牧轻轻摇头:“你们怎么可以谢我……”
  “下楼吃点东西吧,他们把饭张罗好了。”藤真爸爸要站起来,力气太小站不起来,牧赶紧扶了一把:“您小心。”
  “我不在了,健司要拜托你多照顾,”藤真爸爸爽快地笑道:“谢谢你做他的朋友。”

  第七十二章

  窗外一棵樱花树。樱花才谢,花期一过,树枝孤独得紧。
  “老师。”真纪对着电话擦了擦鼻涕。
  “你和薪是怎么回事?”小夜子的声音听起来精力十足,和藤真爸爸温柔不带中气的声音形成了极大地反差:“你们怎么可以……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这种事永远是女人吃亏, 怎么不好好保护自己?”
  “我觉得,最吃亏的,是绅一。”
  “他怎么说?”
  “他……一句也没说我……说来接我回去。”
  小夜子沉默了好一阵:“他真不错,真纪,你要珍惜。孩子怎么办?”
  “我一定不愿意堕胎,”真纪坚决道:“孩子是无辜的。”
  “绅一答应养?”小夜子不敢相信地问。
  “还没有和他说起这个,”真纪低下了声音:“老师,我最近总是想,其实,女人永远都在等待男人。他在牢里时我等着,总以为他出来了这样的日子就会结束。他出来后我发现我还是等着,可是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我不知道我在男人身上期待着什么。”
  小夜子大惊:“他对你不好?”
  “他对我很好,只是,他给予的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真正想要的,他都没有给。”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跳舞,跳得更好,有更多演出机会。我想要的一切都只有我自己才能给我。我现在非常努力,每天都练习十四小时。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其实都该拿来练习,可是我舍不得不和他在一起,有他在,我总是要分心,想要做回一无是处的家庭妇女。”
  “你不能这么想,你这样就和我当年一样了,觉得家庭和爱情都无法帮助我达成什么……不要这样,不值得,你千万不要走我这条路。”
  “可能到我四十岁时我也会后悔,我知道绅一和小莲是我生命中最重要地东西。可是现在我不这么觉得,我就算知道,我不这么觉得,我还是不会满足啊。”真纪焦急道:“我知道什么是真正对我好,什么才是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薪也曾劝过我,说名利,荣耀,事业上的肯定……都是虚无的,到头来人去楼空什么也不是。可是,可是,现在我想要啊,我的理智战胜不了我的欲望。与其现在就不幸福,我不如四十岁才来后悔。”
  “怎么能这么想,”小夜子叹道:“你让才华害了,我也是,我们都一样。这个世界,男人有才华便能功成名就妻妾成群,女人有才华了到头来什么也没有。”
  “是这个社会的错,但我不会怪它,我不会为这种事大惊小怪。”
  “不,是上天的错。女人的骨子里有一份奴性,让她与生俱来服从身周的环境。我们太容易适应了,太容易对身边事物产生感情。感情只会让你的心灵沉重随即疲惫,你舍不得放开它却又必须放开的话,你是在和自己做斗争,这样的斗争太惨烈,哪一方也不会赢。”
  “安于现状是人的致命伤,”真纪坚决道:“尤其是艺术家的致命伤,贪图享受也是。我不能做留在家里享福的少奶奶,这样太对不起我脑子里的那些思想,太对不起我的才华。我相信上天给予我这份能力是要我努力克服困难将它发扬光大的,不努力我对不起自己。”
  “真纪,好孩子,听我说,不要选择这条路,它太苦;那些苦是你选择的时候想象不到的,”小夜子似乎哭了:“你不能选择这种背水一战的人生,相信我,你需要家庭;需要一位丈夫,一个儿子,一个和睦的家庭;它比什么都重要,它带给你的快乐远比事业真挚,远比名誉宝贵。千万不要选择这条路,一路走下来一切都是为别人创造的,一切苦只有自己承担。”
  “但这样的创造本身不是幸福麽?这些苦本身也是值得肯定的,他们都将成为宝贵地经历。我不想让我的人生就这么蹉跎下去,养大一个孩子,伺候好一位丈夫。我希望留下一些东西给后人,留下自己的印记……”
  “真纪,你听我说,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小夜子哭道:“你还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有经历过,你不知道这条路上会有怎样的苦。你觉得现在的自己坚强无比,可以让一切事物掠过你的心,而不留下感情的印记。你错了,有些苦是你还没见识的,它是你承受不起的,它一旦到来,你才恍然大悟世间还有这样的苦……”
  “我什么也不懂?”真纪提高了音量:“我经历过和绅一的生离死别,我才十八岁就要做一名母亲,照顾小孩供奉婆婆,其他女孩还在家里撒娇的时候我就要伺候丈夫,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喜好……我怎么会不懂什么是苦?我没有妈妈,我父亲坐牢的时候我一个人住在机构安排的、陌生人的家里,我吃了多少苦?我才二十二岁就成了寡妇,带着孩子一个人住在外乡,白天在学校里受尽欺负,晚上回家还要给小莲讲故事,生怕他不高兴……这一切的生活我都受够了,我不要它们再耽误我自己的人生。我不想再在乎丈夫的喜好了,也不想做一个有口皆碑的好媳妇好太太,我做给谁看呢;外人说说便罢了,我却要吃这么多苦,随时随地做好被评价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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