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抽抽嘴角,心想你慢慢找吧,那个报名表上健司登记的名字是我爸给他取的——当年两个父亲互相给对方儿子取名字,藤真因此得到了一个无比法国风味的名字,那天见面时薪还喊藤真拼了一下,藤真一如既往地拼错了。
可是谢尔盖说的话都是对的,残间薪无法用肢体说话;他只能演一个人,然后,当然的,他是用一个人正常的表现方式与观众交流——他终究只是一个人。荒木小夜子是不一样的,她的一只手就能表现无数东西,她的躯体能扭曲出各种造型,视觉冲击力极强。她的整个身躯就像一副抽象画,深色调的;凌乱复杂、漩涡般用不规则的短促线条击打出来的涂鸦代表焦虑,橘色和火红色的、圆圈状放射开来长弧形流畅笔触勾勒出的是欢畅……她的肢体可以成为线条,她的身躯由肢体铺成,能化身为一副画。这幅画镶在巨大的舞台上,合着舞台背景,又会是另一幅画。这幅画那样朴朔迷离,说不出具体画着什么纠结着什么,可它直指人心,狰狞地愉悦地,哀伤地惆怅地……让人潸然泪下。
他跳不下去了,谢尔盖无情地道出了一切底细,他根本不适合这出舞剧。实际上,若不是真纪的话,他根本跳不下去。他没有谢尔盖那样特殊的经历,他知道,这出舞剧,七月份时,谢尔盖也将在英国跳;而像谢尔盖这样真正经历过家破人亡,经历过生离死别,经历过濒死感受的人,才有权力为死亡做代言人罢。想着自己又要被迫同对方比较,他担心得很;明明他已经跳了首场了,大占优势了,他却知道对方总是比自己好的,因为谢尔盖总能让他看到自己想都想不到的事。
慌乱无助之中,他摸进自己运动包,又想要吸粉了。最近自己也变奇怪了,以前一个月的份量现在一个星期就没了,或许自己会成为健司担心的那样,沦为公益广告里面那些吸毒者的同伴,这么一来,只能说明一个事实:自己也是个废物。
他摸出粉末倒在地板上,像狗一样趴下身子,埋低脑袋,卑微而贪婪地吸入了那排粉末。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狗,在毒品面前,在人类□裸地本性面前,他就是一条狗。他甚至希望有人拿着皮鞭打他骂他,踩他的脑袋,让他陷入一种状态:无拘无束地做回丑陋粗俗的自我。
他就这么昏天黑地地倒在排练室的地板上,他再无顾虑了,一切理智都抽离了躯体。他想要□,被人上,或者残暴地上对方。他想要真纪死心塌地跟着自己,欣赏自己的好,彻底看不起她那呆板无趣的丈夫。他想让藤真开怀大笑,为自己的才华惊叹不已。他乞求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乞求自卑感离去。他想成为舞蹈界的第一,成为像尼金斯基那样可以得到众口一词的好的人。
小樱来到排练室时薪已经在地板上睡着了,小樱跑去哥哥身边,慌忙地推着他:“哥哥,哥哥,你看见真纪没有?”
“她在医院。”薪揉揉眼睛。
“她不在医院,真纪不见了。”小樱着急地拉着哥哥的手臂:“真纪她先生过来后,我去楼下转了转,之后她就不见了。”
“你不问他男人?你来问我?”
“她男人也找不到她,她男人也正在找……真纪不见了啊!”
薪坐了起来:“不见了?她男人看着她,她不见了?她男人都找不到我怎么知道。”
“可是真纪现在不能乱跑,她有宝宝了……”小樱摇晃着哥哥的肩膀:“她现在的身体不能乱跑啊。”
第七十章
薪僵硬在了地板上,他本能地想到了某些事情,如果是真的话,一切现状都将面目全非。他赶紧换了衣服,同小樱出了排练室。这头,牧也出了医院,正在医院附近找真纪。牧去了小巷子,找不到;又去了车站,还是没看见人。真纪那么高那么打眼,牧这个做警察的看人又那么厉害,这样都找不到,牧觉得真纪肯定去了其他地方。
他进病房没看见真纪,当时就出去找了。本来真纪有可能去厕所,或者可能去买饮料,可是牧不这么觉得,他觉得真纪离开了。然而这次他不知道要怎么找,以前拌嘴时真纪也要赌气跑出去,不过都是去附近的蛋糕店啊小首饰店之类的,定点“等待”牧,生怕牧找不到一样。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情况不能算做拌嘴那么简单,现在两人也不是在千叶,而是在东京银座,人来人往之中。
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真纪,其实这时候两人都单独呆呆或许更好,其实自己是不是该回家去?等真纪自己回来?可是他没来由地觉得必须找,并不是因为真纪此刻身体不好不能这么跑,也不是说真纪现在难过了自己需要上前做体贴的丈夫。他隐约觉得自己不在此刻努力一把的话真纪就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面前是个坎儿,自己努力一把,真纪才有可能留下。
那为什么又这么舍不得对方离去呢?一个男人缺了女人又会怎样?牧静静地走在街上,脚步一直没有停下,他一直在找。他不能放任真纪离开,可能是因为面子,可能是因为无法接受失去一个家。他想到了自己父亲,对方也是舍不得拆散一个家庭,生生和母亲苦恋了十六年也下不了决心离婚。他觉得自己和父亲是一样的心思,一摸一样。
肯定不在医院附近,牧回头开了车,在稍远点的地方绕圈,缓慢地注视街上来往的行人。他想了很多东西,他先想若真纪就这么离去,自己要如何跟家里说,如何跟朋友说。他想到的最好理由是性格不合,可是太荒谬了没人会信;大家都知道真纪那样爱他,真纪决不会背叛他,给他戴绿帽子,两口子好好的呢,怎么就性格不合了?那说什么?说自己外面有人了,想和真纪分了?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面子上也过得去,可是亲近一点的朋友会怎么看自己?藤真之类的——藤真一定很讨厌这样的自己。那么说实话?说真纪跟别人走了?可这太难了,牧决不会说这样的话,用一百个谎话去盖这一个事实都可以。
他不能同任何人商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也不想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是谁都差不多,总之不是自己。后来,开车寻找也没有结果,他回到宾馆,坐在窗前,想了想,又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静下来了……他这才开始担心真纪的身体。
她会不会昏倒?
将妻子本身的利益放在最后一位,他也不觉得如何过份。此时,他又突地希望妻子在哪个地方呆着,躲着,不要出来丢脸,等自己想出万全的对策了再出来。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把妻子,亦或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可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当务之急,他的和她的感受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把外面的人对付过去。这时他又开始思索孩子的父亲是谁了,这个人一定要解决掉,至少不能出去乱说。
他本能地想到了残间薪。
真纪明天还有演出,演出要怎么办?牧知道此刻的真纪一定担心着演出,什么事,能让一贯事业第一的真纪放下事业不顾?牧静静地坐在宾馆里,也不如何着急,也不如何恼怒。就在思维逐渐迟钝、即将离开自己躯体时,电话响了。
电话里是神奈川那边牧安排的人,对方说,一切都准备好了,今天下午左右,藤间医生已经被卫生部招去千叶开会了,卫生部那边安排好了,藤间医生绝对有正当名义脱离出实验室私底下的一切勾当。这边放下电话后不久,泉也来了电话,泉说自己这边该抽走的人都抽走了,上面吩咐清理的人一过十二点就会被清理,自己马上就上飞机去冲绳“渡假”,制造不在场证明了。他问牧在哪里,有没有安排好躲风头的地方,牧平静地回答:“都好了,你小子自己照顾好自己,别管我。”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千叶和东京的人先后来了电话。牧自己找的人中有一位做引火线,故意外出贩售原始药让警察抓住,进入警视厅之后将告发其中一人,一连串连锁反应将起效,牵扯出绳子上那一圈蚱蜢。这些蚱蜢相互之间都有利益关系,比如这个被告立刻会跳起来反咬一口……你咬我我咬你,牧本该看狗咬狗的好戏的,现在却没了心情。
十二点正,牧给实验室那边儿安排的人去了电话,那里的人说今天实验室一切正常,专家们八九点样子下班回家了,后面复健所也没了动静。牧再次确定实验室不会被牵涉进来之后,给东京的人打了电话。
此时,他原该回京都老家替母亲的酒屋进一批货的——他也需要不在场证明。可是真纪不在了,他赖在凳子上不想动,竟突兀地想自己就呆在东京好了,查到了要说自己是同伙那就算了,没查到也就过了——他累了,一切都无所谓了。电话一次又一次地响,骨牌一个接一个的倒,可是消灭掉敌人的愉悦感没有了,被老婆背叛的愤怒感也没有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和真纪曾说要去北海道看看,真纪说想去看看荒木小夜子的家,自己答应了,却一直没时间。这是一个感觉,夫妻之间的默契,牧突然站了起来,他赶去机场买了机票,就这麽突然地飞去了北海道。
第七十一章
牧从未去过北海道,北海道对他来说应是一片荒地,再来就是很冷。下飞机时已是早上六点半了,外面没有他想象得冷,空气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清新。他有藤真家的传真号码,不费力气地就在当地警署找到了藤真家住址——实际上根本不用查了,他只是说了藤真这个姓,警察就知道人家家住哪里了——“藤真医生?他们家远,在宗谷岬那边,坐车过去,下车后您找位警察问问就好。”
坐在车上,牧才觉得这边温度是要低一点。大清早地,街上没什么人,天空很蓝鸟的种类比较多,这里的环境大概是好一点。他到了宗谷岬,这里是日本的最北端,牧第一次看见最北端的标记,还像游客那样驻足看了阵。太阳出来了,牧找了个纠察问路,对方真的知道“藤真医生”家住那里,对方说,您沿着海边上去,到了小学校,沿着朝山上走那条路走到头,先生家就在教堂旁边,您能看见“藤真诊所”的牌子。
他一激灵,突然想起这里好像是藤真的故乡。脑子糨糊了吧,找藤真医生,都没想到这里是藤真生长的土地,每一寸土每一口空气,都有藤真的气息。这里是藤真的故乡,他一定也沿着这海岸线来回走,一定也进过这里某些店铺。牧四处张望着,心情逐渐好了起来,脑子也能动了。可是此刻,“藤真健司“这个词也激不起他那隐秘地好心情了,他麻木地惶恐着,想以往那始终念着藤真的自己果真让时间磨去了,这正是他长久以来期望的、也是最害怕的事。他失去了快乐的来源。
店铺大多是木材结构的,街上真的有很多本地人,又矮又黑。他居然在一个街角瞧见了间裁缝店,他想这莫非就是真希的家?——仔细看了看,牌子上真的写着“藤间”。他想,哈哈,回头要跟真希说,我从你家路过了。
可要问起自己为什么过来,自己要如何答?他再次沉默了,平静地打量四处的景致。店铺逐渐少了,植物越来越多。这里的植物是野生的,夏天一到郁郁葱葱,花也开了动物也多了,对牧这种没接触过什么乡间景致的孩子来说有如乐园。再往上走,他看见了小学校,这肯定是藤真的小学校。已经上学了,隔着栏杆,他看见很多小孩在操场上奔跑,操场上还真的没有篮球架。日本孩子和阿伊驽孩子玩耍着,这里的日本孩子比东京啊京都的孩子白嫩些,阿伊驽孩子有着健康地肤色,叫着牧听不懂的语言。
他朝着山上走,景色越来越好,空气越来越清新。他理解藤真的父亲为什么会放着法国一片前途不要回来这里,这里是世外桃源,是人间仙境。他路过了一所中学,还路过了些木房子,甚至草棚子。一些本地人驻足打量他,看来这里来往的都是熟人,自己是突兀了。
路尽头真的有栋教堂,小得像柴房,却像模像样地立了老大一座十字架在屋顶上。他看见了教堂旁边那栋两层楼的木屋,木屋修得朴素,木头颜色陈旧,磨得发亮。
牧走到木屋门口,礼貌地问门口那位中年人:“请问藤真先生在麽?”
“先生在家里,”对方有些奇怪:“您是?……先生很少过来,他身体不好,在家休息。”
“请问他家在哪里?”这时牧有了奇异地感觉,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北海道了,真纪在这里的几率微乎其微——他是被什么力量吸引过来的呢?——这下他又对生有了一点眷念,他想自己或许是来此追寻“藤真健司”的,自己还如从前那般,遇事无论大小,都借想“藤真健司”来调整心情;此刻的自己在潜意识中亦是这么琢磨着的,他又还没完全失去快乐。
“他家在斜对面的山坡上,农场前面。”
牧想起上次打电话时,藤真说自己睡在“牛棚”,看来还真有可能。他绕过诊所上了山坡,山坡上有栋木屋,很大,木屋后面有很长一排栅栏,几乎将整个山顶围了起来。这一路上去路上的动物就多了,先是几只狗,再是几只鸡;牧自小不喜欢动物,觉得脏兮兮的,他只得东躲西闪。
藤真爸爸正坐在门口陪馒头保胎,馒头怀孕啦,路也不想走,尾巴一搭一搭地。爸爸抬头,看见路那头走来一人,眨眨眼睛,调整视觉差。这人看大小应该离自己很近了,可是对比栅栏这人又还该很远。爸爸拍拍馒头的脑袋:“馒头,又来客人了。”
他站起来,朝着牧大声说:“果然你也来了。”
“真纪是不是在您这里?”
“在,”藤真爸爸微笑着点头:“她在后面农场,刚有了窝兔子,她说想玩兔子。”
牧哑然,结果自己太太千里迢迢过来玩儿兔子了?他好笑道:“打扰了,我是来接她的。”
“你们怎么不一起来?”藤真爸爸再次拍拍馒头:“馒头,起来——她昨天大半夜来到家门口,晚上冷,她衣服也没穿够。”
“您身体怎样?”
“不错,”藤真爸爸笑眯眯的,比藤真看着还斯文秀气:“等一下想上山背面儿画画,你们想一起来也可以,嫌我是灯泡也可以不来。”
牧笑了,藤真爸爸微笑道:“要不要先喝点茶?若等不及了,我直接带你上去。”
“不麻烦的话……”
那狗终于站了起来,刚才蜷着不觉得,站起来,牧才发现这狗无比大,比她妈妈西瓜还大。这狗走在牧前面,走了阵,似乎高兴了,突地就站了起来,两只脚走路,爪子朝藤真爸爸的肩膀上抓,有点勾肩搭背的意思。牧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又大笑了起来。藤真爸爸笑眯眯地说:“我们家小子教的,你看,一点规矩也没有。”
两人去了农场门口,门口有个牌子,宗谷岬动物基地,牧想起藤真说的、家里的农场抵给了政府的事。藤真爸爸带着牧直接去了笼子边,隔老远牧就看见真纪趴在笼子前面,背对着自己,认真看什么。他走在藤真爸爸后面,藤真爸爸站去真纪身后:“真纪,你要喜欢等一下可以抱回家里玩。”
真纪怀里抱着小兔子,真的很小,才手掌那么大。她埋头看兔子,高兴地说:“晚上可以抱着睡麽?”
藤真爸爸笑眯眯:“兔子很脏啊。”
真纪笑着回头,回头就看见了正后方的牧。真纪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她呆呆地看着牧:“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来接你回家。”
真纪不说话了,眼里是复杂地表情。藤真爸爸已经走开了,牧和真纪对看着,牧主动开口道:“你现在身体特殊,下次不准这样乱跑。”
真纪搁下了眼皮,看着怀中的小兔子。她说不出话来,说什么都觉得多余。自己丈夫是强势的,不给自己留一点选择的余地,丈夫的话占尽了先机,她说什么都是错,况且她本来就是犯错误的一方。两人面对面站着,真纪觉得这么不看对方也没意思,想要抬眼皮,却又不知道怎么延续下之间的关系——她甚至不知道之间其实还是什么关系。她就这么看着兔子,一下又一下地抚摸,面前仿佛没有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