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说,说的中途大家讨论,介绍完一个出一套方案,我自己看你们难道在一边聊天等着?”
荻原拿起第一本病例:“流石理纱,顶叶枕叶颞叶三区交汇处组织坏死,关系认知能力受损。”
“最常见的情况,”藤真点头:“现在情况如何?”
荻原看另一名医生新间,新间说:“还在第一阶段,昨天还在认闹钟,写字母全是大写。她思维还比较连贯,但是无法将想法翻译成语言,找词花很多时间。”
“就用原始疗法——哪位医生负责她?”
“……须佐美医生。”
“须佐美医生不在了,乙竹医生你负责。”
一旁的乙竹医生点点头。藤真不停地记录着什么,记好了,放下笔:“下一位。”
荻原看着病历:“阿久根惠子,她快好了,但是脾气暴躁,就因为这点我不敢放她走。”
“原因?”
“我那天跟她相处了一下午,她不会计划任何事——她的药物作用于额叶。”
“你的意见是?”
“治这种最花钱,要人工,实验所60%的经费目前都在看护身上。给她们这种人的疗程要看护全程陪同,看护培训本来还要钱,最近所里出事看护变动大,乙竹医生负责培训新来的看护,乙竹医生压力也大。”
藤真停下笔,抬头看看乙竹医生,再次埋下头:“不能改成电脑程序?让她们自己坐在电脑面前做练习……”
“试过,不行。”
“经费问题放在最后说,疗法上面有什么问题?”
“花时间花经历花钱之外,好像没什么问题。”
“好,下一个。”
“秋月堇……”荻原看到这个病历后自己先笑了,其他几名医生也跟着抿嘴。藤真抬头,睁大眼睛:“怎么了?”
荻原笑着摇头:“这人有意思。”新间医生跟着点头:“她比较特殊,语言功能没有退化,整个医疗室每天就听着她一个人说话,尽问些古怪问题……她关系认知方面问题严重。”
“那天问为什么人要生人,不生猪,”乙竹也跟着说,看来这人是实验室的明星人物:“搞不好哪天要问猪怎么不生人。”
藤真愕然地看着面前众专家,真希无奈道:“是真的,还问过小猪怎么不是大猪的妈妈,而是反过来……她对大小之间的关系不清楚,对老少也是,当然还有男女……”
“雌雄。”乙竹医生张嘴看着真希:“藤间医生你怎么也……”
“有人有猪的我怎么知道是什么!”真希不满地回头,一脸较真样子:“还问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关系,差别在哪里,这个是雌雄还是公母呢?”
藤真好奇了:“那你们怎么答?”
四名医生集体住口了,新间医生回忆道:“……乙竹医生,当时是你回答的吧?”
“我说我是男人她是女人,让她自己看有什么不一样。”
藤真若有所思地点头,笔下记录着,荻原医生凑上前看了看,见藤真认真写道:此病患雌雄同体。他大笑,指着藤真说:“你这个病历写给谁看的?”
藤真埋头继续写:“我正想,要不干脆养点动物在院子里,让她们自己观察为什么猪不生人……”
四名医生集体傻眼,荻原怒道:“你就想养猴子吧!”
“猴子也不错。小型猪,猴子,鸡鸭鹅之类的,兔子也可以,”藤真面不带表情:“一个也是训练她们体谅他人,责任感之类;照看动物有大学问……”
“你那照顾‘猪’跟体谅他‘人’有什么联系……”荻原反对道:“你不如直接义务给街斜对面幼儿园带小孩好了。”
乙竹医生思索了阵:“说不定也可以,以前自闭症协会也做过类似的事,好像是养兔子。”他认真地看藤真:“这个成本也低,反正我们也有院子。最好也请自闭症协会的人过来‘协助’一下,他们天天跟我们作对,我们将一军,主动示好,他们也不好开口了……”
藤真摇晃手指:“值得考虑……下一个。”
荻原医生和新间医生对看之后,埋头在心里把乙竹和藤真骂了一万遍。
第十章
一个星期之后,实验室的院子里面突然多了几个笼子。又过了几天,里面突然多了几只兔子。再过了两个星期,笼子突然多了起来,里面鸡鸭鹅都有,公鸡一大早打鸣,吵得不得了。二期病患虽然疯疯癫癫,但是体能体质上都没有问题;藤真让实验室的人没事把门打开,让她们想出来就出来。这下子院子热闹了,一到下午时间,天气好点儿,外面就什么都有。人在鸡中间穿梭,鸭被鹅追着跑。一些病患到处给撒饲料,结果天上一些闲鸟也飞下来蹭白食,实验室不得不多请一名清洁工,天天专职扫鸟粪。
这个星期藤真累得近乎虚脱,警察不断来骚扰,实验室里面变动也大,再加上自己手下走了一批人,新来的这个不懂那个不通,藤真又得挨个培训。他的腿还疼,弯久了就不断抽痛,真希一次又一次地喊他休息,他却抽不出时间。那天晚上藤真又加班了,真希独自回家,看着窗前那座雕塑,发现雕塑已经很久没动过了,跟对面枝繁叶茂地树差了好远——藤真的树死了。
真希突然意识到不对,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是藤真突然不像藤真了。这一瞬间里,他突然发现藤真真的变了,就在那次伤害之后,藤真突然忘我地工作了起来,不再凿东西了,不再画东西了,甚至不那么担心他父亲的身体了。想到这里真希担心得不得了,他去了对面——对面的门早已让藤真规定不能反锁了——推开门去了藤真的办公室。藤真没在办公室,真希在院子里那堆笼子边儿找到了藤真,最近笼子里养了些天竺鼠,天气太热,藤真正给它们搭棚子。
“你还不走?”真希问。
藤真怀中抱着天竺鼠,奇怪,这些老鼠才过来,病患们要玩时还得满笼子抓,到藤真怀中老鼠却跟找着了妈一样温顺。藤真笑嘻嘻地抬头,露出怀中的天竺鼠给真希看;他指指不远处的一大堆干草说:“秋天有路过的鸟的话,可能会在那里做窝,你信不信?”
“回家吧,”真希一走过去,藤真放出来的那几只兔子和小鸡立刻躲闪开来;真希靠着藤真坐下:“你的腿还不能走路?回家吧。”
“荻原跟我说经费不够,想卖实验室之前留下的数据,我答应了。”
真希瞪着眼,以为听错了。藤真将怀中的天竺鼠放去地上:“钱真的不够,我理解诚野为什么搞附属产业了;钱真的不够,不管实验室,我不知道。”
“你指这些鸡鸭鹅之类的?”真希不敢相信藤真会做这等事。
藤真摇头:“药,还有人工费——动物不花钱,食堂剩下的菜叶子就够了。有空气,有太阳,再有点菜叶,它们就能活,麻烦的是人。”
真希不知道藤真打什么算盘,顺着说:“这些东西不求名利,不想跳舞也不想恋爱。”
“它们也能,活的东西都能爱,”藤真指指其中一只兔子:“乙竹医生带回来时,我就看到了,这是母兔子,她怀孕了,你看它的肚子。”
“这些家伙就算脑子出问题了也能活;不明白父母和自己的关系也没关系,不懂得大小男女也没关系,”真希抱起那只母兔子,这只兔子养熟了,跟人很亲近:“也不会说话,不懂得认字也没有关系,啊,反正它们任何感觉都不需要理由。”
“你看那对燕鹅,”藤真指指不远处他新近收纳下的一双过路鸟:“它们知道表达爱,要缠绕脖子,你看。”两只燕鹅真的在缠脖子:“鸟类一般是一夫一妻;大的那只,翅膀缺了一片,是前几天争夺伴侣时打伤的,落败的燕鹅,已经飞走了。”
真希仔细看,那只大燕鹅振翅的时候,翅膀最外面的几撮羽毛确实没有了。藤真看着燕鹅说:“我如果爱一个人,也会抱她,吻她,可能也会说一些话,但还是抱她吻她比较多。”他笑了:“这样直观,好懂。”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真希不安地看着藤真,以前藤真决不可能说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失恋了?”
藤真奇怪地看着真希:“我没有恋爱,怎么会失恋?”
真希欲言又止,只是对藤真说:“你再这样忙下去,是不会有人爱上你的,恋爱要花时间。”
藤真弗弗笑。
“你实话告诉我,”真希看着笼子里的鸡:“你心里面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没有。”
真希放弃了,两人沉默了会儿,真希说:“你不能这样下去,你需要一个情人。”他看着藤真:“健司你怎么这么怪啊,想谈恋爱就该去找啊,你怎么越想谈越不敢谈呢?”
藤真“咚”一下靠上真希的肩头,真希侧着头说:“你躲着工作怎么谈嘛?实验室又没有你喜欢的人,你不出去碰怎么找得到嘛。”
藤真靠在真希肩膀上不作声,挂着一副类似于撒娇地表情。他高人家那么多,还结实得多,真希像根稻草般勉力支撑着他,教训道:“初恋是有点紧张,你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办,但是都有个过程,你总要初恋一回嘛。”
藤真眯着眼,一脸笑意。
第十一章
那棵大树的雕塑再也没长过一片叶子,藤真忘我工作的程度几乎到了令人称奇的地步,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整个复健所,事无巨细他都管了。不止这样,他还扩展了很多新项目,先是索性公开了以前实验室保存的记录,只要价钱合理运用方向正常他就卖,再来是建立了专门地培训机构,不但帮助病患复健还为她们提供培训机会,让她们出去后能有个手艺。他甚至主动出面联系了各类部门,跟很多手工业产品的生产商达成协议,让里面的病患一出去就有事做,搞得比大学生就业率还高。最后,他还请来了一位芭蕾舞教师,患者中各方面都恢复得好的人能跟着跳跳舞,出去后可以去健身房啊成人舞蹈中心之类的地方做老师,教人跳舞;病患们都希望出去之后能跳舞,所以复健做得格外卖力——当然,那些搞不懂努力和前途之间关系的人不在其中。
实验室里面逐渐有了小窝里斗现象,真希和乙竹医生比较保守,更愿意在具体病患上下心思;新间医生和主要负责人荻原医生看事情要退得远点,属于那种觉得让最多人好的方案就是最好,牺牲小众也无妨的人。两边在复健方案设计上有些矛盾,用药和手术上也起过矛盾;好在藤真下令医生一对一治疗病人,双方的病人都不会受到另一方的干扰,所以矛盾一直没有浮出水面。
那天要下班时藤真过来喊真希按时下班,真希惊奇地看着藤真:“你,居然提醒,我,按时下班?”
“薪晚上过来,他下个星期回法国,过来道别。”
真希这才发现时间过得快,转眼都九月了。这几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除了上班就是睡觉,两人都没了自己的时间。把兔子抓回笼子之后,藤真回办公室脱了白大褂,跟真希一起去隔壁超市买菜。真希看着藤真的拐杖说:“……我跟你商量一下,那天牧来了个电话,说你前十字韧带要不要换了算了?”
“牧?”藤真手上拿着一棵大白菜:“你们有联系?他几个月没音讯,做什么去了?”
“他跑案子吧,”真希敷衍道:“你在所里,他来电话,说了这个事……”
“是不是说,需要钱的话,直接对他说,不要让我知道?”
真希诚实地点头。
“你们两人不会得逞,”藤真摇头晃脑:“薪也是,你们也不会得逞。”
“你收入减少太多,藤真老师的病又……”
“我爸情况不错,最近不会花太多钱。如果有什么事,我也还有积蓄,我妈也能出点钱。”藤真拿着肉看保质期:“你的钱够不够?小雪妹妹她们呢?”
真希正烦恼着——实验室经费缩减之后大家的灰色收入降得几乎没有——真希苦笑着想,自己表面上忧国忧民地担心着活体试验,其实分钱时一点儿没少拿。
藤真见真希不说话,立刻说:“你缺钱?你要不要我先给你一点?”
“健司,如果不缺钱,你还在这里干么?”
藤真也不知道,他轻松地说:“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这里收入是不错。”
“你那天和荻原医生说了什么?你们在他办公室里呆了整整一下午,我和乙竹医生都看见了。”
藤真似乎不想说,不过还是开口道:“有几位病人的数据记录,如果多测试几项的话,外面有人愿意出高价买这几项记录,荻原医生找我商量看做不做。”
真希一把扣住藤真的肩膀:“你没有答应吧。”
“还没。”
“没有。”
藤真别了别肩,让真希的手滑了下来:“实验室现在严重缺钱,”他顿了顿,认真看着真希:“我个人也很缺钱。”
“你早晚走上诚野的路,”真希轻声说:“最后会一发不可收拾。你这样做和诚野有什么差别?就是在拿病患做实验。”
“我看了,这些数据都不会增加患者负担,只是验血的时候多做几项化验,每日记录一次而已。我看着,不会让他们增加额外手术或不必要的药物辅助……”
真希气愤地转身,藤真忙抓住真希的手臂:“你怎么不相信我。”
真希想说,健司,你变了,可他说不出口,因为说出来就真的变了。两人没有再说这个话题,沉默地买了菜回了家。过了阵,薪来了,薪照例抱着藤真又亲又摸,藤真和真希异口同声喊薪住手,哈哈笑了阵,两人又不再赌气了。
“小牛,明年初你来法国好不好?”薪靠着藤真坐:“干妈的舞剧明年初在巴黎首演,你和干爹一起来。”
藤真笑笑:“你这次回去,就是排练这套舞?”
“我带着真纪回去。”
藤真和真希再次张大了嘴巴,两人同时想到了牧。真希问薪:“真纪?她男人怎么办?”
“这个男人是个混帐,非喊真纪把小孩拿掉,”薪懒洋洋地说:“那可是我的孩子,他不能管我孩子吧。我把真纪带去法国生,之后小孩养在法国,啊,希望是个女儿。”
藤真内心一股对不起牧的感觉油然而生,薪斜眼看看藤真:“小牛又要说我了,我知道你是站在她男人那边的。”
“牧就让你们这么走?”真希好奇道。
“怎么,签证都下来了,他难道关闭海关不让我们走?”薪坐直:“跟这种人一起毫无幸福可言,对你不闻不问,你摔了可以晚两天才过来,还有可能招呼不打自己去赴死,让你迅速守寡。”
藤真不耐烦地提醒:“谁也不想死。”
三人不说话,过了会儿,藤真补充道:“他不是有意晚,他受伤了,在我这里养伤。”
薪看着藤真不耐烦的表情,默默地,也不生气。他仰头看天花板:“真纪现在正在努力,要把小孩也带去法国,我们签证都办好了,就看怎么带出来。”
藤真觉得这次真过头了,他皱眉道:“你怎么就这么想让对方家庭破裂?……你不觉得自己做得过分?”
薪呆呆看着藤真:“你替他说话?”
“我不喜欢你这样做。”
“神经……”
藤真再不说话了,埋头看杯子。真希打哈哈道:“你们两个又吵架了,刚刚还又亲又抱,你们两个像小情侣。”
“谁跟他是情侣!”藤真没好气地顶真希:“……谁准他亲我……”
薪和真希都是一愣,随后两人大笑出声;藤真咕隆道:“真是……”薪大笑着跑上来抱藤真,这下更加放肆了,简直是左右开弓把整个脸亲了个遍。藤真也不推开他,无可奈何地让他抱着,真希大笑:“健司你就认命吧。”
“小牛,还是你好。”薪搂着藤真真心道。他和藤真坐去床边商量了很多有关舞谱的问题,他搂着藤真,紧紧搂着,像恋人一样呵护着藤真。他从没这样放肆过,小时候怕都没,他暗暗吃惊藤真竟已完全习惯了自己表示亲昵的方式;一边窃喜着,一边享受着,他一次又一次地说,还是我家小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