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他爱你,他不爱你,他怎麽可能背叛我……他亲口说、亲口……”
“他说他爱我……”臻宪的眼神恍惚了一下,随即冷笑,“不愧是冷珧罄!”
“你闭嘴!”我又在他身上狠狠补了一脚。
“……没错,他就是爱我你又能怎样?!他死了,死了!他不爱你!他死了,他的身体和心你一个也没得到!”臻宪冷漠地说。
我顿时觉得整个世界旋转起来。
我的冷珧罄,已经死了……
死了……
死了……
“陛下!”一双用力的手稳稳扶住我,并毫不迟疑地把我往外拖。
“乔宣……”我回头,来人的脸是如此模糊,“冷珧罄死了……”
“别说话,先跟我出去。”乔宣红著眼眶把脸转向另一侧,“跟我出……”
“是我害死的?还是他?”我仍固执地抬起胳膊指向离我越来越远,独自默立的臻宪。
真像啊……他那麽站在那里,看上去似乎很悲伤,真像啊……和我真像啊……
“不要看!”终於将我拖出霞合宫之後,乔宣抱住我,用手掌蒙住我的双眼,“求求你,不要看了……”
我们两个像小时候一样那麽亲密无间,抱著跌坐在这威严皇宫的白玉台阶上,痛苦流涕。
“放入、放入冷家的祖坟……”我最後一次抚摸冷珧罄冰冷的脸颊,他的眉,他的眼。
一切一切都和他的心他的姓一样,都是冷的。
“他爱过我吗……”
我爱臻宪,我爱他!
夜晚我独自徘徊在冷家的祭堂里,白天的时候,我的冷珧罄最後一次在这里,在人间。
“我怎麽办,该怎麽办……”
你不能杀臻宪,一定抱保全他!
冷珧罄……
“呵呵……呜……”
又过了一年。
冷珧罄死後,言官收敛了很多,他们似乎知道赖以保护的大树已经没有了,但实际上,就算冷珧罄已经不在了,我仍是毫无二话地偏袒向他们。
乔宣心胸宽广,为人豪迈不拘小节,他自然不太理会人言可畏这句话。
冷珧罄带领的言官是我的眼睛,也是我的利刃,是朝臣们严於律己的规范,只要控制好度,那麽一切的命令就都会得以落实。
而皇族里近亲一支,除了臻宪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对我造成威胁的人了。
那威胁,不在权力,在感情。
冷珧罄死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睡不著,出宫去整晚整晚地在冷府中打转,京里因此流传出我疯了的留言。
我笑著对战战兢兢将这事禀告给我的观风者说:“我没疯,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
他不住重复著臣罪该万死,惶恐惶恐之类的话逃了出去。
再後来,我便请了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巫师。
然而当我面对他们的时候,我又无法真正相信他们,如果被冷珧罄知道我妄图通过这样的仪式见他的话,一定会被笑吧,说不定还要冷言冷语地劝我……
那我该怎麽解释好呢?就说我其实是想……
坐在宝座上,看著下面跪倒的巫师,我陷入甘苦的妄想,蓦然惊醒。
冷珧罄,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啊……
我要解释给谁听呢……
继续虐活著的……
《不如》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冷珧罄死後三年,我恢复了正常,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
处理政务照旧铁血果断,对待臣下照旧赏罚分明,唯一变化的似乎是身体。
从冷珧罄死去到现在,心疾一次也没有犯过。
太医和臣下纷纷祝贺,齐道吾主万岁,洪福齐天。
可为什麽每到深夜,我总能听到我的心呻吟滴血的声音?
三年里,我在冷府扩出一个人工湖,湖边种满了柳树,想念得紧时,便在湖边走走。
想当初,每五天,我们就在护城河边私会,那时只是默默拉著手,沿著河,在柳枝间,慢慢地踱著。
有风,有月亮,有水,有柳枝,有我,有冷珧罄……有我们的爱……
想念的痛苦也许会把一个人变疯,但对於我这个害死冷珧罄的罪人来说,想念会让我清醒。
痛苦的清醒。
庆瞻有时会到冷府找我,可他也只是默默地站在远处,眼神忧郁而悲伤。
自从他听到我和乔宣的对话,他便这麽看我,忧郁而悲伤,但非常优雅,不住让我想起他优雅的启蒙和来源。
我在那湖水边徘徊了十年,说不出是湖水卷住了我,还是我困住了那清澈的湖水。
冷珧罄死了十年,我一次也没去过臻宪的霞合宫,也一次也没再对皇族动手。
他不喜欢我那麽做。
他说的话,每一句,每一个字我都细细地回味过,一个句子,一个句子,一个字,一个字。我回想他的每一种表情,笑,迷茫,伤心,绝情,温柔,坚毅,严肃……
我想起他的全部,除了,他说他不爱我……
“陛下,有人来报说是在京城近郊发现了一个十一岁的小孩,长得酷似肃王,而且据说他还有肃王府的信物。”
消息报来时,御书房里只有我和乔宣两个人。
待我面无表情,亦没有任何指示地低头後,乔宣立刻错愕道:“臻珃,肃王九族已经被……”
我微笑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缓缓站起,“肃王是叛徒,也是朕的亲叔叔,王孙年幼,让他在平凡的家里成长为普通百姓,也算是对亲叔叔的一个交待了……”
乔宣爽朗地大笑,“你终於看开了,我还以为等不到这一天。这麽说,是你命人把王孙偷偷抱出去的?”
我微笑点头,他也很久没这麽大笑过了,“更何况,冷珧罄一直劝我要──”笑容蓦然在脸上凝滞。
“怎麽了?”
“不、不──”
我冲向霞合宫。
等不及宫人开门,我上前推开宫门冲入。
臻宪静静立在偏殿一处阴影里,看我像疯子一样找遍整个宫殿才慢慢走出,淡定从容地看著我。
“你──”我拉住他的前襟,“告诉我,冷珧罄到底有没有亲口对你说过爱你?”
他仍然很是从容,“你想到了?明白了?”
我松开他,错愕地瞪著他,“这不可能……”
“你知道了,可是为什麽,你没有疯呢?你不是爱他吗,你为什麽不跟著他一起去死呢?”他冷笑著整理自己的衣服。
“臻珃──你做了什麽?”乔宣赶到,拽过我对著臻宪质问道。
“不,他没有。是我,不是他,是我……”我在乔宣身後闭上眼睛。
“他一次也没说过爱我,他为什麽骗你,哈哈哈哈!”臻宪仰天大笑,“就为了你那个明君的称号,为了你最後的血亲,哈哈哈哈!”
“什麽意思?”乔宣反身不解地问。
事到如今,我反而冷静下来,只是整个人好像被凉水泼过,从里凉到外。
我到底做了什麽呀……
我们到底错过了什麽呀……
冷珧罄,你这混蛋……
马上就要真相大白了。
《不如》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走吧。”我干涩地说,反身走出霞合宫。
乔宣虽然著急疑惑,但仍是体贴地未出一言,跟在我後面。
拒绝了撵车後我步行至御花园内的湖畔,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涩的滋味,前所未有地思念冷珧罄,於是不顾乔宣的反对立刻赶到冷府。
“不要过来。”吩咐过後,我一个人默默地沿著柳荫湖畔踱著,一只手伸进衣衫,摸到那块尖尖的宝玉。
登基那天的清晨,身为东宫侍读的冷珧罄在宫人为我穿戴好衣冠後亲自将这枚从太祖皇帝那里流传下来,象征著至高无上身份权力的宝玉挂在我的宝带上。
我们起得很早,一切穿戴完毕後太阳才旭旭升起。
最後一次站在东宫寝宫的碧廊下,眺望著远方青山与云交接处飞鹤杳杳,旭日东升。
渐渐的,一切都被笼罩在金光中,梦幻而模糊。
我抓紧玉,一把它扯下来,用尽全身力气扔向湖中心。
冷珧罄!!!
一片黑暗从眼前飞散,万物在那瞬间消失。
“自古奸佞宠邪还少吗?隐秘的龙阳之好也许会让一个位高者更添风流,可臣下与帝王的爱情只会让两人一起恶名千古。”
“……臻,我的意志并不是只由我一个人做主……你势必要成为为世人万世称颂的帝王,而我家三代忠良,我父亲他是绝不会准许我做一个宠臣的,我也不能准许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离了这河,我们就只会是君臣,我只会跪拜你,叫你殿下,你明不明白?”
“殿下,君是君,臣是臣,君臣有别,父亲他说的一点都没错。是微臣逾矩了。微臣保证以後再也不会出现这种事!”
“殿下,微臣永远是臣,天下会看著臣,更会看著殿下。”
“微臣就是明白才不能接受,微臣只希望您是明君,建立盖世功勋,即使要微臣的命也在所不惜。”
“珧罄……”朦胧中有谁抓住我的手,“珧罄,不要离开我……”
“陛下?陛下……”
“珧罄……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一个时辰前,已逃走的罪人冷珧罄到大理寺自首……并当场刎颈自尽身亡!”
我蓦地挣开眼睛,额上渗出层层冷汗。
皇後坐在床边关切地看著我。庆瞻也站在一旁,眼里很是忧郁担心。
我冷静下来,发现自己握著她的手,仄仄地松开,尽量温和道:“朕已经无事了,皇後和太子先回去吧。”
皇後眼眶顿时变红,咬咬唇,点点头走了。
庆瞻慢慢地跟在後面,等皇後走了出去後又返了回来,跪在床头,静静地看著我。
“嗯?怎麽了?”我疲累地问他。
“父皇,你不要死!”他竟然哽咽著渐渐哭了出来。
这个孩子一向稳重宁静,从小便很少哭,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十年前尊敬的师长因为叛乱被诛,我因为皇後和冷珧罄的亲戚关系对皇後始终相敬如宾,对他要求严格,想必他在皇宫里很少能释放自己的感情。
想到这里,我的心柔软下来,抚摸他的头发。
汗一点一点干透,留下冰冷的印子。
“到底你是怎麽了?!”翌日乔宣来看我,在无人时他终於忍不住问道。
“真相就是冷珧罄是个大傻瓜,而我,是个笨蛋。”我躺在床上,泪已经流到流不出,“你去拟几条御史大夫周瀛觉的罪状明天早朝呈上。”
下章真相大白……
《不如》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周瀛觉以结党谋私的罪名被处以车裂。
他因冷珧罄的赏识而高中,最後又因我识破冷珧罄留给我的局而死亡。
不能不说这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三个月不到,朝中的言官各个自保不暇,老实了很多,也冷清了很多。
夏天时,庆瞻开始参政,没有言官的指手画脚,在乔宣的扶持下他很快步入正轨,有了自己特有的见解和处事方法。
和我不同的事,他心地十分柔软善良,对近臣和皇族很亲切。
这就是父子吧,我想,我注定是个冷血铁腕的帝王,他则将以善良仁政著称。
史书上会怎麽说我呢?
冷珧罄,是不是和你想要的一样呢……
我其实,不在乎呀……
秋风初起,我问自己,时间是不是太短了?
等等,只得再等等了。
年宴结束,我屏退宫人,独自拎著一坛酒往霞合宫去。
三代之内,我唯一的兄弟住在僻静孤独的宫殿里。
他看著我,不行礼,不说话,没有表情。
我们开始喝酒。
“你当时为什麽句句找死?”想起当初他在内宫饮酒时的话,我问他。
他似醉似醒,“那是因为,你的眼睛里,有很重的绝望。”
我抚上自己的眼睛,轻笑。
“还有,好像马上就要崩溃一样。”他也笑了,“所以我想,这不过是个早晚的问题。不如就由我来做这个决定吧。”
“就为了这个?”我举起杯子,看酒在月光下的氤氲光波。
“忘了吧,不过是一场梦……”他躺倒在地上,沈沈睡去。
我的梦,醒了麽……
跌跌撞撞地离开霞合宫,千转百转,竟又到了太液池旁,好像我这辈子就这麽和湖分不开。
年宴的喧嚣散去,有谁知道宫墙里是如此寂寞。
我坐下,守著宁静的湖水。
风划过水面,心絮向水纹一般一波波摇荡。
绝望,还有崩溃……
我捂住眼睛。
就是因为这个麽,冷珧罄……
“你想去找他?”乔宣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後。
我笑著望向他,过了十年了,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沧桑在他脸上留下的印记却曾经早早地显现在十年前的冷珧罄的脸上。
“我做对了吗?”我恍惚地问。
“你从未做错。”他安慰道。
我低头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没有拿过比青竹笔象牙箸更重的东西,在月光下惨白惨白,“我的手,沾满了皇叔亲贵的血……”
“那不是你的错,你不过是保护和捍卫了国家。”乔宣在我身边坐下。
“可是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至亲。”
“臻珃,你不该生在皇家……”
“他也是这麽想的吧。那些日子里我天天晚上梦见死去的皇叔,他们质问我,为什麽对血亲如此残忍,为什麽亲手……”
“不要说了!”乔宣狠狠地一拳打在我脸上。
我翻在地上,眼泪滚下来,大笑,“我的崩溃,我的崩溃!哈哈,哈哈!你知道吗,冷珧罄这个混蛋,为了救我,是为了救我啊……”
“不要说了!”乔宣也忍不住淌著眼泪。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我伏在地上,一手盖住额头,“看著我痛苦,亲手杀死血亲……所以,为了保护最後一个臻宪,做出造反的错觉,然後……派人去告发,失败……失败了……”
“够了,够了,你闭嘴!”乔宣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大力地摇晃我。
“造反未遂,最後一个三代亲王,哈哈,可笑的宗亲府,可笑啊!”我反手抓住他的手臂,直直盯著他的眼睛,“所以臻宪活了,冷珧罄死了,所以最後他说他爱臻宪其实是为了保住臻宪,是不是?是不是!”
“臻珃!”乔宣抱住我,痛苦涕零。
“先保住了臻宪,我的良心,然後自尽,保全了……我的名声……我的盛世功名……我的……千秋万代……”
我的身体失去了全部力量,瘫软在乔宣怀里。
去寻他吧,去寻他吧,去寻他吧……
湖水啊,和泪水一样,是没有温度的。
下章完结……
《不如》 第二十四章 完结
第二十四章 完结
冷珧罄走後第十一年的春天,我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在一个寻常的早朝上宣布逊位给庆瞻。
尽管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再等等再等等,等那孩子再长大些,走得更稳些,可我终究明白,我已经等不起了。
喝酒会让心疾更糟,不喝酒则会让我整个人深陷在那一团莫名熟悉悲伤幸福的光晕里。
再不离开,冷珧罄苦心经营的,我的盛世功名,就会被这一切毁掉。
乔宣第一个反对,只是在众人的附和反对声中,他是唯一真心的。
对不起啊,因为我一个永远无法到达的梦,让你和我一起,辛苦了大半辈子。
我不想流连了,也不能流连了。
我温和地笑,看著他的眼睛,缓缓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