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那个男孩!"执法官戴上自己的帽子,突然开口喊了一声。人们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刚才还站在地板中间,现在这会儿正准备从注意力松懈的人群中开溜的汤姆。
"我要往西走,"执法官迈步走向了僵在原处的汤姆,"会途经你主人的庄园,"他不动声色的揽住了男孩的后脖颈,在上面坚定的推了一把:"你来给我带路。"
男孩愣了一下,可怜巴巴的眨了眨眼,呆呆的应了声:好......好的,老爷。
然后他灵活的转身,一溜小跑出去,象是想把执法官给甩掉似的。不过执法官显然没有这种顾虑,他只是大踏步的走出酒吧,眯着眼睛眺望苍白的太阳和空旷荒凉的小镇街道,还有不远处一望无际的灰黄荒漠。
男孩在街对面的门廊柱子边解开一辆马车的缰绳。拉车的马又老又瘦,坚硬的胁骨象是随时就要从背上布满疥癍的毛皮中刺穿出来。它温顺的嚼着男孩刚刚喂给它的一把干草,听天由命,丝毫没有奔跑的欲望。男孩跳上车,明亮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若有所思的盯着正在走近的执法官。
"前面只能坐一个人,"男孩不再象刚才在酒吧里那样怯弱,手握着缰绳好象到了自己的地盘,所以说起话来即小心,又底气十足,"老爷,你可以坐到后面去。"
执法官看看了马车后面,平时用来装载运输干草和蔬菜的地方。现在这会儿散落了一层玉米秸杆、几根瘦小的胡萝卜,还有一个装了些灯油、平底锅、肥皂等日用品的编织筐。执法官没有什么意见,径直跳了上去,盘腿坐好。
"老......老爷",流浪汉阴晴不定的面孔突然从旁边凑了上来。他佝偻着肩膀,仰着脸站在马车旁边,象个担心收不上来帐的吝啬商人,"也许您忘了应该付我的那份工钱了吧?"
他的手里紧张不安的捏着一顶破烂不堪的帽子。执法官把一粒"玛钠"抛给他,象是一道炫目的流星在晴空中闪过,流浪汉手慌脚乱的用帽子接住,"您是圣徒!老爷!"他大声的赞美,迫不及待的把自己的工价举到太阳下细看。
象是千万道利剑,日光下"玛钠"璀灿的散光无情的刺进流浪汉毫无遮拦的贪婪双眼。他痛苦的尖叫一声,捂着眼睛,弯腰倒在了街道中间肮脏的沙土中。有几个男人从酒吧里走出来,踩住他的脑袋,把他的脸埋进沙子里,掰开他的手指,试图从他的手心里抢走那粒"玛钠"。流浪汉尖叫着,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挣扎,绝不肯放手。街道中心顿时象是有一群疯狗在沙尘中翻滚撕扯。
这个时候,汤姆驾驶的马车早已离开了小镇。执法官躺在马车后面的玉米秸杆上,用帽子遮住了脸,身子随着马车的颠波而轻轻的左右摇晃。他们向西走,跟随着太阳的轨迹,在苍茫一片的荒原上寂莫而缓慢的前行。
一片残血般的暮色中,一幢三层高的庄园主屋建筑,黑越越的象一头蹲伏在沙漠中的怪兽,摇摇欲坠的突兀在了视野中。
"到了,"汤姆指了指前方,"那里就是,亨德森庄园。"
(二)
马车从两扇大敞着的栅栏型铁制大门中穿过。铁门东扭西歪,已经透迹斑斑,形同虚设,因为根本就没有围墙。
这座庄园也许曾经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起辉煌和富足过,只要看看半掩于黄沙中、足足二人多高的铁门--栅栏上缠绕着藤蔓和枝叶的形状,还有家族的徽章,气派非凡。三层高的主屋虽然早已千疮百孔,但雄伟的梁柱和山墙还在原地矗立,窗棂上精致奢华的雕刻装饰经过风沙的磨砺,仍旧隐约可辨。主屋边几幢低矮的建筑--原来可能是用做马棚、畜房、粮仓、库房、车房等等用途--已差不多成为废墟。
战争毁掉了一切。没有道路,到处都是沙漠,"文明"不复存在,包括这座仿若位于世界尽头的庄园。
他们在权当做马厩的一个破棚子前停了下来。几只正在散步的母鸡扑腾着翅膀咯咯叫着跑开了。一条在主屋台阶前趴着的老狗警觉的竖起耳朵,直起身子。
"汤姆!"
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女孩兴高采烈的跑了过来。她张开双臂似乎在准备迎接男孩的怀抱,但很快就停下脚步,圆圆的小脸蛋上换上阴沉和防备的神情。执法官正从车后面跳下来,稳稳的落在地上,沉重的靴子扬起一阵沙土。
"去厨房喊个人来",男孩吩咐那个小女孩,正儿八经的俨然是这里的家政主管,"把车后面的筐子卸走,里面是今天买的东西。"他一溜烟向主屋跑去。
"你去哪?"小女孩冲他的背影喊。
"我去通知小姐和少爷,来人了。"男孩抛下一句,身影已经消失在主屋黑漆漆的门洞里。
执法官旁若无人的穿过主屋前的空地,跨过台阶前趴着的老狗--一开始它向执法官狂吠,咆哮着警告示威,但很快它就呜咽着后退,最后委屈的趴回了原来的姿势--抬脚踏上主屋前的高高的台阶。他知道此刻除了那个站在马车旁的小女孩外,还正有不少人的眼睛盯着自己。他们可能是生活在这座庄园里的居民,如今这会儿正隐在那些形迹可疑的建筑物的阴影中,借着黑暗的掩护,紧张的窥探和观察着这个庄园中的不速之客。
执法官伸手拉开由青铜和玻璃制成的沉重而斑驳的主屋大门,站在光线昏暗的门厅中。室内的空气干燥滞涩,漂浮着尘埃和微粒,使得周围的环境就好象身处在版本老旧的黑白全息投影照片中般,沧桑而又失真。
"少爷知道你来了,"男孩汤姆从门厅旁边的一个侧门闪了进来,就仿佛是直接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一样,"我带你去见他。"
执法官跟着男孩汤姆走进那个侧门。一道砖头砌的楼梯延伸下去,另一头象个无底的暗黑深渊。男孩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照明油棒,他把它点燃,举着走在前面。
楼梯在一扇地下室的钉铁板木门前结束。男孩推开那道木门,桔红色的灯光从房间里流泻出来。男孩把执法官让了进去。展现在眼前的象是一个杂乱无章的工作室。桌子上堆着一些造型奇特的铁制机械,几十本看起来已经年代久远的纸张和书籍摊在桌子上,有些封面破损的相当严重。
房顶吊着一盏光线不算明亮的玻璃油灯。一个灰蒙蒙的人影正坐在下面,面朝着工作台,仿佛一直在忙碌着什么。
"少爷",汤姆一边将油棒按熄在木门角上的包铁上,一边通报,"他来了。"
工作台前的人影闻言转过身来,朝向执法官的方向。在一顶奇特的修道士般的兜帽下,是一张缠满了绷带的面孔,只有眼睛、鼻孔和嘴巴露在外面。木乃伊般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在沙漠中少见的金属框眼镜。
执法官认真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位庄园主人--对方的身上披着一条灰色的毛毯,从毛毯下伸出的双手也同样缠绕着重重绷带,连十指的指尖都没有被放过。一个被拆卸到一半的金属构件扔在他手边的工作台上,小零件、图纸、拆卸工具散落一侧。
"你好,"毯子里的绷带人礼貌的开口,"我是凯文.亨德森。是这座庄园的管理人。"他的声音年轻而又柔软,"很报歉,我因为伤痛不能站起身来迎接你,希望你不要见怪。"
"哦,不会。"执法官随口回答,锐利的目光专注的观察着对方露在外面的眼睛--玻璃镜片后的蓝色眸子明亮而柔和,里面的内容多少带些神经质。长长的睫毛在桔色的灯光下轻轻的颤动,泛着金色光泽,纤细而脆弱。
"我听汤姆说,你是来自'真实之城'锡安的执法官?"
执法官点了点头,摘下了帽子,在旁边的一个杂物箱上坐了下来。
亨德森少爷的眼睛中透露出迷惑和惊讶,他说:"我没有想到......我听说锡安在沙漠的另一边,而且,没有人能够活着穿越沙漠。"
"有很多人穿越了沙漠,"执法官沉着的说,"他们是锡安的逃犯,还有那些追捕他们的人。"
"哦,是这样......"亨德森少爷的眼神热切的盯住了执法官的面孔,但后者能明确的感受到前者的眼光其实是有些游离,他在想别的什么心事。
"我一直以为'真实之城'是不存在的......",亨德森少爷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目光开始变得有些朦胧和空洞,"世界就是一片'荒芜之地',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文明中心'......但显然我错了......真实的世界比我原本想像的要大得多......"
他无精打采的垂下眼帘,看着工作台上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构件,显得有些心不在蔫。执法官能感觉到他其实并不关心遥远的"文明中心"锡安是否真的存在,他在考虑别的一些事情,因而心事重重。
执法官开口说,"我在找一个人",他简单明了的说明来意,"听说几天前有人在你这里歇过脚,"他从脖子上拉出链子,把"信息盒"的照片投射在亨德森少爷手边的工作台上,"我想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庄园主的思绪被打断,他慢吞吞的看了一眼工作台上的照片,停顿了一会,点了点头。
"是的,是有这个人,在这儿借宿过。"
"你的男孩说他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执法官直截了当,"是真的吗?"
亨德森抬眼看了看门口的男孩。男孩斜着身子依在门上,一只手撑在脸前,手指头紧张的抠着木头门缝,他鬼鬼祟祟的眼睛在手臂和帽檐形成的缝隙中不安的向这边张望。
亨德森把视线移回执法官的脸上,轻轻的摇了摇头。
"他没离开,我们等他起床吃早餐,好送他走,可他一直没出现。我们到客房查看,发现他已经死了。"
执法官一点儿也没露出惊讶的神情。他接着的询问,"怎么死的?"
"我不清楚,"亨德森平淡的回答,声音轻柔而诚恳,"我不是医生,没法判断出了什么事。他就那么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没有了呼吸,身下的床单被揉得皱皱巴巴的。"
沉默了一下,眼睛里露出思索和疑惑的神情,亨德森少爷接着说:"他在庄园门口请求借宿的时候就看起来身体很不舒服,脸色苍白,冒着冷汗。我和姐姐想帮他,可是我们没有药,也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我们唯一能给他的,对他有利的东西大概就是牛奶了。他似乎也吃不下别的东西了。他没有说他从哪里来,也没说到哪里去,只说第二天早上急着离开。我和姐姐还疑惑以他的身体是否能够支撑接下来的长途旅行,要知道再往西边除了荒地和风蚀岩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停了下来,有些虚弱的调整了一下呼吸。大概是感觉到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角,"我们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他就死了......也许半夜里就因为不堪病痛的折磨而一个人孤单的咽了气......"
庄园主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厌倦和乏味,但更多的是无奈和苍凉。他很年轻,却已经在这片沙漠中习惯了突如其来的死亡,以及适应后的冷酷和麻木。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疲惫、柔弱而又坚定。执法官目光深遂沉静的注视着对方。
"尸体在哪?"他问。
"我们把他埋了。"亨德森少爷说,"就埋在离屋子不远的一片风蚀岩后面。我不想吓着庄园里其他的人,也不想惹来庄园外的麻烦,所以我嘱咐汤姆不要向外声张,在赶在天亮之前把那个过路客悄悄埋了之后,我和汤姆告诉其他的人,过路客一大早就走了。"
执法官站起身来,把全息投影的"信息盒"收起来,抓起帽子,戴在头上。"带我去埋尸体的地方。"他不由分说的转身向地下室的门口走去,似乎已经到了迫不及待的地步。
"啊......",裹在毛毯里,全身缠满绷带的亨德森少爷轻轻的说,"让汤姆带你去吧。原谅我不能轻易出门......"
执法官回头,从帽檐下深沉的瞥了他一眼,亨德森少爷的声音变得沉重,目光也黯淡了许多:"我的皮肤很敏感......不能接触屋外的热风和沙砾......所以......"
他的视线转向门口的汤姆,"带执法官老爷去找到那个地方,"他温和的交待着,"执法官老爷让你干什么,就听他的吩咐。"
"好的,少爷。"汤姆利落的答应了。执法官不再说什么,他抓住走在前面的男孩汤姆的脖子,唯恐对方走的不够快似的,推着他快步离开。
他们爬上楼梯,从已经完全陷入黑暗的门厅走了出来,来到主屋前的空地上。此时东边的天空已经拉上静密的深蓝色幕布,而西边的天际却仍旧被地平线下的夕阳煊染出层次丰富的暗红、紫红、深紫、暗黑。空地上的光线朦胧昏暗,执法官和汤姆的身影影影绰绰向拴着的马车移动,象两个不真实的鬼魂。
主屋前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刚才的那只虚张声势的老狗也不见踪影。远处隐约传来沙漠中呼啸着的空旷寂辽的风声。
"带上把铁锹"执法官命令。
"啊?"男孩没有反应过来,摸不着头脑般的问。
"带上铁锹、镐子、铲子......随便什么挖土的东西,"执法官走过来不客气的抽了一下他的头顶,"那天你用什么东西挖的坑,你就带什么。"
男孩有些惶恐的瞅着执法官,但显然对方的态度并不怎么友善,似乎是在对于他一开始胆敢向自己撒谎而略施惩戒。
男孩诚惶诚恐的跑到旁边的一个黑房子里,不一会从里面出来,带着一把铁锹和一把镐子。他把它们扔在马车上,执法官也跳上去,男孩乖乖的跑到前面去套马。
十五分钟后,他们来到一大片风蚀严重的石林旁边。巨大的石柱和石块整齐的排列在深蓝色的夜幕下,天边的星光黯淡,石块中的石英令它们表面泛出一种神秘的微光,象是远古洪荒时怪兽鳞甲的反光。男孩努力辨认着巨石的位置,执法官和马车等在一边。他们在这些静默矗立的黑色巨塔下,渺小的仿佛马上就要被黑暗吞噬了一样。
"那儿。"男孩指指了两块巨石中的位置,"没错,就在那儿。"
"把里面的东西挖出来。"执法官扛着镐走过去,随手把铁锹扔到男孩怀里。
他们象两个盗墓者那样埋头苦干。薄薄的沙子下,是坚固的石块和硬土。埋尸体的地方土是松软的,而且埋得不深。他们很快就在碎土中见到了死人的头发和衣服。
执法官把镐子扔给男孩,从斗蓬里拉出链子上的"信息盒",甩了甩,"信息盒"开始通体发亮,射出柔和的光线来,亮度足够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和事物,又不会在黑暗的旷野中过于耀眼和引人注目。男孩在一边惊奇的眼睛眨都不眨,一脸的向往和羡慕。
执法官跳下坑里,把尸体从土里拖了出来。因为天气干燥,尸体看起来并没有腐坏的迹象。除了显得更脏更破了一点之外,它几乎跟下葬时没有什么两样。执法官象个痴心的情人般,跪在尸体旁边,用手指拂去死人脸上的碎土,在"信息盒"发出的照明光线下细心的查看那张灰暗败坏的面孔。男孩惊恐的睁大眼睛,他有点害怕死人会突然睁开空洞洞的眼睛,猛得坐起来用干枯的手指掐住执法官的脖子。
好在并没有恐怖的事情发生。一切都很安静,除了沙漠中的热气流吹过巨石发出的"乌乌"的风声。执法官一丝不苟的确认完毕死人的身份,开始对着尸体上下其手。他毫不客气的撕扯那些本就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把能翻能拣的全都摸了个遍,很快死人就可怜巴巴的衣不蔽体。
"你们当时已经把他搜过了一遍了,"执法官突然抬头,看向站在一边的男孩,声音低沉而又严厉的发问,"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