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贴在地上,然後闭起了双眼。
「怀……?」嬴想上前,但当他发现五柳想做什麽时,已经来不及闪避了。
「再见了,嬴,不对……该说『再也不见』才是。」
上千条粗细不一的藤蔓自土中窜出,直袭嬴的身躯而来,嬴伸手想挡,却为时已晚,千百条带刺的藤蔓已戳入他的咽喉、心口、腹部,直达脏腑,及其全身所有的要害,嬴的眼神顿时从狂气转为空洞,他闷哼一声,倒退数步,直贴在身後的桃树上。
「如果你还是君王,你就不会被我这区区一名『相』所杀,」五柳低声说道,双眼始终望著地面,因为他知道嬴此刻的身躯必然血肉模糊。「君王有七千七百七十七匹野兽予使,十二匹灵兽护主,五行神兽相随,十二位仙人守护,五千五百五十五匹精怪受召,没有任何人能在这样的保护下杀死一位君王,你已经再也不受天道的眷顾了,嬴,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人会听命於你了。」
他再次闭上双眼,并将双手猛地向後收回,随即发出一阵勒紧并拔出的声音,上千条藤蔓自嬴的体内飞拔出来,摘出的血肉也应声落地,嬴没能来得及发出任何惨叫,便无声地倒了下去。
五柳直起身来,以哀伤的目光望了一眼地上已不成人形的死尸,随即转过身去。「结束了,我们走吧。」
少年想上前,但脸色却在一瞬间变了,紧接著他大叫了起来,然後老聃从背後拉住了他,少年一个踉跄往後退去,脚边的土地里就飞出一根根粗如碗口的树根,直升天际,将二人隔於其外,若不是老聃及时抓住少年,少年早已皮开肉绽。
五柳猛一回头,看见原本地上的落花又聚集成一堆,以嬴的尸体为中心,将他又一次包覆起来,像个活物般慢慢涨大,直立并站起,而自那深处伸出一只手,接著是整只手臂,双足也踏了出来,然後是身体,一直到脸,最後,嬴完好无缺的身躯又显露在花下,连同他刚刚被刺破的黑袍也崭新如一,他张开那双黑色如洞的眼睛,又再次笑了起来。
「你说得没错,怀,我的确已经不是君王,也没有人会保护我了,可是你仍然杀不了我,你知道为什麽吗?」他修长的手指抿著唇。「因为我已经成为比君王──甚至比仙人更高一等的生物了,仙人与君王只能顺应天道,但我却可以掌握它,甚至随心所欲将它扭转成我想要的样子。」
「你到底……」五柳紧蹙双眉。「你到底想要做什麽?你得到这种身体……到底有什麽目的?」
嬴以一种空茫的眼神望著他。「我什麽都没有想,什麽目的都没有。」
「什……」
「换句话说,」嬴打断他。「也就是我『什麽都想要』,『什麽都要成为』的意思。」
五柳瞪著他,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很久以前哪,有个叫李耳的老头,住在『上面的世界』,他发现这世道的一切,就是『无』,而『无』就是『有』,换言之,『有』也就等同於『无』,所以他了解到世间一切的名与利、美与丑、好与坏,这些世人所追求的一切,都是一场虚空,因为到头来,也不过就是一把枯骨罢了,人活著所追求的这一切,到底有什麽意义?既然到头来都要死,那麽为什麽还要追求这些呢?他看破了世间的一切,了解到宇宙的真理,於是他从此就在上面的世界消失了,他来到了这里,也就是这个自虚无中诞生的『有』,这个本不该存在於这里,却真实存在的空间。
「在这里,他发现他理念中的一切都能够成立,这里正是所谓无为而治的理想国,小国寡民,没有所谓的恶,也当然就没有所谓的善,善与恶从来都是相对而论,当一个地方的人们都无为无念,那麽就根本没有善恶区分可言,直到所谓的贪念、嗔念与痴念被根植在人心的无瑕中,有了『恶』的出现,相对的『善』才会被对比出来,被成立,他认为不论是拥有这种恶,或是赞美这种善,都是不对的,因为人的心性原该就是一张白纸,人的相处本就该是秋毫无犯,国的治理也就该是无为而平,他以为在这里可以达到他心目中的理想乡,而事实上也真是如此,这个世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个样子,无念无贪,无恶无善,但他不知道,他的理论实际上拥有多大的能力──不对……也许他曾经发现过,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他一定知道这个道理若能达到最大的应用,那麽後果肯定不是他这一介老骨头能承担的。」
说到这里,他缓缓望向被树根隔开在外面的老聃。「你当初根本没有想到我会发现吧,伯阳,还是你比较喜欢我直呼你的名字『耳』?」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嬴,只可惜你将这聪明用错了地方……」
「哈!你见後生小辈参透了你的理论,并比你用足了更高一层的应用,你就不高兴了?伯阳啊伯阳,你这种小家气度,可不符你那恢宏的『无』、『道』、『德』学说啊!」
五柳仍然瞪视著眼前的嬴。「什麽意思……说了那麽多,你到底──」
「你还不明白吗,怀?」嬴一手按住五柳身後的树根。「我就是『有』,我就是『无』,我超脱了生死,我已经是自外於天地仁道之外的存在了,我存在,但我也哪里都不存在,因为我正是存在於每一个地方,以任何形态活著,没有人杀得死这样的我,因为没有人能够杀死整个世界,我正在渗透这世界,很快地,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会归我所有,听我所命,等到这个世界完全成为了『我』之後,我还要上到『上面』的世界,渗透一切後,我还能掌握整个宇宙,甚至能到达宇宙之外!」
五柳看著他,突然感到一股战栗油然而生。「等到那个时候,你要做什麽?」
嬴望了他一眼。「真是无趣,难道你们所有人的脑子里,就只有『要做什麽』、『最後要怎麽样』这种问题吗?难道我不能单纯就只是这麽做?难道我没有目的的话,我就没有这麽做的理由?当年那十二仙也是一样,亏他们都当到仙人了,脑子里还都只是这种下等人类才有的因果思想。」
他猛地掐住五柳的颈子,将他押在宛如绝壁的树根之上。
「无趣的家伙,我本以为你能明白的。」
五柳挣扎起来,但他的脚已被提离了地面。
「去死吧。」
突然,掐紧五柳的那只手被什麽炸了开来,化为落花喷散四方,五柳也顿时被松了开来,跌落在地。
有那麽一刻,嬴愣然地望著自己被炸断的那只手,断口没有流出鲜血,而是一片片的花瓣如鳞般剥落。
然後他举目望去,望向那被铺满落花的地面。
他看见的是斜躺在地,并早已断气多时的东篱。
而原已闭上双目长眠的东篱,此时一双无神的眼睛却直直地瞪著,宛如从未瞑目。
〈续〉
【桃花源】第三部:拾捌之章·落花
他愤恨地暗啐一声,这时五柳循著他的视线,也同样看到了东篱的模样,他还来不及吃惊,就已经看见嬴正举步向东篱的尸体走去,他很快意识到嬴想要做什麽,他伸手想抓住嬴的衣摆,却没能来得及。
嬴伸出一手,朝那些落花喃喃说道:「吃掉他。」
顿时,东篱周身散落一地的花瓣都狂暴地飞舞起来,直朝东篱的尸首袭下,不一会儿,其身躯便被那些鲜红的花瓣所吞没。
「不要──!你不能──」五柳尖叫出声,却阻止不了狂舞的飞花,花瓣掠过他伸长的双手,在他白晢的手臂上刮出条条血痕。
东篱的身躯再次被红花所埋没,原本高涨的花堆也逐渐消陷下去。
但是嬴的脸上没有丝毫得意的神情。
霎时,所有覆之其上的花朵都在一瞬间炸开,四散在半空,旋即灰飞湮灭,而原先已被包覆全身的东篱,仍旧完好无缺地安躺在那里,只是他的双眼不知何时又閤了起来,安详的嘴角像是漾著微笑。
「他还活著──」与老人一样被隔於其外的少年叫了起来。
「不对,他死了。」老人喃喃说道。
「可是──」少年转头望向老人,这时他才惊觉老人居然能与他沟通,顿时傻住了。「你听得懂我说的话……?」
老人没有回他,却像是陷入了沉思。「不论怎麽看,那孩子都不可能还活著,可是这又到底是……」
嬴看来非常震怒。
「该死的小鬼……到现在都还死不透是吗!」他咆哮著,像是回应他的愤怒般,土中立时窜出一根树根,顺从地卷入他的掌心,在他手中化为一柄锋利无比的长刃,然後他高举其刃,猛然朝东篱的尸首刺下。
然而他没有得逞。
有那麽一刻,空气像是凝结了一两秒左右,嬴手中的长刃从末端──直触到东篱皮肉的那一端霎时发黑,枯死,然後粉碎,某种看不见的、利刃般的气息直朝嬴的肉身扑来,若嬴再晚个一秒闪避,定化为虀粉,几乎就在那气息触到他身躯的那一刻,他很快扬手护住自己,并登时往後退,然而那气息毕竟逮住了他,他的身躯飞出三道血痕──然鲜血一溅到空中又化为红花,片片飘落。
嬴将护住自己的唯一一手放下,此刻他的侧颈、侧腹、以及肩膀都被切出了一道极为怵目惊心的口子,花瓣自他的伤口中不断剥落,落到地上自动成了灰烬,原本他所拥有的再生能力,眼下似乎也已尽皆失去。
然而东篱仍然不像是已起死回生的样子,他腹部的伤口依旧,脸上也面无血色,一双眼睛仍然紧闭,他的体内已经没有任何灵魂的残馀。
嬴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难道……不对──不可能会这样子……先得知那个奥秘──先掌握到真理的人明明是我!为什麽──」
他一步步向後退,连在一旁骇然注视这一切的五柳,他彷佛都没有看见。
嬴望向自己,他的身体──他才刚刚重获新生的这个躯体,如今已经残破不堪,他的血肉正不断地自他体内流失,而那些吸取鲜血的红花也不再供应给他生命了。
他掉头离开,几乎像是逃亡似地,冲到了山丘上,召来大鸦载离他,飞离了此地。
五柳困难地爬过地上盘根错节的树根,直到东篱的身旁。
「东篱……东篱!」他叫道。
然而东篱仍然没有半点反应,他的心脏早已停止,他的呼吸也不再持续。
「为什麽……刚才你明明救了我,也救了大家……可是为什麽现在──」
老聃隔著树根,静静地端详著东篱的脸。「『无』……」
「什麽?」五柳抬起头,泪水仍在他的眼中打转。
「就像嬴方才所说的……『无』才是最刚强的状态,因为从『无』可以生出『有』,『无』可以容纳一切,没有限制,相对的,如果一个容器里,已经『有』了什麽,那麽它就有了极限,有了限制,无法再装下更多的东西,但如果一个容器里什麽也没有……那麽它就等於是『无』的存在,什麽都有可能容纳……」
「等等……这到底──」五柳打断他:「我根本听不懂这是什麽意思!」
老人没有看他。「不需要知道那是什麽意思,正因为对一切都未知、无知,方能装入更多的资讯,与知识……有些时候,也许正因为什麽都不知道,反倒更能接近万物的本质……」这时老人望向五柳:「去追他吧,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追……?」
「嬴,那个因为自己的痴望,反倒陷自己於绝境的孩子,东篱的灵魂在那他那里,如果还来得及赶上的话……说不定能让东篱起死回生。」
「可是,为什麽──」
「因为能叫醒东篱的人只有你,五柳,」老人笑了笑,「我说过了,那孩子会听你的话,快去吧。」
不等五柳回答,老人便扬了扬手,一会儿,五柳便发现自己已乘於青牛之上,往青天飘去,而老人与少年正立於地上目送著他,他举目望去,看见许多曾臣服於嬴的精怪仍倒卧在地,但都被打回了原形,看来像是已经死去。
「不该是这样的……」他喃喃说道,并暗自咬紧了下唇。
远方,传来了鸦鸟的哀鸣,他很清楚,只有神兽的声音才能传得那麽远。
这个世界的最後一只金乌陨落了,万物也随之尽归於黑暗之中。
◆
五柳紧抓著青牛的背脊,尽管天色正以相当快的速度转暗,气温也随之骤降,但青牛的身上仍透著温热,周身并散发著青白色的微光,五柳乘其之上,四处寻觅著嬴的踪迹,果然,嬴的伤势没有让他逃离太远,不久,五柳便在一处浅池中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嬴苍白的身躯裹著黑色残布,面朝上仰浮於斯,大鸦已不见踪影,只有黑色的鸟羽散落在他四周,而鲜红的花瓣仍从他的伤口中不断剥落,漂在水面上像是一幕绚烂的花葬。
青牛下了去,并听话地站在岸边,五柳二话不说便由牛背上跃下,顾不得冰冷的池水便奔了过去。
「嬴……嬴!」他叫道,并伸手想抓住正漂在池中的嬴。
然而就在他碰触到那具苍白的躯体时,一下子,那残破的身躯便散了开来,化为片片落花,散浮在幽暗的池水之上。
有那麽一刻,五柳只是呆立原地,望著手中仅握住的那几片红花,而不等他反应过来,他手中的花瓣便飞散出去,伴随著许多落花在池中心卷起一道飞柱,然後片片散开,一个黑色的小小身影从中间浮现,落了下来,五柳马上认出那是什麽人,立时上前将她接住。
「对不起,五柳。」夕露以微弱的声音说著。
五柳望著她。「你为什麽没有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怎麽讲,」夕露的声音气若游丝。「他什麽都不跟我说,因为他没有在我这里……他在……」
「什麽?」
「他在东篱那里,一直都在那……他说是东篱困住了他,把他关在桃花树下……我到了那里,他就突然跑进来,害我的脑子……变得好乱……」
「你为什麽要这麽做?」五柳眼中含著泪。
她无神的黑色眼眸直直地向上望著:「因为……我的使命,就是这个……不这麽做……我就不知道我的存在还有什麽意义了……」
「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他哭了起来。
「五柳……你觉得……」
「嗯?」
「东篱他……会原谅我吗?他会不会很生我的气……?」
五柳摇摇头:「不会的,东篱他不会生气的,因为这不是你的错。」
「帮我跟东篱说……对不起……」
「会的、我会的……!」
那小小的、苍白的面容上透出一抹微弱的笑容。「谢谢你,五柳……我好喜欢你……一直都……」
她的手无力地垂到一边,再也不会动了。
五柳紧抱著她,泪水没有止住过。
〈续〉
【桃花源】第三部:拾玖之章·虚空之境
东篱站在一片空白的虚无中,并思考著自己怎麽会待在这里。
他老是搞不清楚自己怎麽会掉到这,又掉到那,而且他总是手足无措,完全就像个白痴。
「唉,算了。」他抓抓头,索性什麽都不想,一屁股坐在原地。
这里并不特别温暖,也不特别寒冷,放眼望去尽是辽阔没有边际的虚无,他知道这里什麽都没有,但也正因什麽都没有,所以他可以尽情想像地平线的那一端会有什麽。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制服衬衫开了一道口子,他开始回想那到底是什麽时候破的,但他却怎麽也想不起来。
一片红色飘过他的眼前,他伸手一抓,不具备特别的动体视力便能抓住,这让他有点惊讶,但并不意外,因为在这个地方,任何想得到的事都能实现。
他摊开掌心,看见那是一片红色的花瓣。
「奇怪了,这里怎麽会有花瓣啊?」他抓抓头,暗自纳闷,随後像是想起什麽似地抬起头来。
而即使他抬起头来,那里还是一片虚无。
「对了……我记得──这里应该有棵桃花树吧。」
虚无像是一层雾般散开,而在那之下则显露出一棵树的轮廓,随後一株满开鲜红桃花的老树便立於眼前。
「喔,这才对嘛──嗯?」
他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而手腕上不知何时被铐了一只铁枷,一条长而牢固的铁鍊一路延伸到树後。
「喂!搞什麽啊?这啥鬼东西!刚刚有这东西吗!」他甩甩手,然而铁枷仍然牢牢地环在他手腕上,并在他甩手时猛然碰撞到他的腕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