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噢──」他发出一声怪叫,并立时护住自己的手。「干!搞什麽啊?还会痛的喔?」
如果是在梦中,那应该是不会痛的才对──
他抬起头,看见那铁鍊并不是固定在树上,而只像是松松地挂在树後面,不晓得铁鍊到底有多长,他有股冲动想一路往後走,看看铁鍊的长度到底在哪里,不过那样似乎太费力了,而且他有种感觉,这条鍊子会任他走到任何地方,永远也不会牵住他的脚步。
於是他决定直接绕到树後去看看。
而当他正这麽想时,地上的虚无便散开了,显露出许多盘根错节的粗大树根,看起来要直接爬上去也颇是费力。
如果永远也不去看,那里就可以是任何东西,不是吗?
在这个地方,真相从来就不重要,有的就只是虚无、虚无、和虚无。
「正因为虚无,所以什麽东西都容纳得下,什麽事都办得到……」他喃喃说道,然後又立刻为自己说的话感到愣然。「等等……我刚在说什麽啊?」
在这个地方,他觉得自己都变得快要不像自己了。
但是,原来的他又是什麽样子呢?
他记得他曾经是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长发男子,并且似乎拥有至高的地位,也记得他曾经是一个小女孩,记得他曾经是一只大鸦,也记得他曾经是一棵树所落下的片片桃花。
那麽,他现在又是谁呢?
他摸摸破掉的衬衫,这似乎像是一个很久远的记忆,并格格不入地套在他身上。
他摇头笑了笑。「算了,我这本来就不擅长思考。」
他爬上树根,花了一番工夫才绕到树後。
在那里的东西是真的在那里吗?亦或是符合他的想像才出现在那里的?
他往下看,看见一块残破不堪的黑色身影斜倚在那儿,而铁鍊的另一端看来就连接在那人身上,他不确定那是不是个人,就算是,他也不确定那人还是不是活的,但他还是滑了下去,走到那东西身旁。
那的确是个人,而且看起来还很眼熟。
他很确定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这家伙,但当他一开口,却不自觉地脱口叫出他的名字:「喂,阿嬴。」
那人虚弱地张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虽然不很明显,但东篱很确定他是在瞪他。
他蹲下身来,像个小学生般抱住自己的膝盖。「嗳,你怎麽变得那麽惨?」
「还不都是你……害的……」那人发出沙哑乾涩的声音。
「我们有必要分你我吗?嗯?我们不是原本就是同一人吗?」
「你……是我,但我……不是你……」
东篱静静地盯著他一会儿:「你知道吗?也许你说得对。」
沉默持续了几秒。
「喂,你还活著吗?」东篱问道。
那人的手指动了动。
「那就好,在这种什麽都没有的鬼地方,没人可聊天还真有点无聊……对了,我们没像这样面对面聊过吧?上一次你好像一直在躲我。」
「谁要跟你聊了……我恨你……」
「唉,别这麽说嘛,如果你没笨到把自己杀掉的话,就不会这样啦,你知道吗?听说自杀死的人会一直在他死的地方重复他自杀的时的情景,永世不得超生耶。」
躺在地上的那人似乎不想理他。
「呃,不过如果你没超生的话,好像也就不会有我了喔。」他搔搔脸颊,笑了笑。
沉默又再次持续。
「我说啊,阿嬴,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吗?」
嬴没有回答。
「你已经没有身体了不是?既然这样,你要不要再回来我这里?」
嬴动了动。「你休想。」
「你不要想那麽多嘛,我根本不想关住你,真的。」
「我绝不要再回去……!」
东篱拎起连系两人的铁鍊,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不然我们俩要一直待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吗?」
嬴没有回答。
「我是无所谓啦。」东篱漫不在乎地说。
突然间,嬴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吓了东篱一跳。
「你……你干麽!」
「为什麽你……我追寻了一辈子的东西──为什麽你毫不费力就办得到……!你只是──你只不过是个小鬼……」
东篱静静地望著他。「该收手了吧,阿嬴。」
嬴幽暗的眼眸空洞地瞪著他。
「你已经追寻了那麽久,难道你不想休息吗。」
「就算……」嬴忿恨地低声跑咆哮:「就算耗上好几辈子的时间──也不够!我还有好多想知道的事──还有好多想掌握的力量没有拿到……」
「但我并不想顺应你的愿望去做,阿嬴,我只想当个普通人。」
「你不该这麽想的──你应该要照我的意思──」
「好了好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就跟吵著要糖吃的小孩没两样啊?」东篱摸摸他的头,像是在安抚一个小儿。「──妈的,跟自己的前世这麽说还真怪,不过算啦,管他的。」
「把你的手拿开──」说是这麽说,但嬴似乎完全没有气力抵抗。
「等等……你看起来好像快要消失了。」东篱说道,并感觉到那个黑色的身影越来越淡。
嬴露出一个微弱却不怀好意的笑容。「那不是很好吗?这不就是你所希望的?」
「谁跟你说我希望你消失的!」
「你果然还是想关著我……想要我的力量……」
「那种东西我才不需要你给!」他一把拉起嬴的手,并奋力将他扛在背上。
「你做什……」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两个都已经……」
「不试试看怎麽知道?我最不爽有人老在旁边说什麽不可能的……你就鼓励我一下是会死啊?」
东篱背著嬴残破的身躯往树根上爬,往迎光的那一端前进。
而原本在虚无之中,是不会有光的。
〈续〉
【桃花源】第三部:贰拾之章·末境
五柳乘著青牛回到桃花木下,此时万事万物已归於黑暗,桃花也已凋落殆尽,老聃不知施了什麽法术,令树下泛著微光,五柳很快便找到他们,他下了牛背後,看见东篱的双目仍没有张开,不禁自责。
「我没有带回他的灵魂……只带回了这个。」他取出袖中的一柄桃枝。
「那东西只是分身吧……那个小姑娘……」老人叹道。
五柳点点头,随後走近东篱的尸首,在他身旁蹲下。
「我想将他好好埋葬,可惜不能将他葬在他出生的地方。」
「他原本就属於这里。」老人说道。
五柳试图将东篱抱起,而少年也上前帮忙,五柳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一双眼哭得红通通地,他心想自己也许看来也差不多。
但有那麽一刻,少年的动作却顿住了。
「怎麽了?」五柳问道。
少年情急地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话,他原本以为是少年不想帮忙,正恼怒时,却发现并不是这麽一回事。
身下的东篱,似乎正微弱的呼吸著。
少年一把拉著老人上前,脸上的表情也从悲戚转为喜极而泣。
「东篱……?」
五柳仔细望著怀中原本已死绝的躯体,看见他的胸膛确实正规律地起伏著,而原本腹部的伤口也逐渐愈合,他连忙让东篱再次平躺,并将双手覆在上面使之更快痊愈。
过了一会儿,东篱的双眼才缓缓睁开,有那麽一刻,他只是空洞地望著漆黑的天空,然後说出了他复生後的第一句话:
「那家伙哩?」
当然,没有人知道他问的到底是谁。
◆
「五柳,你的身体没事吗?」东篱躺在傲霜居的客房里,声音有些虚弱。
「那该是我说的话吧。」五柳回道,「你用不著担心我,虽然现在是晚上,但在屋里没外边那麽冷,我没事的。」
坐在床边的少年好奇地问了东篱几句,东篱笑了笑,低声回了他几句,然後少年也跟著笑了。
不知道为什麽,五柳对这景象不太高兴,於是他走了出去。
廊下,老聃正拿著银珠喂著青牛,一见到他便笑道:「怎麽?小伙子好不容易才起死回生,你怎麽看起来反倒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啊。」五柳拿了锦囊,从里头抓了把银珠,陪老人一起喂牛。
然後他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我的确不太高兴。」
「不高兴小伙子复活?」
「不是,是他跟那小鬼……他哥。」
「你不高兴他们兄弟俩感情好?」
「也不是……唉,我不知道该怎麽说──」
老人摸了摸青牛的头。「我知道,你不高兴东篱自从醒来後就老和他哥腻在一块儿,把你冷落了,是不是?」
五柳叹了口气:「我明白我不该对这种事生闷气,毕竟他们是久别的亲兄弟,可是我偏偏就……」
「情人间争风吃醋,人之常情,没什麽好责怪自己的。」
五柳握著锦囊的手震了一下。「就说我和他不是情人了……」然後他出神地抚了抚青牛的额。
「接下来,这个世界到底会变成什麽样子?」
老人没有回答,似乎也在思索著。
◆
东篱幽幽醒来,看见窗外天色犹然漆黑一片,原以为是自己睡昏头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世界已经没有白昼了,於是便想也许现在已经是早上了也说不定。
他揉揉眼,望向一旁床上,少年仍沉睡著,他自长椅上起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走到床边,将已被少年拉到只盖住身子一半的被子盖好,虽然少年是他的哥哥,但这会儿他却觉得自己像是多了个弟弟似地,他望著少年的脸,淡淡地笑了。
窗外似传来声响,他确认自己已经再也睡不著後,便走了出去。
五柳白色的身影在院中漫步,黑暗中他的衣摆因沾著夜露而一闪一闪地,他提著灯笼,神情凝重地望著远方──尽管在这样的夜色中什麽也看不见,一般情况下,东篱看到这样的景象可能会误以为自己见了鬼,但不知为何,此时他一点都不觉得可怕,他走过去,挲过草枝发出沙沙的声响,五柳在他还没走近时便回头过来,看见了他。
五柳没有戴著眼镜,原本扎著辫子的长发这会儿也披散在肩上。
「怎麽了,睡不著吗?」东篱问道。
「虽然没办法确定时间,」五柳淡淡说道:「但现在应该是早上了。」
东篱抓抓头:「我想也是,难怪我怎麽也睡不著,已经睡够多了。」他倾身探问:「你整夜都没睡吗?」
五柳点点头:「我怕我要是一睡,就再也醒不来了。」
东篱这才想起他曾经说过,关於他有一半属於植物的体质。
「可是,不可能永远不睡吧?」
「嗯,所以到那个时候,我就要跟这个世界永远说再见了。」
「那我要怎麽办哩?」东篱说道。
「你还有你哥啊。」
「不是──我是说……」他直视五柳。「我喜欢你,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
「我知道啊。」
「那我怎麽可能看你这样……离开我?」
「这我也知道,」五柳皱起眉头。「可是你能怎麽办?这世界已经没有君王,那些遵从君王之命而活的万事万物也只能凋零了,这是一个没有君王就会分崩离析的世界,我不是说过了吗?」
「可是──总有办法的吧,」东篱握住五柳的肩膀。「你看我……我不是死过一次却又回来了吗,一定还有什麽方法可以挽回的……」
「东篱──」
「你相信我吗,五柳?」
「什麽?」五柳抬起眼。
「我是说,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你是指……哪方面?」
「全部,全部的事,你觉得我办得到吗?」
五柳推开他。「我听不懂你在说什麽。」
「我得找到那家伙……毕竟只有他知道该怎麽做……」
「东篱?」
这时,东篱像是发现到什麽似地叫了起来,并从五柳的袖中抽出什麽。
「有了,就是这个!」
那正是夕露化成的桃枝,如今看来已经枯黑死去。
「什麽──你到底要干麽……」
东篱搂住五柳的腰,吻了他,然後低声说道:
「只要相信我会回来就好了,答应我。」
「等──你说这话是什麽意思……」
东篱转过身,往不见五指的漆黑彼端奔去。
「东篱──」
他想起许久以前,也有一个人对他说过一样的话。
那个要他相信他,照他的话做的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他追了上去,但那人的身影却已然看不见了。
「不要走──不要──」
他停了下来,喘著气,无意识间吐出一个名字,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不要离开我……嬴──」
◆
他不断跑著,漆黑一片的前路什麽也看不见,但他不在乎,他知道他走的这条路通往哪里,他不用确认,他就是知道。
然後,脚下一空,他顿时坠入万丈深渊。
他紧闭双眼。
「快点……回答我!」
没有回应。
「回答我!快啊!」
他睁开双眼,在还未反应过来前便坠入深不可测的湖水中,冰冷的湖水涌入他的口鼻,他想浮上水面呼吸,却徒然吸入了一大口湖水,他呛得挣扎起来,猛然袭来的缺氧令他头痛欲裂,他想再尝试一次上浮,却只感到自己更往下沉,黑暗之中他什麽也听不见,也分辨不了方位。
拜托!就这样死在这里也未免太蠢了吧!这是他脑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
回答我啊!浑帐!
这是他闪过脑海的最後一句话。
真拿你没办法。
然後他就什麽也听不见了。
〈续〉
【桃花源】第三部:贰拾壹之章·桃源乡
幽暗深处。
前方的黑衣身影傲然直立著,望著已失去大半知觉的东篱,渐渐地,周围的光景亮了起来。
东篱看不到,但他知道那人就在儿。
嗳,我们来交换个条件怎麽样?东篱说著,尽管他并没有开口。
什麽条件?黑衣的身影回问。
你帮我一个忙,把一切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好吗?
黑衣身影略带嘲讽的笑了笑。原来的样子?
就是……就是让胡老板、赤蛟、无支祁、金乌──所有那些都已经凋零的生物们回来,让世界恢复成原来那样。
黑衣人交叠双手。你凭什麽认为我办得到?我已经死了,而且还是你亲手将我送回老家的,你办不到的事,我又怎麽办得到?
只有你办得到啊!因为──只有你才知道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而且,也只有你才知道这世界万事万物的名字,我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唤回他们。
但是,我已经没有力量了,东篱,我根本不存在於任何地方。
黑衣人伸出手,而那只手在光的照射下显得相当透明。
可是,你就在这里不是吗。
东篱伸出手,覆在那透明的手掌之上。
我这里所有东西,你都可以拿去,东篱说。但是,你要答应我,当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力量,当你成为我之後,你要完成我想做的事。
黑衣人抬起头来:让世界恢复原状?
东篱点点头。
那黑衣的身影轻轻地笑了:你凭什麽相信我真会照你的话作?我可是杀死过你一次的人。
不对,你就是我,那个杀死我的人,实际上也是出於我的意愿才这麽做的,不管是你、夕露、还是我,我们所想、所做的事打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而安排这一切的人──不对……应该说是那个最源头的想法,掌握这一切的人并不是你,也不是我,我们──该说是我这个存在,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注定非要这麽恶搞一次不可,然後,我才会知道……我们之中谁也逃不过这个世界的安排,从来……就没有真正走到另一个世界过……因为所有的世界,都被囊括在「它」的注视下──
天道……是吗?黑衣人缓缓说著。也就是说,我白忙一场了?
并不是白忙一场,而是有的人就是非得绕上一大圈路,才能真正看清楚事情啊……呃──我并不是说你笨啦……啊不对,我到底在说啥──
黑衣男子坦然地仰望。我明白你的意思,算了,错不在你,而是上面的家伙似乎就是非要我转世到你这一代,才会知晓这道理──说到这时他老大不高兴地眯起眼来──说来说去,那掌握「无」的能力,完全就是天道特别留给你的嘛,简直是太过份了,让我窥知那力量,却只有你才能实践那力量的本质──就算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就算人都死了──却还是能自由操作那力量,问题是你又完全没有想藉此干下什麽大事的野心,真是……太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