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布 下----viburnum

作者:  录入:07-29

好吧,川儿,该你说的话,你还是亲自去说吧,我不想越你的权。
“桥”重组的消息,最终是在六月底发布的。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官网留言簿也好,公司专用邮箱也罢,都始终处在爆满的状态。每天看那些歌迷来信都会让我看到“老眼昏花”,这其中问复出演唱会包含了多少未发布过的新曲子,问重组之后“北京杂种”会不会散伙,问这次演唱会究竟是“第二次握手”还是“最后的晚餐”,问我们以后还会不会继续各自做个人单曲或者大碟……
林林总总,错综复杂。川儿问我有没有被记者围攻的感觉?我说比那厉害,记者都没问过这么多问题的。
总之,伴随着“桥”即将复出的消息,夏天一步步走向尾声,非典解禁了,北京不再封城。我觉得我已然瞧见希望在前头诱惑性的冲我招手了,于是,我在那时确实没有想到,就在事情真的像是正在往好的方向在逐步发展的路上,还有一个多么大的沟坎儿,在前头等着让我狠狠的跌上一跤。
03年下半年,是在忙碌中度过的,也是在快乐中度过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整整半年的时间里,我们重新以“桥”的姿态凑到一起,进行排练。累,可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老曲子不用说了,新曲子,仍旧带着明显的嚼子的风格,大部分歌词出自我手,自然,还有一部分是嚼子自己写的和川儿写的。排练的时候,我的注意力经常会溜到他们俩身上,我会在心里琢磨,这俩人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就该算是和好了吧,要不然怎么能那么自然而然的聊天儿呢?可……又好像还没完全磨合好吧,要不然怎么嚼子都不敢开没边儿的玩笑了呢?
谁知道。
于是,我那段时间就只能默默观察,默默揣摩,默默盼望着这俩人能好好在一块儿。我甚至有种“我和林强可能这辈子就这样儿了,你们俩可得争口气”的想法,然后,等我突然意识到这种想法有多让人骨头缝儿里都不自在时,我能发出的,好像也就只是一声叹息了。
时间一点点走着,也快,也慢。不知不觉就过了盛夏,来了初秋。记得看过林斤澜的书,他老人家说,北京是“春脖子短”,要我说,北京的“秋脖子”更短,只是一晃儿,秋高气爽就成了寒风凛冽。
十一月初,惠子住进了医院。
我在不安里等待,在等待里愈加不安,医院打电话不方便,于是我就频繁的联系我爸妈。孩子快要出生了,我的孩子快要出生了,一种紧张到让人受不了的情绪把我折腾得够呛。我问嚼子,慕慕头出生之前,你有这种感觉吗?嚼子翻着那双小眼睛,皱着眉很认真的寻思了片刻,然后更认真的跟我说“忘了”。
我真想大嘴巴抽他。
“不过哎。”嚼子找补了一句,“等你把那小东西抱得怀里,瞅着他闭着眼,攥着小拳头,皱着小鼻子,咧着小嘴儿吭哧的时候,那滋味儿啊……难以言表,真的。你就觉得,你为这孩子,死了都值。”
嚼子说完,收起了脸上难得一见的为人父的神圣与陶醉,转身唠叨着“现在说了你也不懂”,就腻歪到川儿那边去了。我回味着他的话,好半天都只是沉默。
真的,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当时,我确实不懂,也无法想象。可等到孩子真的出生了,那个足斤足两的小生灵真的被我笨拙的抱在臂弯里时,我想,我那时的感受,可不只是难以言表啊……我甚至连思维活动都就此中断了似的,能做的,就只有傻子一样看着那个哭个不停的小东西在我怀里不老实的挣扎。
我妈凑过来,说着“行了给我吧,你先忙着傻乐去吧”,从我手上抱走了孩子。
我爸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虽不说话,却乐得合不拢嘴,我想,他一定是想起来当初我姥爷是如何戴着老花镜,抱着我,看个没完的了。
惠子靠在床头,脸色有些苍白,但是精神还不错,她从我妈手上接过那个果真如嚼子所说,闭着眼,攥着小拳头,皱着小鼻子的小家伙,抬头看了还在傻乐的我一眼。
“九哥,儿子名儿还没定下来呢,你想好了吗?”
我愣了几秒钟,接着恍然。
“啊啊,想好了,妈,您看叫‘景山’成嘛?”
“景山?哪个山?”我妈反问,“我跟你爸不是给想了好几个名字嘛,你都看着不顺眼呐?”
“不是,关键是您俩想的那几个名儿都不太好写,叫景山多简单啊,以后考试都节约时间……”
“你这都什么理论啊。”我妈斜楞我,“景山……还北海呢。”
“我看成。”突然说话的是我爸,他嘴角挑起来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常见的那种睿智甚至带点狡黠的微笑,然后重重点了下头,“帝都龙脉,禁城根基,正压在南北中轴线上,比太和殿还高一头的,非它莫属。得,就‘景山’了!”
说实话,老爷子最开始说的那堆词儿我没听懂,我是事后慢慢反应过来的。我妈似乎也没听懂,但既然老爷子都拍板了,她便也懒得多做辩驳。惠子看着我,冲着我笑,我明白,那是表示同意。只是在同意之后,她还有附加的问题。
“那,小名儿呢?”
“哦,小山子呗。”我随口就说了这么一句。
但很显然,这个说法并不让众人满意,可在场的几位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又似乎没能成功想出什么更好的名字来驳倒我。于是,儿子的小名儿成了悬案,告诉惠子我尽量想个更好的,又认真嘱咐了她几句之后,我一路走神的开车回了家。
我往排练室打电话,是川儿接的。我说,川儿,给我儿子起个小名儿吧。川儿那头沉默了挺长时间,然后才问,你先告诉我,大名儿是什么。
我想,川儿一定是按了免提键接的电话,不然就不会在我说出那个了不起的名字之后,不到三秒钟就从听筒里传来一阵爆笑。
我压抑着揍人的冲动,听着川儿勒令嚼子闭嘴,恐吓他再笑就踢死他,然后在川儿问我自己有没有什么备选的小名儿时叹了口气。
“我说叫小山子,他们几个好像都不满意……”
又是不到三秒钟,又是一阵爆笑。
“川儿,你告诉嚼子,丫再笑,我儿子小名儿就叫建军了。”
这话,川儿给我传达了,接着,很快的,嚼子就挤过来抢走了听筒。他一边努力收住笑声一边跟我说,九儿啊,你文化层次太高了,我后悔没给我儿子起名儿叫中南海啊我!得得,你别生气,我说着玩儿呢,景山这名字倒是不用太担心重名。真的真的。哎,可咱说正经的啊,这“小山子”嘛,可就差点儿了,听着好像哪个抗日战争老电影里头的,你看什么潘冬子、二嘎子……哎哎,你别挂你别挂,我不瞎说了还不成嘛!
我挂了电话,然后一脸铁青的坐在沙发上平息自己又想笑又想发火的怪异情绪。
两分钟不到,电话铃就响了起来,猜测着十有八九又是嚼子,我抄起听筒,没好气儿的“喂”了一声。
“喂?九儿……我。”低沉浑厚的嗓音,不是嚼子,是林强,“那什么……刚裴哥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把你给惹毛了?是嘛?”
“是。”我忍着笑,“这王八蛋寒碜我给我儿子起的小名儿,怎么着啊,他打算让你劝我别跟他一般见识啊?”
“……嗯。”嘿嘿嘿了两声之后,他沉默了片刻,“那,你给儿子起名叫什么了?”
“我不说,说了你也得笑。”
“我不笑。真不笑。”
“……算了,不说了,有本事你上嚼子那儿问去吧。”嘟囔了一句,我直接问他,“哎,干脆你给我想个名儿吧。”
“啊?我?”他满是不可思议,“我哪儿会啊……”
“就因为你不会才让你来呢,我们家老爷子都没琢磨出个一二三来,你兴许能无心插柳呢。”
“哦……那……那……”好了,他又发作了,又开始咬着一个字儿不松嘴了,“那……那我可得……琢磨琢磨。”
你琢磨吧,我等。
“那个……你儿子,多沉?”
“……六斤二两,干嘛?”
“哟,真小哎……我生下来的时候,好像还八斤多呢……”
“你跟我儿子比个屁啊……”我拿着听筒,整个人团进沙发里,和林强打电话,你得选个不容易疲劳的姿势,“你不会是想叫他‘六斤’吧,据我所知江南一带倒是有这么起名儿的传统,鲁迅先生那文章……什么来着?‘九斤老太’那个,就那‘一代不如一代’……”
“……我哪儿记得这个。”林强很踌躇的咕哝了一声,然后好像开始认真思考了,他嘟嘟囔囔,啰啰嗦嗦,似乎完全沉浸到了对一个小名儿的探索境界之中,“那,要不叫‘小’……嗯,不成。叫‘小’……‘小’……我想想啊,‘小’……”
“别‘小’了,再小就看不见了。”单手抹了一把脸,我哭笑不得叹了口气,“你跟‘小’字儿干上了是嘛?”
“不是啊,那不……你不是想叫‘小山子’嘛,我就想,‘小’开头儿……”
他没说完,我就给他打断了,我反应过来了。
“你等会儿吧你!”我坐了起来,“你刚才可说你不知道我管我儿子叫什么啊!”
他那头没声儿了。
“我就知道!嚼子告诉你了吧!好啊你林小三儿,你涮我!”
仍旧没声儿。
“说话!不说话我挂了啊!”
这回,他总算是吭气儿了,但只是一连串又傻又狡猾的嘿嘿嘿。我等他嘿嘿够了,等他慢条斯理的跟我道歉,等他自言自语的质疑自己怎么会说走嘴,然后,我叹了口气。
“算了,问你等于白问,我自己想吧。”
他又沉默了片刻,接着也轻轻叹了一声,继而突然挺认真的问我:“九儿,那什么……他们娘儿俩,都挺好的?”
“……嗯。”我只是点头。
问题也许确实有点突然了,但仔细想想,又确实是林强会问的话。
“那就好,嗯。”不带有玩笑意味和傻气的语气让人有点心里一软,我默默听着他说让我好好照顾家里,听着他说先不用着急给儿子起小名儿,听着他说要是有了灵感就立刻告诉我,我听着他说了不少话,然后在告诉他,忙过了这几天,我就过去找他之后,轻轻挂了电话。
再次把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我满脑子都是刚才跟他通话的内容。我没完没了想他试图装作不知道“小山子”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又露了马脚的傻样,没完没了想他最后的那些叮嘱,没完没了想他一个“小”一个“小”接连不断往外秃噜的口吻……
然后,我突然笑不出来了。迟愣了几秒钟,我一个翻身就从沙发上窜了起来,想都没想就伸过手去,一把抄起了电话。
我拨通了家里的号码,接着在刚听见有人接了电话时喊出了声。
“妈!是我!我想好了!啊?哦,就是小名儿啊!我儿子……是是,我没着急,您听我说,我想好了。大名儿不‘景山’嘛,那小名儿,就叫‘小小’吧!”
我儿子,起名儿叫小小了。
可以说,这个名儿是林强歪打正着给我的灵感。于是,在告知了父母之后,我又给他打了个电话。我说,强子,我儿子叫小小,这个名儿是让你“小”啊“小”的,就给“小”出来的。他在那头儿低沉的笑,然后说,嗯,什么时候方便,我过去看看小小。
我沉默了。
我突然想问一句,强子,你是当真的吗?你能忍受看见我和惠子的孩子吗?好吧,你也许能忍受我几乎有点残忍的让你给我儿子起小名儿,可你真能更进一步的再次面对我已经结婚生子这件事嘛?
我有点想给自己一个嘴巴。
混蛋王八蛋,你要是怕刺激他,早就不该让他给你儿子起小名儿,你他妈是乐糊涂了,你这不是成心让他难受嘛?
别扭的想了半天,也骂了半天,我终于暂时让自己心理上闭了嘴。日子还得过呢,还是那句话,走一步,就先看一步吧。
我以为我会在走这一步步的过程中把好些事儿想明白,但又是人算比不上天算,好些事儿啊,它就是在我走的这一步步中不仅没明白,而且让我一个跟头又一个跟头的,摔糊涂了。
惠子十一月下旬曾带着小小回家来住了几天,就是这几天里,“桥”也好,杂种们也罢,都涌到我家里来我儿子了。
表现得最像个在动物园看熊猫的人,是嚼子。他俩手撑着床沿儿,对着小小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似乎想从中找到一点慕慕的影子。他满嘴唠叨着什么哎哟喂,你瞅瞅这大眼睛,多像你爹啊,哎哟喂,你再瞅瞅这大嗓门儿,更像你爹嘿!来来,别哭了,让裴叔拿胡子扎扎~!
我一把就把我儿子抢过来了,然后踹了嚼子一脚。
惠子笑,川儿他们也笑,林强站在卧室门口的位置,靠着门框,搭着二徽的肩膀,眼睛始终不曾离开我怀里的小东西。
我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
也不敢问。
那天,家里的乱乱哄哄直到晚上七八点钟才静下来,一群“游客”结束了参观,各自回家去了。林强最后一个迈出我家门槛,临走前,他回头看着我,说,九儿,你儿子,真是像你。
我脸上开始发烫。我说那肯定的啊,我儿子不像我,还能像谁……
林强傻笑,然后说,嗯,我那意思是,像你多点儿。
这次,我没反驳出什么来,我就是任他凑过来,拉着我的手,拇指在我手背上轻轻碰触了两下,然后看着他转身离开。
手心似乎还有他的温暖,我叹了口气,关上门,稳了稳自己的情绪之后往楼上走。
路过客厅时,电话铃响了。想着兴许是父母打来的,我毫无防备就走过去接了电话。于是,下一刻,我的毫无防备让我彻彻底底的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是个许久没有听到,却又格外似曾相识的声音。
没有醉,可是情绪激动,没有粗口,可是给人的刺激,却远远超过一顿结结实实的辱骂。
大半年之前,我接到过这个人的电话,那次他说,惠子是他的女人。
大半年之后,我再次听到这个声音,这次他告诉我,小小不是我亲生的儿子。
我愣在原地足足有三五分钟。
电话,挂掉了,我拼了命的回忆自己上次还算镇定的表现是怎么维持出来的,可最后,我还是冲动了。我努力不让自己哆嗦的像在打摆子一样,努力忽略掉跑上楼梯时脚踝的无力感,我一把推开卧室门,看着靠在床头的惠子和团在一边的小小,看了半天,才终于在关上房门之后虚脱似的重重靠在门板上。
“九哥?怎么了你……”惠子问我。
好吧,我不瞒着你,我告诉你。我告诉你,那个自称是你男人的人,他又打电话来了,这回人家有了个新说法,人家说,说……
我说不出口。
我卡在那儿了。
惠子听我讲到一半,就已经明白了似的,她眼睛里恐慌的神情那么明显。明显到让我也跟着恐慌起来,我心说,不是吧,惠子,不是吧……那人,那人他……他不会说的是真的吧?!啊?惠子,你告诉我,你跟我实话实说,小小是谁的儿子?到底是谁的儿子?!
不、不……你等会儿……等会儿。我不能跟你嚷,你还没出月子,我不能跟你嚷……那,惠子,咱冷静冷静,咱心平气和的把这事儿掰扯清楚了。你告诉我,小小的爹,到底是谁。或者哪怕你什么都不用说,只要你心里的答案是我,你点个头,你点个头我就多一个字儿都不问了!
不、也不行……我冷静不下来,我没法心平气和。惠子,这算是什么?对我的报应还是惩罚?因为我背着你跟林强有一腿,所以你背着我……你……你……惠子,我没资格要求你三贞九烈如何如何,可、可……可你不知道,“不是自己儿子的亲爹”这样儿的打击,它可是天底下哪个老爷们儿都他妈受不了的啊!
我抬起手来,用足了力气,在自己脸上重重的甩了一巴掌。
一声让人耳鸣的脆响过后,我睁开眼看着愈发惶恐起来的惠子,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然后迈开步,一步步挪到床边。
我坐下了,背对着她,背对着儿子,坐在了床沿。脸颊疼得厉害,可这疼却奇迹般的让我镇定了不少。
沉默了许久之后,我总算开了口。我说,惠子,我又接着那人的电话了,他说,我不是小小亲爹。你别急,别急……惠子,你别急,我也不急。咱俩慢慢儿说……那人……我没见过,还是那话,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也就不可能信他的。惠子,我信你的,我知道你不会蒙我,更不会坑我。我……我就想听你一句实话,小小到底……他到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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