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顺著刀锋滴落,莫贺冷笑一声,转力往後一搠,弃了那刀空手奔穆行归而去。
韦佛官软倒,再也无力撑起,一时心胆俱裂。
“将军!”
一口血从喉头涌出,将他这声呼叫冲得模糊。
掌刀如风,袭向穆行归後颈。
尖锐的破空声划过,“啵”,一柄小刀钉穿莫贺手腕,刀上附著的一股大力带得他整条手臂向後荡开。
一人从雪地上飞速掠近。
莫贺心头一沈,来人亦是强手,救兵如此源源不绝,纠缠下去只怕反而要糟。此时此地自然是自己的命更要紧,再不迟疑,连腕上的刀也不及拔下,转身急逃。
江希年先前看莫贺身法,知他武功不是对手,又见了穆行归见猎心喜的模样,莞尔一笑,便未如韦佛官一般紧跟,慢悠悠随兵士们过来。谁知竟有这等意外。
抢前去扳过他肩头,抹开脸上冰碴,嘴唇及眼周青紫色浓重,呼吸止住了应是有一阵子。
那边韦佛官手脚并用没命往这边爬,血混在雪中扬起一层粉雾。
江希年见他惊恐的眼神对著自己,顿时明白,厉声道:“我若有心,适才何必出手?”
韦佛官一怔,才省起关心则乱,心神一松委顿在地,哑著嗓子迸出几字:“俞府至步廊,六合指。”
一团雪激射过来,封住他伤口几处穴道。
眩晕袭来,昏黑中听到近处几声呛咳,韦佛官努力睁大双眼,忽明忽暗的视野中,江希年抱起穆行归,身形越来越小,影像闪动几下,终於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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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行归无端端梦到不知多少年前的景致。
依稀是在一个春天,草是嫩绿的,河水是透明的青,坡上有浅色的花,连凉凉贴上脸的风也湿润得真切。
山脚下有栋小屋,土墙,瓦屋顶。浅浅的竹篱笆围起来,爬满了翠藤,鸦黄的小花一簇接一簇地冒。
脚底的泥土松软,用小铲子翻一翻,肉乎乎的蚯蚓扭动著身躯往土里钻,多足的虫子迅速爬过。菜园里有轻微的声响,仿佛是菜心迎著风在一节节拔高。
米饭蒸熟的香气飘来,老人的声音在催促吃饭。他知道这是一个梦,没有回应但也不打算离开。坐在刺槐树下的感觉很好,白色的花瓣有一片没一片地坠下来。远处有小孩在奔跑追逐,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笑。
胸口有些发闷。睁开眼,头顶缀著流苏的精致帐幔很是陌生。
床前坐著一个人,他看了好一会,雪地,刀光,敌人,以及更远的那些现世才在脑中影影绰绰拉回。
“希年?”嗓音干涩得不象自己。
“不要动,气息还有些乱。”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握上来,真气顺著手臂上行,一样的暖和。胸口的烦闷消了些。
梦中那些温存的味道似乎还残留著,气氛舒服得让他不想动,亦不想开口。
背褥垫高得恰到好处,气促感降到最低,他斜倚在上面,目光因放松而显得有些迟滞。
想起一个人来,“佛官呢?”
“他也受了伤,在隔壁休养,不碍事。”
明显松一口气的感觉,眼帘缓缓垂低到一半,不言不动亦不思考什麽。
江希年忽然觉得他呆钝的样子也挺好,甚至更动人。
手还握在他手腕处,从雪地里抱他回来时就探过,冰冷,现在依然暖得不够。江希年五根手指沿著他手掌上滑,逐一卡住他每根手指,贴上自己的脸,摩挲。
掌中极轻微地颤动一下,随即僵硬感消失,变得绵软柔和。
交握手指顺著脸颊下移,最终贴在唇上,久久不动。
雪又纷纷扬扬下起来,仿佛听得到雪花一片片温柔覆上房顶的声音。
江希年将身子缓缓倾近,穆行归口唇微动。
“嘘。”
一根指头轻轻抵在他唇上,对方眼底有笑意一闪,继而没入沈静深海。近些再近些,看到凑过来的秀长睫毛无规律跳动,一下,两下。
江希年小心地吻他,怕破坏掉什麽似的但又不舍得离开,轻柔而不间断,一分一毫,从嘴角到唇心。
浅浅的颤栗漾开,感觉真是美好,甚至让他有一丝怀念。
距上一次这样已经有多久了呢?
不知不觉间手臂轻抬,抚住对方头颈。习惯性闭上眼,细微官感只有藏身黑暗才变得活跃,那些暧昧气息,头顶上方跃动的烛光,以及沿相贴肌肤传过来的渴望。
密密实实封严了隐藏起的希冀,原来并未消失。
他回应,带著些急切。
胸口的气闷感很好,眩晕,谁知道呢?也许极限的感觉更值得期待。
眼前陡然一亮,身体变得轻松。
有人在耳边低语,切切地。
“睡吧,你该休息。”
就这样迷迷糊糊沈入梦乡,朦胧中感到有个暖和的怀抱围著自己,不轻也不重。隔一阵,便有缓慢的吻落在发间,他贪恋这感觉,因而睡得很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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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冬日的黑夜漫长。
东方破晓时,屋内反倒一片沈寂。
门缓缓张开一道缝,门外一个原本不住摇晃的人影突然凝住不动,跟著有些急促的呼吸和磕碰到的声响。
穆行归惊醒,“佛官?”
没人回答,离开的脚步声很有些忙乱。
穆行归往後靠,他仍是很倦。感觉到依靠著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他笑,“怕人看见?”
江希年重新放松了,也笑,“谁怕?”
他脸上思索的神情穆行归没有看见。
不是怕人看见,但还真有些怕被“某人”看见。
穆行归不过是吸了冷风喘症发作,莫贺那一掌虽重,有深湛内力护体,并未伤得怎样,在榻上卧了三四日,已可起来行走。倒是听说韦佛官受的伤还重些,便转过隔壁去看他。
为著将养方便,江希年并未将二人送回营中,而是安置在早已空无一人的飞卢县衙内。此地天候苦寒,墙修得厚重结实,窗户也开得甚小,屋内光线颇为昏暗。
推开门,适应了一阵子,才看到韦佛官呆呆靠在榻边,一动不动象件死物。
他吃了一惊,快走几步上去探他脉门。岂料刚触到他手腕,韦佛官陡地一震,整条手臂弹了开去。
穆行归看他脸色,煞白。
“伤得如何?”
没有回应。
穆行归再次伸手握住他手腕,探了探脉,又小心扳个曲度,“痛得怎样?”
还是不说话,只轻微摇了下头算是回答。
再俯身看他腿上的伤,靠近膝盖老长一段,包裹得倒很妥贴。又一手抚住关节处,另一手握著他足颈屈动两下,“这里呢?”
仍是只有摇头。
直起身子去掀他衣襟,这次倒有不同。韦佛官象是突然伤好了一般,往榻上一缩,钻进被子裹紧了面朝里背朝外。
穆行归侧头看了一阵。
捉住被子边缘扯两下,“喂?”
被子里的人一动不动,沈得象块石头。
忍不住照他後脑轻敲一记。想了想,又使指尖拍了两下。
“算了,先休息罢。”
穆行归转身出门。
待脚步声渐渐远去,榻上茧一般裹紧的被子方抑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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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行归在屋内托著下巴踱来踱去,见江希年进来,皱起眉,“他好象真看见了。”
“谁?”随即明白,“韦佛官?”
於是望著他,眼睁得顶大,“如何呢?”
穆行归又转半圈,沈思,摊手,“又没有强抢民男,能如何?”
後面两条手臂揽住了腰,温热的气息擦著耳际,“这麽说,全是自愿?”
前面的人轻笑,“你觉得?”
“试试便知。”
“唔?”模棱两可的一个哼声,也许是邀请。
手卡得更紧了些,脸贴著他头颈蹭上去,含住耳垂轻轻吸吮,明显感到对方呼吸变得急促。
手扣上衣襟轻扯,对方顺他一拉之势侧转身子,低头,吻上去,唇舌紧凑纠缠。手再抵住胸前缓缓推进,後退一步,两步,突然间重心偏倒,後背贴上背褥,象陷落在轻软的云间。
江希年俯身下去,一下下吻他。
喉头颤动,“行归……”
手指滑进衣带,应手而断,锁骨形状清晰暴露在寒冷空气中。
再次低下头亲吻。
肌肤渴望紧贴的感觉,要肢体相缠,以至更紧密的接触。
繁复衣衫又耐心褪去一层。
他想他等这一天有很久了,所以不在乎过程拉得再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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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希年从屋子里出来,小心掩好门,看看天色,不到傍晚已黑得差不多了,又象是要下雪的样子。
他自己的居处安在後院,穿过一个小小园子,在园门附近停下,站了一会。
一柄刀抵住後颈,江希年笑起来,“来得这麽快啊,锦官。”
程锦从背後转到前方,“四郎。”刀仍架在原处没撤下来,树从中还有几个黑影静静候著。
程锦面沈如水,执刀的手稳如磐石。
“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忘记了什麽。”
江希年低下头,一阵沈默。
“原本你只需要等待,原本根本不需你出手,可为什麽?”一贯沈稳的声音里终於透出些失望与恼怒。
天赐良机。
莫贺杀了穆行归,乱的就是燕国。越国只需置身事外,眼睁睁看著便有绝大利益。
他倒去帮这个最大的对手,和通敌叛国也不差什麽了。
程锦看著眼前这个人,有些陌生。
十年前,童生模样的江希年,稚嫩的嗓音气冲斗牛,“天下之势,久分必合。当今燕蹇郑弱,至於驳山南诏泽阳之流,更不足道。我越国何不能取之? ”
五年前,他拄著滴血的长剑,於冷雨中抬起眼来,“至此江希年有国无家,愿一生追随殿下,助殿下成不世之功业。”
不久前,他还微笑著,自信满满,“我去替陛下看看燕国。”
现在他低著头,冲天豪情消散,换上了别的什麽柔软但同样一往无前的东西。
“你知道的,锦官,你知道的。”他抬起头来,程锦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笃定, “我什麽也没忘,什麽也记得,但我没别的选择。”
刀锋缓缓下沈,在将要割破皮肤的刹那,程锦收刀。
“我等你。”程锦的声音恢复了沈静,“我程锦还要再看看你。”
江希年默默掏出怀中印信递过去,程锦接过,掉头便走。
身後传来轻轻的一声,“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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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半夜,江希年听到房顶有轻微的响动,他悄没声息地从侧窗翻出,掠上房顶。
雪不知什麽时候下起来的,扑簌扑簌,象极幼时年关,福伯在院子里用顶大的簸箕筛炒米的声音。
一人蹲在房顶,头肩堆了雪,手指划著瓦片。见他来,一捧雪迎面泼过。
江希年看清来人,张口扑地吹回去,粘了那人满脸。
那人抿嘴,皱眉瞪眼。
他也蹲下来,笑嘻嘻回望,隔了片刻,伸手去擦。
天上没有星月,二人眼中映著白雪,便似星光。
“哎……真想喝酒。”
“哪里有?”
“酒当然是在酒窖。”
“酒窖呢?”
“去找找?”
绕了大半个县衙,终於找到个小小木门通往地下。摸下去一看还真是酒窖,三四十个坛子,一个个晃过去,全是空的。
穆行归搓手顿足,“个破地方,都没存粮。”
“前任县令是谁?定然是个酒鬼。”
“回头查查去,若还没死,治他的罪。”
突然一声惊呼,“这里还有!”
二十斤酒坛底部,巴掌大的一汪酒晃动,发出诱人的酒香。
穆行归举起坛子便往口里倒,江希年伸手,“云龙三现”,坛子到了他手里。
“出去喝。这里破破烂烂,认真无趣。”
“咦?叫你喝酒,管什麽酒窖?”
“懂不懂风雅二字怎写?”
“哈,我不懂,”穆行归气结,“有没有人教过你敬老?”
见江希年已抄著坛子走在前面,忙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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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风光好,可惜雪太大,呆不久。
屋檐底下蹲著喝酒,实在也没什麽风雅可言,况且没壶没杯,只有老大一个酒坛。
江希年喝了一口,穆行归抢过去,这一口喝得有点大,看看坛里已不剩多少,他还要再喝,江希年急忙又抢。
小巧擒拿手法,拆,再拆,最後四只手搭在酒坛边上抓紧了不放,没半点高手风范。
动手没结果,转而动口。
“我年纪大,你该让我。”
“你病刚好,不宜饮酒。”
“我这病又不碍饮酒。”
“骗谁,你忘了在穆庄那回。”
“咦?”穆行归一惊,坛子给江希年抢去,“你怎麽知道?”
趁机将酒一倾而尽,轻拍一掌,酒坛缓缓飞起,划了条好看的弧线,老实蹲到院角。
坦白,“那天我回来偷看了。”
穆行归拿不准要不要发作,趁他犹豫,江希年握住他的手,飞快转移话题。
“这病是自小就有?”
“不是。”穆行归收回手,用拳头支著下巴,“有一年也是下雪,我们在一条山沟里埋伏,等了好几天,从下雪等到雪化,後来就这样了。”
江希年看他一眼,“那是什麽时候?”
“嗯,十三,四岁时吧?我很小就从军,跟著先帝打突厥。”
先帝。
“武宗皇帝,是什麽样的人?”一句话,自然而然问出了口。
在他心里,是什麽样的人。
穆行归望著前方,目光中看不到伤痛或是黯然,有种温柔,象是故人就在眼前。
“怎麽说?我不能形容。那麽长的时间,说我整个人由他造就,也不为过。”
他明白自己在问什麽。
那一瞬江希年明白,在那人生前,和死後的漫长时光每一天都留下印记,早已将他们合而为一,不需要刻意想起但也永不会忘记,因为人不可能忘记自己。
也许他的爱细密绵长,要许多的日子来慢慢汇集。等时日久了,自己会不会也一样呢?但已没有机会去验证了。
“知道吗?连我这名字,也是他起的。”
“唔?你以前叫什麽?”
“没有名字。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七岁起一直住在穆老太爷家,所以先帝让我跟著姓穆,他说行得再远,也要记得归途,所以就叫行归。”
可是没有家,归往何处呢?
江希年沈默地看他,在这个飘雪的漆黑冬夜陷入回忆。
“但我怎麽记得,很久以前好象是有一个家的。山脚下,土墙的房子,瓦屋顶,一个小院子,屋里有人……”
他站起来,弹落衣摆上的雪象弹落过於久远的记忆。
“程锦的军队也到了?”
********
卡碰。
远处的深雪里似乎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
他什麽也知道,怎麽可能不知道。
“做臣子的,最怕是君王疑忌。”穆行归低头,用一种静静等待答复的目光,“或者,你可以留在这里?”
江希年放懒了身子,手枕在脑後,他突然讲起自己的家世。
“我在家排行老四,先父江孝存,二伯父……江孝定。”
呵。
穆行归了然。
江孝定,越天顺三年任平章政事。天顺十三年,七王之乱,那是一段混乱嗜血的日子。江孝定力扶太子,为河间王段贤构陷,诛灭九族,满门二百三十余口问斩。
“我从刑场逃出,受了伤,得程锦相助,避往长沙王府。”
当年的长沙王,便是现下的越帝段广。
“追兵过来要人,为主公尽数诛杀。从此我发誓效忠,一生追随。”
他收起懒懒身形,站起来一笑。
“我要走了,程锦还在等我。”
穆行归伸出手去,二人指尖轻轻一碰,随即滑开,象抓不牢的缘分。
穆行归没再说什麽。
心头微微有些酸楚的感觉,是否有一点点失望呢?江希年不愿去想。求什麽便得什麽,自己选的,便不该怨。
他转身,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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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大军起拔,返回本土。
韦佛官坐在马上,左右张望一阵,终於忍不住发问,“那边的旗号,怎麽换了‘程’字?”
穆行归在前面,不答。
不对的事还不止一桩,“薜将军呢?怎没和咱们一道?”
穆行归又沈默片刻,终於开口,“佛官,你帐算得明白,看看我这颗头,值不值得十二州县?”
愕然。
那日的情景电光般划过,和这许多事一碰,串起来。
江希年在雪地中,神色冷厉。
“我若有心,适才何必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