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佛官叹气,“什么时候都这么性急。”
穆行归笑道,“这次他倒不是性急,此时动身,天黑刚好便可出关。”
此言一出,李思坚也吃了一惊,“夜袭?”
“正是。咱们也不能总让蛮子兵牵着鼻子走,由他什么时候想起来没饭吃了,就从咱碗里抢一口。也得给他们添点儿乱子。”
说话间,袁磊已点齐了人马,三千骑簇拥着从营门鱼贯而出。这三千骑却是久经战阵,人人身手矫健,体格剽悍,□战马也是精神抖擞,看得李思坚羡慕不已。
穆行归看出他心思,“你也无需着急,好兵都是打出来的,打得几仗,你的兵也就出息了。”
“是!”
袁磊离开队列过来兜了个圈子,向穆行归挥手致意,告辞而去。眼看走得远了,忽又回过头来朝着韦佛官喊道:“佛官,替我叫他们亥时造饭,不出子时,一准回来!”
听得韦佛官热血沸腾,一时恨不得纵马也跟了过去。
当晚亥时刚过,袁磊果然领着人马回了大营。
韦佛官在营门外翘首仰望,见月光下一队黑影如流沙般泻来,却是悄然无声。应是怕吵着了已经入睡的人,人缄口马衔枚,皆是屏声静气。
袁磊在营门下马,压低了声音问,“将军睡了?”
韦佛官拍他一掌,“哪里肯睡,在大账等你。”借着月光从上到下打量他一遍,原本白色的衣衫早已辨不出颜色,一双眼却是神采斐然,心知必是染了敌人的血,仍是不放心,问了一句,“没受伤罢?”
袁磊轻哂,“怎么可能?”
大账内灯火通明,穆行归见袁磊进来,原本三分紧绷的神色顿时松懈,笑着指指桌上饭菜,“还是热的,快吃快吃。”
“将军也还没吃吧?”
“一起吃。”
袁磊狼吞虎咽地扒光了一碗饭,才见那二人没动筷子,都笑着盯着自己看,不好意思起来,“怎么就属下一人在吃?”
“我在奇怪,咱们这位快嘴将军,刚办了这么件漂亮事,竟然一声不吭。”
袁磊作个大笑的姿势,一手轻轻捶在桌面,“恭喜将军,属下这次小胜一场,歼了伏脱黑部下万余人,给将军祭旗!”
穆行归动容起身,“好!”
韦佛官咋舌,“怎的如此厉害?”
袁磊轻轻一笑,甚是得意,“咱们一直挨打不还手,突厥蛮子确是没料到这时候会有人偷袭。我从虎关出去,向西行了不到二十里,就见到一大队人马在河滩歇息。几个守夜的岗哨都没留意,给咱们轻轻松松拔掉了,然后再这么一冲,蛮子们就炸了营。”
于带兵者来说,炸营实是件极其恐怖之事。上万人从睡梦中突然惊醒,头脑还是一团混乱,见有人打杀过来,只会拿起刀枪乱砍乱杀,所有指令都失了效,便似一群没头的苍蝇,只有给人砍杀的份儿。
起了话头,袁磊眉飞色舞,将整件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最后道,“我料他防不到咱们再去,明日我从七里岩出关,再杀他个兔子炸窝,准叫他们人心惶惶,晚上觉也睡不安稳!”
穆行归沉吟,“从七里岩出去?还是绕着大风峪?这路可远了一点。”
袁磊知道他的意思,换了一副苦脸,“您也知道陈将军那副臭脾气,我是懒得和他交涉。”
韦佛官听到这里便偷偷瞧了穆行归一眼,见他脸色果然阴了三分。
袁磊索性站起来,“将军恕属下直言。陈狩自恃年资,素来倚老卖老不服将军,更加不把咱们这些后辈瞧在眼里。大战在即,若他到时自行其是,属下这背后可不放心!”
这一抬头,正好和穆行归的目光对上。袁磊仍是直视着他,毫不退缩。
倒是穆行归先移开视线,转到他身边按了按他肩膀,“打过几年仗的,谁又没个脾气?你只知他平时言语行事多有不逊,可认真打起仗来,又有哪一次见他乱来误了事的?况且你背后是他,他背后也是你,若是相互信不过,如何了得?我和他相交多年,便由我给他作个保,你看如何?”
袁磊仍是不服气,也只得应道,“是。”告退了出去。
等他走到门口,穆行归忽又叫住他,“这两日陈将军必来,我会再和他说。”
袁磊又应了声“是”,退下了。
佛官跟着他一起出去,看看离大账远了,埋怨,“你又提这些做什么?将军又不是不知,他自会处置,这时去逼他,不过惹人烦心罢了。”
“佛官,”袁磊转身看着他,笑容里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我知道我知道,将军便是你的神。”
韦佛官愣住。
袁磊拍拍他心口,大踏步地去了。
韦佛官呆立良久。三千河原深夜的风贯透衣襟,有些锥心刺骨的味道。
芳陵,九月三十,如丝的细雨已缠绵了十余日。
暗绿色的苔衣渐渐漫上苍梧宫厚重的青石墙,整片宫殿如沉于水底的城池。略嫌低矮的建筑内部,在微弱的天光下更显得幽暗。
在这样的天侯里,宫殿的主人竟极为难得地生出一丝伤感来。
段广的目光穿过薜荔殿挑廊的长檐,落在被雨水清洗得不见杂色的台阶上。
“有五年了吧?这五年造了多少杀业,不知有人算过没有?”
程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段广登基那年,河间王的鲜血与脑浆涂满这台阶的样子犹似就在眼前。借着连日的霪雨,在那一年的血雨腥风中丧生的幽魂们仿佛重新从地底升起,就在这远近徘徊。
“皇上不是造杀业,是在修功德。”
段广斜睨过来,高耸的眉弓更衬得眼光锐利如鹰。越国的国君并未生得副好皮相,骨骼险峻有如猿猴,嗓音沙哑,一开口,便是说笑也带几分威压,“哦?说这话的若不是你程锦,便要等着挨朕的板子了。”
这压力却并不能加诸于程锦,他抱着手臂,“皇上岂不闻‘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七王之乱时,皇上拍案而起,说道‘若让段贤那昏蛋得了帝位,我越国便永无宁日了!’便是为众生离苦发大愿心。泰景元年,国中因战乱流离,人口减至天顺十三年的六成,耕种之田减至四成。至泰景五年,已尽复旧观。在臣看来,天下的功德未有大过于此者。”
段广大笑,“是我矫情了。不提此事,来,陪我试剑。”
内待捧上两柄剑来。段广将两柄都取了,看了一眼,将其中一柄丢给程锦。
昏暗的大殿内激起一连串火花,铮铮的金属撞击声一连响了十几下。段广停下手微微喘气,“看看?”
他手里的那柄剑的刃口处添了十数道白痕。再看程锦手中的,深深浅浅十余道缺口,最长的将近半寸。
程锦笑,“我用了六成力道,刚好和陛下持平。”
段广白他一眼,“不说明白会憋死你?”
一阵马蹄踏水的轻响自远而近,在左近一道宫墙处止住。然后是悉悉索索摘雨披的声音和与内待的低低交谈声。
“这人总算是回来了,倒是正好。走,过去瞧瞧。”
段广和程锦这边刚走了两步,那边江希年也迎了上来,略微松散的头发上挂着细细的雨珠,身上的便服亦有些揉皱。未待他施礼,段广提起两柄剑掷了过去,“没回家便来了?”
“空屋一座,回去做什么?”江希年接了剑略跪一跪便站了起来,凝目一看,喜道,“果真不错!”
“便是数量少了一些,新铸的这批品质最好,可惜才有百来柄罢了。”
“这个陛下倒是无需担心,近日内还有大批铁矿运到,连同手艺精湛的师傅,也有百来位。”
段广喜动颜色,“那边才下了禁铁令,你倒做的好手脚。嗯,此事要紧,需要花钱只管向郭良章去要,便是把朕这苍梧宫拆了零卖,也要叫他凑出银子来。”
江希年微笑,“此事倒不用花太多银子,只是臣有位朋友……”
“哦?他想做什么官?”
“我那位朋友是生意人,他不愿做官,只对盐铁专运的生意感兴趣。”
“这更好办,朕便画个圈圈给他。”段广抛下此事,“燕国那边形势如何?”
苍梧宫年代久远,段广不喜殿内阴暗,叫内待搬了桌椅出来,三人坐在廊下边看雨边谈。江希年将此去所见所闻细细讲来,最后道,“柴昆虚有其表,穆行归独力难撑,倒是柴珧很有些古怪。我始终想不透,他已经立稳了脚跟,穆行归此时再来夺权,他竟全无一丝反应。便是忌惮着西北的大军,也不至如此吧?”
段广骨节粗大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几下,若有所思,“这么说,我倒想起许久前的一些传闻来。”他两只大姆指一对,“十来年前我曾听人说过,武宗柴昶和他,是这样。”
江希年顿时呆住。段广大笑着拍拍他的肩,笑声中带着两分轻蔑之意,“此事常有,江卿怎么迂腐起来了?以我猜测,穆行归不但是两代重臣,更加是两代宠臣。只是燕帝如今年岁尚小,他倒真是下得去手。但若不是小孩子,这招只怕也管不了什么用。嗯?”段广指着江希年,对程锦笑道,“这倒稀奇了,他竟也会脸红?你说当年领着头闹醉红楼的那个,到底是不是他?”
***
出了苍梧宫,江希年谢绝了程锦的相邀,独自往城南缓缓驰去。
雨幕中分不清一天一地,冰凉的水雾时时扫上面颊。身上的雨披散放出一股簇新的油布味,夹裹着越地雨水独有的咸腥,说不上好闻不好闻,总觉得有些寂廖。
这一刻江希年愿意藏身于漫无边际的雨幔中,仿佛听凭某些突如其来的回想将他裹紧。
那晚穆行归踏着月色而来,溶溶笑意似春水融冰,冷峭中一股暖意沛然难挡。隔了些日子,那颜色越发鲜明起来。
他有几分沉溺。
他轻声叫他“希年”,尾音拖慢半拍,带着丝天然的亲近。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江希年依稀记得,自己接过小刀时,手背正和他的指尖轻碰,略低于常人的体温借着这一触传导过来,久久地盘桓不去。
柴草发出轻微的爆响,篝火的热浪扑上人脸,明亮的光炎在他眼中跳动,如同道道流星划过深夜寒潭的水面。江希年这才发觉,那样子分明是种不动声色的盅惑!
贴身收藏的小巧金属物件开始发热,隔着薄薄的衣料灼烫着胸口。
江希年手控缰绳不再放松,马慢慢地停下脚步。
前方隐隐有琵琶婉转,一人曼声呤唱: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雨渐渐地稀了。几缕阳光透过云层,在漫了水的暗青地面上勾出道道金线,晃花人的眼。
江希年抬头看了看天,自嘲地一笑,翻身下马,摘下雨披挂在马上,踏着水花慢步行去。
前方是一座清雅的园子,他叩门进去。
花厅内二人正在对弈。其中一人柳腰云鬓,风姿绰约,见江希年进来,皱眉而笑,“这么快便来了?这人果然是个不归家的。”
“三娘好无情,一月未见,竟还嫌我来得早了。我可是惦着三娘,生怕来晚一步。”
“江郎的话,向来只好信一半。”阮三娘浅笑,弃了楸枰立起来迎他。见他湿了半身,忙唤小鬟去取衣衫鞋袜来同他换过,自己扯了张绢帕沾去他发上的水滴。
江希年捉住她的手指轻吻一下,缩到榻上,“沈兄又输了?”
对面的人只看着面前黑白厮杀,充耳不闻。
江希年伸展四肢,懒洋洋地道,“想吃三娘亲手蒸的鲈鱼了……”
阮三娘喜看他这副模样,笑道,“也罢,你替我看着棋。”转身往后院去了。
江希年拈了一枚棋子敲击台面。
“沈兄,输了,沈兄。”
沈南山终于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犹豫半晌,仍是不甘心地放了一子在棋盘上。江希年跟着落下一子, 白棋一条大龙已成合围之势。沈南山长长地叹了口气,推开棋枰。
他右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轮椅光滑的辐辏,一时还未能从适才的挫败中回过神来。江希年还来雪上加霜,“以沈兄的棋力,对名满天下的醉红楼主人,只负四目半,也算难得了。”
沈南山斗意仍盛,“我和江兄再战一盘。”
江希年歪到个靠枕上,“改天罢,我得留着精神吃三娘的清蒸鲈鱼。”
“这算什么借口,”沈南山有些无语,“你欠我的银子呢?”
“空披了张风雅的皮,到头来还是三句话离不了铜臭。”
“我是生意人,”沈南山摸摸颔下修剪整齐的胡须,“自然是生意人本色。”
江希年丢过一张盖着户部红印的官银大票,沈南山接过一看,失声道:“二十万?我光是塞给柴昆的,前前后后也不止这个数!”
“你急什么?”江希年又掏出一张纸扔给他,“这里还有百来万。”
沈南山打开看了,脸上微微有点变色。泛黄的绢纸上盖着段广的玉玺,上书“授沈南山东明,准安,枕霞三道盐铁督外买办。”细看日期,署的竟是一月之后。
“真要对南诏动兵了?”
“我去南诏,程锦去泽阳,”江希年撑起身子,双眼熠熠生光,“这两国虽人少兵弱,可地方着实富裕。这阵子燕国正和突厥纠缠得不可开交,不趁这时动手,又等什么时候?”
“这等军国秘事,何必透露给我?”
“无妨,如今这也不是秘事了,吃了这顿饭,军队便要开拔。”
沈南山看着眼前的青年,他整个人散放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彩,如同将要振翅高飞的苍鹰。沈南山头一次见他这般模样,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沈兄愣着做什么?你的事我给你办妥了,我托你的事呢?”
沈南山回过神来,叹口气,转动轮椅到书架旁,取了一大叠贴子,转回来堆到几上。
“吓,我只要一个,你弄了这么大一堆。”
“容貌端正,无有疾病,家世清白,父母双全……这样的条件开出去,我这门也快被人挤爆了。你自己挑一个去。”
江希年随手取了一张扔过去,“你替我同人家下个聘,从南诏回我便娶她。”他抚掌微笑,“也总算是有个家了。”
沈南山微微摇头,“真不知是何苦如此,国君于此事上向来放得甚宽,”他朝着后院方向看了一眼,“可惜了这样一位红颜知己。”
“沈爷错了,”阮三娘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进来,窄袖束腰,头上扎了道蓝巾,清爽利落。她倚着门框,语气里却有几分幽幽的,“求什么便得什么,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譬如段广,要的是天下;沈爷你要的是这天下之财;希年他想的是辅佐段广成不世之功。除了这些,其余全不要紧。
“至于我,要的不过是不寂寞罢了。”几乎是微不可闻地一声叹息,“谁知这却是最难得的。
北落·2
陈狩来北落时单人独骑,未带一名随员。
到了营门也不下马,旁若无人地纵马径自穿了过去。守营的小校远远看到来人脸上斜拉的一道疤痕就有些心惊肉跳,不但没有上前拦人,反而往后退了两步。
他撩起大帐的帘门,却无人在。见帐外空地上二人正在试招,冷声问,“穆行归在哪里?”
袁磊早见他过来,本来只作没见,此时见他如此嚣张,再也难忍,挽个枪花收了式,“哪来的不知礼数的东西,就敢直呼将军的名号!”
陈狩打量他一眼,点头冷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侥幸偷袭得手的袁将军。怕这几日也是得意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
韦佛官见不是事,忙推了袁磊一把,隔在二人中间,“将军在马场,我随您去罢。”
陈狩对他更是不喜,哼了一声,眼角也不瞅他,径自上马甩鞭走了。
袁磊怒极反笑,“这老东西……”
陈狩与穆行归不和,西北军中无人不知。只是用到“不和”二字,现下已未免不大合适。
先帝时,二人同为戍边大将,论起来陈狩的资历还更老些。但先帝去时将辅政大权交与了穆行归一人,自此陈狩便倍受打压。如今领着不足四万的兵守着大风峪一处关口,虽还挂着个“左鹰扬大将军”的名号,手上的实权比起袁磊这班后进心腹,尚远有不如。
许是为这缘故,见人从无好脸色,时时作怪。袁磊不解:“真不知将军留着他作甚,趁早打发回去养老是正经。”